北风,田虑则下令打扫战场。
山匪是商队天敌,夜间一场痛快淋漓的阻击,令商队士气大振。镖师、驼倌策马冲到河谷,只见戈壁雪原上血迹累累,兵械散落,三十七具敌尸和十余匹战马尸体已经冰硬。如此恶劣的天气,一旦中箭落马,便会被冻死,绝难生存下来。
秃鹫、乌鸦们已经闻到了尸体的气味,它们在风雪中成团蹲在山崖上,静静地等待大餐时刻到来。十几只野狼委琐地躲在雪崖后,一名死在那里的士卒已经被他们啃食了一半。这些死者全部装备安息国和大秦国(注:即古罗马)铜盾牌和重剑,身材粗大,金发碧眼,既有大秦人,也有安息塞人,甚至康居栗弋人。
余匪已经逃进南面的大雪山,淳于蓟带着北风、小姑和寡妇,与甘英、刘奕仁二将向南方的峡谷内走了十余里。
这段高山峡谷均是季节性冰川,峡谷两侧雪峰矗立,与雪团纷飞的天宇相连。脚下积雪过股,荒滩上连棱棱都不长。翻开表层的积雪,底下杂乱的脚步一直向峡谷深处延伸,冰雪皑皑,寒风卷着雪团向峡谷深处呼啸而去,视线所及,白雾茫茫,深不可测。
脚印之中有血迹,在几处新矗起的雪包下,小姑、寡妇轻易便找到三具刚刚埋葬的尸体。撤退匆忙,看来是匪徒们的将领,临时埋葬在这里。北风扇动着翅膀报警,原来是一只雪豹蛰伏在峡谷顶端的雪崖旁边,警惕地看着崖下忙碌的小姑和寡妇。
甘英欣喜地道,“这么肥的商队,愣是吃不动,张望这厮怕是要疯了,晚上必再来!”
回到营地,各帐都已开始朝食,牦牛、骆驼、役马们在雪墙的遮挡下,正在寒风中静静地吃着草料。帐头朱七兴奋地禀报了战果,“副使,末将以为,匪徒晚上必来报复,朝食后宜疾行远离,五六千匹素帛啊!”
是啊,价值过亿的货物,到了安息便能沽出两三亿的价钱。一旦出了意外,于阗国王尉迟广德和于阗市尉蒲柳、昆仑市尉昆兰这两个妇人会活剐了尉迟猼和他朱七九族!
但西城商队没有走,田虑却下令再筑一道雪墙,内层雪壁则加高加厚,并相继筑了一些雪堡,构筑了防御纵深,使牲畜、货物无忧!
当天夜里天亮之前,张望果然又组织了一次更强烈的进攻。这一次匪徒足有数百人,南面一团匪徒顶着暴风雪呐喊着佯攻,商队镖师、驼倌们依然依托雪墙、雪堡,用密集的弩矢将匪徒阻挡在射程之外。东面匪徒从上风头突然向雪寨冲出,并射出大量火箭。
重箭拖着点着火的毡膏凌空呼啸而来,扎到雪壁上发出慑人心魄的“嘣嘣”声,惊天动地,令人悸怖。
大量火箭被内层雪壁遮挡住,但也有十数支从高空随风落入内营,四名役夫、一名役妇和两头牦牛被射杀,十几头牦牛被射伤,三顶帐蓬被点燃。大火熊熊而起,营地内弥漫着羽毛烧焦时的焦臭味儿,一度呛得人睁不开眼。
只听尉迟猼和朱七疯狂大叫,声音凄厉,“快用雪压……抢救精绸……”
这引起商队极大混乱,营地内驼倌、役夫们乱成一团,可丝绸烧着还抢什么抢哪,火虽然被雪球压灭,但还是有整整一帐码得整整齐齐的素帛和布匹被焚毁。
匪徒的嚣张激怒了猎豹营士卒,他们嗷嗷叫着欲出营厮杀。
甘英、刘奕仁请战,欲率猎豹营出击教训一下张望,田虑未允。他趴在雪墙上,毛绒绒的狼毡帽下只露着两只冰冷的眼睛,身旁的雪墙上留下十几支深深扎入雪壁的箭簇,尾羽迎风摇颤着。
见甘英、刘奕仁未服气,他伸手拔下一支箭簇。
天色微亮,黯淡的晨光下,只见这是用笔直木料为杆、锥形重铁簇为头、长近四尺(注:汉尺,合今约九十厘米)的笔直重箭,箭杆坚韧滑腻而富有弹性,奶白中微带粉红,甘英、刘奕仁只在栗弋商队的镖师手中见过这种东西,中原和葱岭东西不长这种树木(注:白蜡木,仅长于欧洲、北美)。
甘英、刘奕仁领悟,不再坚持。猎豹营是为雪山追杀所备,不是用来战场拚杀的!
一直到天大亮之前,张望才率众匪不舍地退入雪山,峡谷再一次恢复了平静。这一次,张望领教了镖师们的厉害,匪徒死伤惨重,又撂下整整一百四十九具尸首。
大战刚息,淳于蓟和田虑带着众将巡视了河谷,回到营内,却听见了男人呜呜咽咽的声音。众人大惊,进入内营,只见尉迟猼和朱七跪在灰烬前心疼得欲哭无泪的样儿,尉迟猼嘴里正在发着狠,本以为是因战死了的役夫们伤心,原来是因一把大火焚毁了二百多匹素帛(1)而流泪。
少说得价值上千万钱,尉迟猼心疼得抽了四五下自己的大嘴巴,白须上的冰棱颤抖着,如丧考妣,“国王啊、市尉啊,汝惩罚吾罢,老将无能啊……”
淳于蓟和田虑哭笑不得,刘奕仁大怒,一把提起尉迟猼,一脚踹倒朱七,“开通商道值多少钱?这么大的风汝哭丧?汝家国王、市尉果无见识?!”
午间时分,权耜带着他的小队顶风冒雪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权耜上山时带去十名斥侯,可此时回来只剩下四人,另六人在一次突然遭遇的大雪崩中被活埋了。权耜与斥侯们一直隐藏在大雪山上,在这近一个月时间,他们在人类禁区隐秘追踪匪徒踪迹,搜查雪线上下每一道峡谷、每一座雪峰、每一个洞穴,功夫不费有心人,屠夫满载而归,他找到了雪山山巅张望的巢穴。
张望以被称为“望天眼”的庞大冰洞为巢穴,在雪线之上、各相隔数十里还有四个隐秘的藏身之地。“望天眼?”众将都不解。
在淳于蓟的雪屋内,权耜用一块冰块制成了沙盘,详解道,“所谓‘望天眼’,即大地之上一直看着蓝天的眼睛。”
顺着这条丁字形河谷向南行六十余里后,接近峡谷的尽头时,再攀上高耸入云的大雪山,接近雪线下方,在雪峰之间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高山湖泊和一片片高山草甸。这些草甸是高山动物的乐园,生存着大量的高地绵羊和高地山羊。而湖泊内冰下,则有大量的高原鱼类。
在这些湖泊中,有两个并排的大型高山湖泊,湖泊边是两片较大的高山草甸,也是当地部族水草最丰美的夏季牧场。站在两个湖泊边的大雪山上往下看,这两个大湖泊尤如女孩美丽的双眸一样,晶莹黑亮。
草甸间有一片用冰雪筑成的雪城,晶莹剔透,城内是数不清的雪屋和毡帐,张望的老营便隐藏在这高山草甸冰城之内,远看只是一道雪岭,如果不走近则极难被发现。
奥妙还不仅如此,张望是怪才。在北面湖泊的背面的雪山底下,朝南方向还有一个巨大的冰洞。他精心筹备,在这里和雪山上的秘穴内储藏了大量由大月氏国兵运来的粮秣。较低的峡谷内矮灌木与枯草,草甸内野羊群和湖泊冰下的高原鱼类,张望及手下三百余人,可以在这里长期驻守,为祸商道。
更妙的是,补充粮秣的隐秘通道,并非是通过为人瞩目的葱岭商道峡谷,而是远在大雪山的另一面,要翻越大雪山,峡谷曲折,相隔三百余里,一个叫“醪醴(Láo,读劳,甜酒)谷”的小城。大月氏国辅王麦格斯专门令一名千骑长、也是醪醴谷最大部族酋长白稚,驻防在窖醪营中,然后派出驼队翻越大雪山,为张望运送粮秣!
醪醴这名字听得人嘴里生津,“醪醴谷究竟在何处?”翻越这么高的雪山,从三百余里外运送粮秣,这如何可能?田虑已经在考虑要“访问”一下这个诱人的、神奇的地方。
尉迟猼和朱七都率商队去过那里,朱七向往地道,“自高附城向南三百里,有破陀岭城(注:即今阿富汗贾拉拉巴德市)。再从破陀岭城沿河向东二百里,便至醪醴谷,小城人不过千人,却果花飘荡,酒香四溢。直线距离或不过一百五十里,可这是高高的雪山哪,只能顺着峡谷绕……”
权耜归来后,还清洗了这个小部族,从男人中搜查出五名男子,五名妇女,与老酋长一起被一一血腥斩首。原来,他们或是张望安插在这里的斥侯,或已经被收买。
那十五名女孩,果然都是蒲犁谷人,被张望掳到山上,受尽摧残。为了击杀这支大商队,张望提前选择十五名最年轻的女孩押到村落,原想用她们的肉体麻痹商队,一击必杀,没想到为淳于蓟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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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说文》说,“缦,绘无文也。”《春秋》有“庶人衣缦”的记载,这里的缦,都指无花纹的布匹。素帛故名思义,也是指无文采、花纹的原始丝帛,在清代它被当作高级祭品。但是在汉代,素帛又称缦帛,即无花纹的高级丝织品。桓宽《盐铁论》说,“夫中国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一端就是半匹,合两丈。一金,指一斤黄金,值万钱。汉代素帛之所以名贵,前汉时半匹素帛即值数万钱,原因在于,汉代丝绸终极销地是大秦,即古罗马。古罗马人买回无文采、花纹的素帛后,再通过专门的作坊漂染、彩绘、剪裁、缝制成为成衣,再高价销售给贵族。在当时的古罗马帝国,丝绸成衣作坊成为一个最重要的奢侈产业,为上层社会所推崇。两汉时代,中西丝绸贸易空前繁盛,到东汉初达到高峰。古罗马每年有一亿赛斯脱奇(sesterce,古罗马计量单位)的黄金(约今五吨),通过丝绸贸易流入中东和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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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狡兔三窟
淳于蓟看着眼熟的那个女孩,竟然是蒲犁州州长衍峎漛的独女霄鹿。
班超下疏勒国后的那年夏天,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霄鹿,曾随其父衍峎漛到盘橐城进见过汉使班超,淳于蓟就在那时见过这个女孩,但印象不深。
她很聪明,受尽**,本来听天由命,心都已经死了。可那天忽然见到商队中的镖头竟然是大汉副使,便瞬间明白将要发生什么。见淳于蓟未认出她来,便装着若无其事,骗过了酋长与敌众斥侯。可惜的是,她得救了,可她的兄长、世子壬蒲已经被张望当众烤杀下酒了。
霄鹿被解救后,便仓促禀报山上匪情,“副使,将军,冰城人迹罕至,兽类纵横,可知粮秣从何而来?”见淳于蓟和田虑看着她,静等她说下去,便又道,“匪食醢脯,其醢便由俘虏尸肉窖醢而成……”
“肉醢……”淳于蓟与田虑闻之,恶心之余颇感震惊。醢是汉人必不可少的下饭佐料,可是用人肉窖醢,闻所未闻,听得二人直发毛。
霄鹿又道,“吾等被掳上山,不少姊妹被折磨致死。凡死者,尸体尽被大月氏送粮秣部族抬走。据说,此乃山中食人族也,惯取俘虏尸肉,经盐渍窖藏成醢。头颅制成饮具,各按品级,供贵族享用……”
二个杀人无数的铁血汉子让她一番话听得毛骨悚然。大月氏人二三百年前故地在中原河西,懂得窖醢并不奇怪。以人牺、人脯、人血祭祀祖先、神灵,在偏僻游牧部族大行其道,也不稀奇。但以人肉窖醢制脯为食,确已十分罕见!
但屠夫权耜肯定了霄鹿的说法,“副使、军侯,霄鹿所言部族,即醪醴谷白稚部族。据说,此乃中天竺国山地一部族,野蛮彪悍,素好食人。酋长原名稚穉,投大月氏后,因其人肤色皆白,又能征惯战,麦格斯以酋长为千骑长,赐酋长名白稚……”
醪醴谷、醪醴谷,醪醴、窖醢……这狗日的张望,结交的都是什么人。
淳于蓟和田虑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虽然未说出来,但这个野蛮、罪恶的白稚部族,本应该下地狱,现在已经被他们判了死刑!
第四天午间时分,旋耶扎罗的护商营、无雷国千骑长但甫、大月氏国却胡候儒艮都率部在风雪中赶过来了,淳于蓟下令由权耜为向导,由旋耶扎罗统一指挥剿灭张望,并严令,“不需俘虏,所有匪徒一律击杀!”。
所谓狡兔三窟,淳于蓟坚信张望定然不会与大队匪徒住在冰城,便又下令,击破“望天眼”巢穴后,则由权耜率猎豹营五十余卒负责追杀漏网者,压缩张望生存空间,只至捕猎到他为止。霄鹿等蒲犁女子,则暂时躲藏在这里,待解救其余妇女后,由护商营捎回蒲犁谷,交给其翁母。
安排好一切,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淳于蓟率商队继续西行。
旋耶扎罗在权耜的向导下,率军顺着向南的峡谷一直走到尽头,于夜间走出暴风雪,与却胡候儒艮、千骑长但甫突然包围了这座建筑在草甸雪原上的冰雪城堡。匪徒袭击商队不成,此时正龟缩在冰城内烤着火避寒,被旋耶扎罗堵个正着,无一人能来得及逃入雪峰下的冰洞。
如一道矮矮的冰雪山岭一般的城堡被围了起来,但旋耶扎罗并没有攻城。天亮后,将士们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惊叹得张大了嘴巴。肆虐的暴风雪中,夜间只看到是一段巨大的冰雪山岭,可此时眼前却是一座洁白的冰雪城池。
在这神奇的冰雪世界中,雪原草甸银妆素裹,在暴风雪中巍峨矗立的冰雪城池,城墙如玉砌翠琢一般,足足有三丈高。谯楼、城垛、箭堡等千姿百态、晶莹剔透,却坚固异常。反贼张望不愧奇人,他借大自然的奇异刀法、恢宏匠心,竟然在这生命绝地鬼斧神工一般,雕刻出了如此一道靓丽风景,令人神夺意摇,不忍毁殁。
现在的张望虽然只有三百余匪,可是三百老匪固守着如此一座坚城,旋耶扎罗此时虽手握三千精锐,可他是班超的弟子,怎么可能强攻?
他下令全军,不想吃暴风雪便围着冰城扎一圈冰营吧。冰雪无穷无尽,士卒们滚起大雪球先垒墙,一会如刀的寒风便将其冻硬,一天功夫,冰城外相继崛起一座连营。二天功夫,围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到了第五天,城外已经崛起一座矮城,将冰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内的匪徒们趴在城垛上看傻眼了,也松懈了。粮秣正从山外峡谷底下滔滔不绝地运上来,汉军士卒多数在筑营,也有的在狩猎,有在冰湖上砸窟窿捕鱼。
其实不用捕,应该是捞。洞穴一旦砸开,大量巴掌长的小鱼便密密麻麻地挤到洞穴口透气,只需拿筐尽情地捞,倒在冰面上嘣跳一会,一会便变成一堆冰冻鱼干。有的士卒则在湖边雪窝内生起篝火,似乎在烤鱼,享受胜利果实。
城头的匪徒们看着这一切,反射性地抽抽鼻子,似乎暴风雪中弥漫着喷香的烤鱼味儿,这令他们心情黯淡到了极点。草甸内的羊群和冰湖下的鱼汉军可尽情食用,这是要困死他们的节奏啊!
一天、二天、三天,剿匪大军都没有动手,每天城外酒肉飘香。城内肉尽,众匪只能嗅着香味流着垂涎。从第十天开始,雪山上刮起更恐怖的大风,暴风雪肆虐着山巅草甸,城内城外士卒都缩着脑袋躲进冰屋避寒。一松懈便要出事,第十五天夜里,光线黯淡,屠夫权耜凭两把匕首,竟然靠刀挖脚蹬一点一点攀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段城头有两座雪堡,屠夫未费什么功夫,便清理了堡内的四名匪徒。
接着,他放下绳索,猎豹营士卒顶着呼啸的风雪一一攀上城头。只到此时,匪徒们躲藏在城头一座座雪堡、城中一座座冰屋内避寒,未发现变故。
只到猎豹营控制并打开了北城门,城内众匪才炸了营。但已经晚了,旋耶扎罗的大军已如潮水一般涌入城内,激战在一座座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