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蓦然回首吓了一跳,原来纪蒿不知何时归来了,此刻与秅娃儿、颥怜一大二小正面无表情地睃着他,有点怪异。
纪蒿一脸怒气,秅娃儿、颥怜从上到下一身湿漉漉的,头上、脸上挂着水珠,衣衫正往地上滴着水。襦衣都紧巴巴地裹在二人身子上,一付垂头丧气的淘气样儿。尤其是秅娃儿,十四岁的如花女儿,衣裳让水一湿便尽显女儿态,令班超都怔了一下。
“掉塘里了?装神弄鬼……”班超嘀咕一声,小睡被人打断,心里有点不爽,端起案上的云纹漆耳杯饮尽茶,不悦地看了一眼落汤鸡一样的两个小人。秅娃儿已经成年,该给她结发取字嫁人了。
纪蒿见自己四处奔波,每天在商尉府忙得不可开交,可班超却白天打盹,本想袭击他教训一下,此时见他醒了,便有感而发,“宰予(注:孔子弟子)昼寝,烂泥巴糊不上墙。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注:读Wū音,即涂饰)也,于予与何诛(注:即责备)?’”
班超从小时候起,便属于虽木讷但极善辩的人,闻言脱口对辩,“适才梦中见南子(注:卫灵公宠妾),‘近之则不孙(注:即逊),远之则怨。’夫子叹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并举誓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嘁,汝厌便厌罢,又不是现在才讨厌……”公然当众撩拨,令纪蒿俏脸绯红,她轻声叱道。
现在的他们互相彬彬有礼,很少开这种有撩拨色彩的玩笑。尤其是班超将她比作美艳霸道荒淫的南子,分明是夫妻之间明目张胆的挑逗,与过去动辄黑脸、动辄吼她已经有壤宵之别。纪蒿羞涩地垂下头,心里十分甜蜜,故作未听懂状,庄重地走到侧案前坐下,脸上又现出一付阿母的威严。
秅娃儿、颥怜则规规矩矩地走到她的案侧低首立着,恭恭敬敬,等待训斥。
忆春见状,捂嘴一笑,便赶紧给纪蒿斟上茶,抄手躬立身后,看纪蒿教子。
“说,谁的主意!”纪蒿面带愠色,扭头直视着秅娃儿、颥怜。
两个小人儿对视一眼,秅娃儿低下头说,“是吾!”颥怜也道,“是吾!”
班超心里在笑,忆春和两名侍婢也在忍不住偷笑,二人看着纪蒿“断案”。纪蒿拍着案训斥道,“瑶池水塘中间水有两三人深,大人都能淹死,还不会水便擅自下塘,盆翻了,灌了一肚子,这要不是马琅、罗晟看到了,怎么办,啊?!是要淹死人的,闹着玩儿的么?啊?!”
原来,秅娃儿、颥怜看着瑶池内碧波荡漾,一池莲藕、菱角,迎风摇漾,二人心便痒痒了,于是找了一个洗澡用的大木盆,便兴冲冲地玩起了水,菱角采了一小堆,本想晚上煮菱角孝敬汉使与夫人呢,结果不小心盆翻了,两人落水,慌乱中乱踢乱蹬,连一声救命都未喊全,便一齐沉入水去。
幸好马琅一直在教罗晟习水,当年罗晟大冬天被淳于蓟在凉州大营内砲击扔进冥水差点丧命,于是便一直拜马琅为师苦练水上功夫。这回二将见秅娃儿、颥怜头戴大斗笠、坐着大木盆就要进塘捞菱角,觉得他们要出事,可劝又不听,只好密切监视着。
现在见果真落水了,二将便将已灌了一肚子水的二个小人救了上来。
见秅娃儿拧着脑袋根本未服气,纪蒿火气升大,拖过秅娃儿还象过去一样想揍屁股。可这个小丫头小臀圆滚滚的,分明已快长大成人,这让她愣了一下,还是算了。
又看着她襦衣湿透,紧紧贴着身上,弄得刚已经发育的小身子前秃后翘、纤毫毕现,便又换了套路,“汝多大了?”
秅娃儿头发一绺绺粘在粉嫩的俏脸上,闻言羞涩地理理胸前的衣襟,又惊慌地瞅了一眼班超,小脸绯红一片,拧着的小脑袋终于深深地垂下头。
胸前那里一对小荷分明已经跃跃欲试地露出些微尖尖角,下面的小屁股也渐有点圆润之象,当年那个一脸黑灰脏兮兮的小乞丐早已不见踪影,现在的秅娃儿分明就是一个清新亮丽的豆蔻女儿。
“丢不丢人哪,多大了,啊?!”纪蒿穷追猛打,声音提高。
秅娃儿知道扭捏是躲不过去的,便声音如蚊,嘴唇嗫嚅道,“十四,差七个月十五……”
“噢,原来也知道是大丫头了……”纪蒿笑骂道,“到十五就得结发取字待嫁闺中,便是大人了,女人大了便是要嫁人的。汝十四岁半了,十三嫁人的有的是。还与弟弟一块胡闹,将自己弄得如此不堪,汝就不怕人笑话啊?不怕将来嫁不出去啊,啊?”
见秅娃儿脑袋深深地埋下,已经羞涩得无地自容,纪蒿“判决”道,“罚两人面壁三日,各摹《道德经》五遍,不得偷懒,滚罢!”
“啊?五遍?能不能少点……”秅娃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纪蒿,嘴里带撒娇的味道抗辩。可她看到的是坚定、威严的双眸,容不得她取巧,她随即便投降了,“好罢好罢,五遍就五遍罢,不带再加码的!”
说着,还向班超伸着小舌头,做了个鬼脸。
忆春带两人下去换衣面壁去了,班超看着秅娃儿的背景轻叹一声,纪蒿也叹息一声道,“寒菸总算快有着落了,这一个又渐成大人了……”
忽然见班超目光一动不动一直瞅着她,那双鹰目一样冷峻的眸子内分明有一丝温情,纪蒿心里忙慌,赶紧垂下眼睑禀报道,“密使已经来了,呈匉禀报,国王下令将桢中城的市尉府商道与自营盈余全部留在州里,用于修筑蒲犁谷至桢中城昆仑商道驿置、城池。桢中州赋租所得,也被一并留在桢中!”
“桢中?”为什么是桢中,班超心里硌顿一下!
疏勒国现在的威胁在北方,国王忠一朝大权在手,为何要现在动手重新修筑桢中坚城?难道是对葱岭以西的贵霜国不放心?
他严肃地看着纪蒿,纪蒿也已面色平静,眼看着堂中的大沙盘,“桢中地当商道,地望非同小可,又是王族夏狩之地,吏民向来以王族封地自荣。大使不应忽视此事,或许有朝一日,忠会在这里闹鬼……”
树欲静而风不止,国政都在左相寒菸手中,国王忠过去无法插手桢中城防务,现在骤然掌握疏勒国政大权,贵族们定然抱团对抗《垦荒令》,难道这中间有什么瓜葛?
“此事只当没发生过,静观其变——”班超起身,手里“啪啪”地摇着麦秸做的大扇子,走到沙盘边略微思考,便深思熟虑地道,“赋租、市尉盈余留桢中,将桢中建成坚城,也有利维护葱岭商道通畅。如大月氏再度染指蒲犁谷城,桢中可为犄角!”
“哦,好吧……”纪蒿见班超这样说,便答应一声,准备回到隔壁的市尉府去,又转身不放心地问,“大月氏?君以为,大月氏国会再夺葱岭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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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同病相怜
“俗谓人生而为财,鸟兽生而为食。商道在汝手下,财货滚滚来,红眼的怕不仅是大月氏一家,不能不防啊!”班超感慨道。
“那汝当年还老吼吾!”纪蒿人站在门前未动,扭头看着室外,叱了他一声,又回首怔怔地看着班超,目光渐有些迷离。
突然又嫣然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星眸中分明有崇拜、有撒娇、有春情,“吾就服汝这个,深思熟虑,谋而后动。疏勒贵族敢妄动,便是自取灭亡!”
说完,款款转身,扭着俏臀就要迈步走出昆仑堂。
“骚货,分明知道自己笑得美,这是故意的……”班超心里哀叹烦恼。天下男人都没出息,就吃女人这一套。纪蒿这倾城一笑,令他热血贲张,双目喷火,浑身顿感臊热,牙恨得直痒痒。
纪蒿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她表面风轻云淡,其实恰到好处地掌握着火候。此时她已走到昆仑堂大门前正掀珠帘欲出,那白色的无领小衫、天蓝色和黄色相间的百褶裙下曲线柔和的圆臀,那风摇杨柳般的窈窕背景令他心里阵阵悸颤。
“掉水里了?不得了,吓死吾了……”正在这时,恰好寒菸闻秅娃儿、颥怜掉进瑶池,便也急忙跑过来了。纪蒿只好又回身坐下,三人说了一会闲话。汉苑后院都住着家眷、孩子,寒菸刚才已下令丘庶,迅速在池塘边建栅栏,严禁女人孩子随便戏水。
纪蒿和寒菸坐在案后小声嘀咕着什么,秅娃儿换上一身干净衣衫,一边用麻巾揩着头发,一边躲在帷幔后露了一下脑袋,纪蒿一回首便吓得飕地缩了回去。小姑、寡妇见寒菸来了,便也讨好地走了过去,坐在二女的脚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瞅着她们,听她们说话。
这温馨的景象,两个与自己最亲的女人,令班超倍感珍惜。
纪蒿的商尉府在班超昆仑堂东侧,中间仅隔一座院子。自重返汉苑,纪蒿日理万机。每天一日三餐,她都与寒菸陪着班超、淳于蓟等将。可每天哺食之后,纪蒿必带寒菸、秅娃儿回商尉府公办,忙的时候便住在商尉府,更深方歇。
这天晌食时,天上乌云笼罩,刮起了大风,象是要下雨了,十分凉爽。晌食后,国王广德与王妃南耶来汉苑探听风声,纪蒿回到昆仑堂陪南耶。国王与王妃归去,权鱼又来昆仑堂禀报疏勒国贵族动向,纪蒿又与班超、淳于蓟、权鱼、胡焰、蒙榆整个午后都在堂议。
此时商尉府厅堂之上,只有寒菸与蠕蠕在阅简。
天上隐隐传来雷声,不一会便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又哗啦哗啦地下起秋雨。风狂雨浓,雨水如瓢泼,檐外院中地面很快便如小河一般。西城位于昆仑山下绿洲之中,受昆仑雪山影响,雨水比大沙漠中要多,但仍很宝贵。老天似乎把亏欠了一年的雨水,就在这一会都倒了下来。
“二祖父讨厌,快帮吾啊,簦为风吹……”忽然风雨声中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的撒娇声,陈隐和与秅娃儿一老一少都撑着一把缣伞,顶着雨从班超的昆仑堂院内风风火火地跑来,遵照纪蒿令来取这个月的商尉府《会簿》(注:即月度会计决算)。
蠕蠕将《会簿》交给她,小丫头累巴巴地抱着简册,陈隐要帮忙她还不让。陈隐只好左手撑着自己的伞,右手帮她撑着伞,走到室外的廊檐下,见阿兄旋耶扎罗恭恭敬敬地站在门旁,回首看一眼屋内的蠕蠕、寒菸与蒲柳三个美人,眼珠一转,怀里抱着简册,便转过身用小臀硬将阿兄挤推到廊边。
“哎哎哎,死丫头汝要干吗?”
雨水已经打湿了旋耶扎罗的紫色大口裤裤脚和长长的牛皮船靴,秅娃儿却不理会,她对着阿兄耳朵小声威胁说,“小声点,汝听吾的准没错。今日需站到晚上噢,便站到雨里,敢不听话吾便要恼的……”
“行行行,别闹了,吾在当值,快滚罢——”旋耶扎罗宠爱着阿妹,怕她没完没了捣乱,更怕她生气,只好点头答应。
其实,旋耶扎罗是护商队主将,是汉大使班超麾下大将,护商队有近五百悍卒。商尉府重地,每天都是护商队士卒当值,根本不需要他这个主将亲自当差。刚才,是当值士卒甲服被雨淋了,他令其去换上干衣,自己便临时在此顶替一会。
可当士卒换完甲服回来后,他依然站在廊边,衣衫被雨水打湿也纹丝不动。
室内寒菸、蠕蠕、蒲柳一直在阅简,不时向坐在帘后一排案后的计官们发出一道道指令。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阅简累了,偶尔会嘻嘻哈哈笑闹一会。这些计官们则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快速穿梭在隔壁的计官署、会官署之间。
商尉府事无巨细,是管理东西商道事务、南道各国农牧事务的最高衙门,不比寒菸的疏勒国左相府轻松多少,等案头成堆的简册处理了差不多了,寒菸阅简累了,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扭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外哗哗啦啦的雨帘。
忽闻一阵劲雷声,便走到门前看着院中的雨水,轻叹一声,“嗨,不知疏勒国是否亦在下雨?”
蒲柳戏道,“左相想故国了,汝乃疏勒之主,为何不当女王!”
寒菸自顾道,“汝不懂,疏勒国与于阗国不一样。实行《垦荒令》、《军功令》后,葱岭以西各国游民尽来疏勒定居,每月少则数十人,最多时有数百人,拖家带口,都需左相府督促州府安置。一场大雨,不知又有多少游民无处栖身……”
说着,她便背起手心事重重地踱到门前,看着院中的雨水和雨帘中院子东侧若隐若现的亭台出神。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站在廊柱旁的少年将领旋耶扎罗。
见英姿挺拔的旋耶扎罗昂首挺胸,亲自与一名士卒相对伫立门前屋檐下,狂风卷起的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甲服与船靴。寒菸便令道,“啊,将军身上都湿了,快进屋来躲雨!”
商尉府大堂内用一道纱帘,将三个宝贝与十几名计官、会官分隔开。旋耶扎罗想起阿妹的禁令,便未敢退回檐柱后,仍手扶剑柄站立在门侧,似木桩一般一动不动,“不了左相,吾那个精灵古怪的阿妹,在惩罚吾呢!”
“惩罚汝?淋雨?她就一点不怕淋病了,秅娃儿搞什么鬼?”寒菸讶异道,说完回首,正见到蠕蠕和蒲柳一脸不怀好意地笑,自己不禁脸早红了。
现在的汉苑中,蒲柳已嫁国相私来比子、于阗国大将无害,蠕蠕早已将自己当成汉使班超的人,只有寒菸还没有主,蠕蠕与蒲柳自然知道秅娃儿的用心。
寒菸自然也心知肚明,要不是这场雨,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注意过这个奴隶出身的商尉府大将。但她知道旋耶扎罗与秅娃儿也是孤儿,回堂内转了一圈,又鼓起勇气回到门前,柔声道,“听吾的罢,站到屋檐下避雨,不然吾关秅娃儿禁闭!”
旋耶扎罗闻言,这才移步到屋檐下廊上站定,果真在此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时雨停了,云散了,院中地面的积水被火烧云染得彤红。蠕蠕、蒲柳和寒菸在堂中忙了一天,便顺着廊道走到大院东侧的亭台上眺望着天上的红云闲话一顿。一会,蠕蠕与蒲柳走回屋子,到门前时,蒲柳说,“将军,请到亭台,公主有话说!”
旋耶扎罗低首恭敬地走到亭内,见寒菸正手扶假山,仰首望着天上的云彩。那一瞬间,那柳腰丰臀、亭亭玉立的背影让他痴了,赶紧低下头。
假山旁的花圃内,猪牙花、母菊、金盏花、细叶鸢尾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花繁叶茂。寒菸身穿紫色轻襦小衫,下配紫色线裙,花香醉人,人比花娇。她忽然戏道,“看够了么?汝干吗低着头,吾便不堪入目么?”
“不不不,公主乃疏勒老王公主,身份尊崇,吾为下人,岂敢仰视公主!”
“嘁,一派胡言。”寒菸闻言,扑哧一声笑了,笑毕柔声叱道,“真是一家人,跟汝妹一样,一肚子坏心眼。别以为吾不知道,汝注定不敢打蒲柳和蠕蠕主意,巴巴地站一下午,不就是想看吾么?都在汉使府为将,不必假惺惺的,且抬起头来说话罢!”
旋耶扎罗心事被人窥破,脸瞬间彤红,感觉无地自容。抬起头,看了寒菸一眼,赶紧移开目光,又低下脑袋,嘴里道,“吾还是低头自在些,公主有事请吩咐!”
“别装了,吾没事吩咐,陪吾说说话罢。”寒菸心口也在嘣嘣跳,这场雨让天气凉爽,令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柔声道,“据说汝曾一个人追踪一伙强盗至大夏国,愣是斩杀数十人,剿灭众匪后才回葱岭,是真的么?”
旋耶扎罗立即眉飞色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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