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未毕,忽然用双手捂住嘴,泪水象断线的珠子一样,晶莹剔透,扑簌簌落下。她怕惊醒自己的娃儿,她怕让祖父祖母闻之伤心,努力控制着自己,瘐俏的双肩剧烈颤栗着,就是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儿来。
鬼使神差一般,班超从席上起身,走到她身边跪坐下。刘小翰突然紧紧抱着他,伏其肩上嘤嘤地哭出声来。班超轻扶着她瘦弱的双肩,并轻抚其背安慰。
窦府遭此大难,眼前看到的一切,让班超触目惊心。窦氏曾经何等荣耀,从祖及孙一门贵显,候府邸第相望京邑,可繁华过后,盛极而衰,境况竟是如此凄凉,更让人倍觉人生无常,何其残忍。
刘小翰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还亲吻了一下班超的脸庞。
班超胸口嘣嘣跳将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多想了,刘小翰却默默地指了指侧面的案子,坚定而不容置疑地示意班超坐回自己的席上。
班超回到自己的案后坐床上坐好,内心深处免不得一阵失落。刘小翰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她看着班超的眼睛道,“几年来,吾从未让自己哭过,谢谢仲升兄,借汝肩头哭了一场,吾已经好了!”
“公主,今后汝打算怎么办?”
“吾知道汝担心什么,汝放心,夫君(注:即窦勋)虽行为不端,然吾已生育三人,已经离不得窦家。窦氏已然败落,全是子孙自找。然祖父仍为吾大汉柱石,吾要重振窦氏。祖父祖母,要为彼养老送终,抚育宪儿、妤儿成人。只要心不死,就一定能活下去。吾要让世人知道,大汉窦氏家族,不会永远沉沦、败落下去……”
刘小翰看着班超,语气淡淡地、但却是十分坚定地说道。
班超听得有点汗毛倒竖,刘小翰分明是咬牙切齿说这番话的。他看着她道,“公主,是否需要超做什么?”
刘小翰看着他摇了摇头,笑笑说道,“兄有时间,常来看看祖父祖母即可。孟坚案发,祖父祖母担惊受怕,一夕三惊。仲升,祖父想你,也看好汝。祖父曾说过,‘吾辈已老,最多十年,圣上必北征,此是孟孙、仲升一辈人一飞冲天、为国建功之时也!’”
班超闻言大为窘迫,他搓搓手道,“吾不过一介农夫,公主切勿如此说……”
刘小翰却打断他,“汝勿瞧轻自己,时也运也命也,非人能为之。倘若边疆有警讯,试问当今各族世子,有智过孟孙、勇过班兄者乎?”
告别刘小翰,班超觉得自己仿佛长大了一般。谁都看好他、鼓励他,只有他自己日复一年地陷在五陵原的春夏秋冬里,看不到希望。朝来暮去,春花秋月,他还得和小西河畔那些许田地为伴。
此时此刻的班超,他能看到的仅是五陵原的落日与小西河流水。
但身为光武大帝的长孙女,沘阳公主刘小翰羸弱的身影所展现出的坚强不屈和老谋深算,却让班超印象深刻,也隐隐有丝丝担忧。心理扭曲的刘小翰太善于伪装了,她与马后交好,一旦得势,班超不敢想了。
但这种担忧的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未及深想。因为,祖父窦融的晚年际遇,让他心里悲凉、心酸,胸口隐隐难受,眼泪正止不住往下流。他想不明白,朝廷既倚仗于窦大人,何故又待其如此薄情?
他想到了一个词,人质!
曾经独撑西北的大汉西北王,曾经令匈奴人和羌人闻之胆寒的大汉河西大将军,曾经的河西十万虎狼之师统帅窦融窦大人,在风烛之年、身染重病之时,竟然成了朝廷的“人质”。
………………………………
第二十一章 衣钵相传
窦府十室九空,萧条、冷落、凄凉!
一座座高大的宅院内,仅有从不出门的仆人或护院在厢房居住。府邸大门两侧一对西域于阗玉石做成的神兽辟邪矗,落满灰尘,孤单寂寞。辉煌一生的窦融大人,晚景这般凄苦,令班超心里觉得堵得慌。
可呆在窦府几天,班超所看到的,却是窦融大人与窦老夫人很少提起败兴之事。一对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淡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河西时,大将军窦融门下豪杰无数,这些人都是世代忠心于窦融的忠诚死士,统归河西大将、大将军府府尉秋臣统领。进入雒阳后,这些战功赫赫的河西壮士们都因老迈退陷江湖,在雒阳及周边安家落户。但是他们子孙中身怀绝技者,依然以进入窦府做门客为荣,这些人现在统归窦戈统领。
这支由门客死士组成的家兵,是一支令人恐怖的力量。
窦穆、窦勋事发后,窦融严禁门客抛头露面,只能常住郊外庄苑。这支令人生畏的窦府亲兵,在窦府只听命于窦融,无法无天的窦氏子孙,无人能左右。在江湖上,他们是一道影子。但在大汉内廷,这却是汉帝国侍中庐掌握的用于震慑漠北强人的一支强大的暗黑力量。
班超住窦府后,才知道原来这支力量的真正后台,竟然是内廷侍中、北宫卫士令杨仁杨大人。这支力量延续了河西军的生命,继承了河西军狼一样的血性,是北军、雍营和黎阳营的士卒们,永远也学不来的。
在河西那个沙尘漫天、民风彪悍、弱肉强食的沙漠绿洲之地,做一只温顺的羊,只能成为狼的美食。窦氏兴于河西彪悍之地,世代以武传家。在窦氏的家族文化中,温顺的羊是为人不耻的,相反,血性、坚韧、执著、忠诚和血腥、凶残、狡猾、贪婪的狼,却备受推崇。
这种家族基因,是在与匈奴人的长期拚杀中,在漫漫的岁月长河中慢慢形成的。
但是,一旦进入雒阳帝都,这种家族基因便与雒阳的皇权政治和风花雪月格格不入。故而,窦氏子孙多不法,让汉明帝深恶痛绝,干脆赶到河西去了事。而窦融本人并不想改变他的家族基因,相反,他希望窦氏子孙能将尚武的传统代代传承下去。因而,他对汉明帝将诸窦赶到河西,是持支持的态度。
“灭匈奴者,必窦氏也!”
班超想起光武大帝的话,他开始理解皇帝和窦融了。
窦大人的书房寻常是不允人进入的,但却特允班超进入。书房内仿佛中军大帐,四壁挂满黄色的帛图,书房正中央则是两个巨大的沙盘。
这沙盘比左车在田舍中指导班超做的那两个沙盘,还要精致几分。一张沙盘上,是汉帝国与周边国家的形势图。另一张沙盘上,则是河西和西域的山川地理,高山、河流、险隘、沙漠、城邦、要塞一目了然,应有尽有。
窦大人常常一个人柱着杖,在沙漠前一坐一天,纹丝不动。班超便陪着他,祖孙俩闷头对坐,各人想各人的心思。
班超对西域的山川地理太熟悉了,在五陵原的田舍中,他每日耕作和习武之余,便是按师傅令做“功课”。而这“功课”,便是研习这些沙漠、山川、河流和各城邦。但是,这幅汉朝与周边各国的形势图,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也让他大开眼界,触目惊心。
“祖父,孙儿问一个不该问的事。”
“说吧!”
“祖父,吾汉朝南有交趾、西南诸夷,西为高原羌人,北有夫余、鲜卑、乌桓、匈奴,东有大海阻隔,仅东部安逸。南、西、北三面,或燥热或苦寒,惟大汉所居之中原为丰饶肥美之地,群狼环伺,天下焉能太平?”
“此即中原大国之天命,原本如此!”
窦融淡淡地说道,“今南方诸夷、西方羌人已渐服,东北鲜卑与赤山乌桓均已附汉,惟匈奴驭役西域各国,为大汉国患。中兴之后,大汉国力衰微,汉欲灭匈奴,或需数十年,或需百年,非一人一时之功也。然匈奴既灭,中原天下果能万年太平乎?”
未等班超回答,窦融又长叹一声道,“非也!无论谁居漠北苦寒之地,均会觊觎丰饶之中原。祸中原者,必漠北各国也,此乃汉人天命。”话锋一转,窦融又问班超道,“倘汉军北征,当从何处出塞?”
班超在左车指导下几年思索,早有心得,闻言便道,“祖父,汉军当出河西,战白山(注:天山东段汉时称白山),据伊吾(注:即伊吾庐城,今哈密市西四堡),夺疏榆谷(注:即今巴里坤草原)以为河西屏障!河西固,则大汉安!”
“倘若大汉已据有白山南北,朝廷置都护,当以何地为根据?”
“龟兹、焉耆!”
班超想都未想便指着沙盘回答道,“汉军如据有伊吾,当以龟兹、焉耆为根据,请建都护,并在车师后国、前国建戊已校尉。以此为立足,北可侧击北匈奴,遮断天山,以为屏障。南可威慑南道诸国,让西域五十五国重归大汉版图!”
窦融闻言,点头说道,“左车多年心血,看来没有白费。汝已成人,且顶着大汉第一剑士之名,他日定能为皇上分忧,扬吾汉军虎威!”
班超受到窦大人褒奖,心里高兴万分,嘴上说道,“大汉尚武,世子习武成风。可惜皇上专心内政,无暇北顾矣!”
可窦大人却未理会他的牢骚,他以枚击地,咚咚两声,吓得班超一跳。只见窦大人正色道,“汝能看清都护与戊已校尉该设何地,已经不简单。然仅此还远远不够,如皇上命一将经营西域,当以疏勒国为落脚点,方为长久之计!”
“疏勒?疏勒?怎么可能……”
“勿要争!”窦大人厉声制止住班超的争辩,他叮嘱道,“记住即可,早晚将此想明白,汝方可为大人!”
说完,窦融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窦老夫人进入书房,逼着窦大人回内室躺下休息。而班超,却一个人留在书房内,看着沙盘上的疏勒国,实在想不明白窦大人为何会看好这么个偏远的地方。
………………………………
第二十二章 身后之事
疏勒国地处葱岭(注:即今帕米尔高原),远离大汉敦煌郡,是为孤地、绝地。如果匈奴人派一支偏师顺于阗河出于阗国(注:即今新疆和田县),再遣主力出尉头国(注:即今新疆巴楚县),疏勒国岂不成了绝地,如何能成为经营西域之根据?!
班超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相信窦融大人定是深思熟虑之言!
侍婢秦小宛是窦老夫人赏的贴身侍婢,自然要跟着班超。见班超常常一个人枯坐在书房内的大沙盘前,这书房她不能进入,便常常将小脑袋伸进书房门向里看。
这天窦大人、窦老夫人在隔壁午睡,秦小宛又战战兢兢地伸头向里看。
窦大人言传身教,让秦小宛惊喜不已。窦大人都这么看好他,高大威猛的班公子定然前途不可限量,上天赐给她的机会,只要抓住这个班公子,自己的将来那可就厉害了……
“啪!”
“啊呀!”正想着美事的秦小宛性感的小腚上挨了一掌,她惊叫一声,回头一看,见揍她的竟然是沘阳公主刘小翰,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请罪。
“公主恕罪,吾只是想给公子送茶!”
“不恕,汝个死丫头!军机重地,下人不得擅进,汝会不知?擅进书房,轻则枚笞,必皮开肉绽。重则出卖为奴,甚至死罪。这两条路,汝选一个罢!”
这些秦小宛何能不知,她知道自己祸闯大了,便吓得嘤嘤哭了起来。
班超多少也能看出这主仆二人有演戏的成份,但也只好走出书房,看着可怜巴巴的秦小宛,便替其求情道,“是吾口渴腿怠,欲让其送茶也。求公主便饶了小婢这一次!”
沘阳公主看了一眼班超,又看了一眼秦小宛,一语双关地道,“即然班公子替汝求情,便饶汝一次,且回屋去罢!”
秦小宛走后,刘小翰也进入书房道,“雒阳近日或不太平,窦戈已禀报,已得到准确消息,西域商贾权鱼或为歹人盯上,或将在最近起事。汝不是欲护着鱼府二姬么,进出须小心谨慎!”
“公主,这……汝也知道?”
诣阙上书,让五陵原班家二个公子名动雒阳,可班超没想到自己与鱼邸交好,传到刘小翰耳朵里,就成了冲着鱼儿姊妹去的。刘小虑的话让人听上去,仿佛还有一股浓浓的醋味儿。
或许,又是班超想多了,只听刘小翰闻言叱道,“切!汝当窦府是破落世家土财主么,雒阳就这么大,漠北人还能有什么事能瞒得了祖父?”
“祖父亦知此事?”班超惊讶,可刘小翰却不想多说了。
老大人身在窦府,很少出门,却胸有天下!班超感慨万端,人生不如意处常有,就该有窦大人那样的格局,看淡一切,荣辱不惊。壶中明月,袖中乾坤,以社稷天下为已任!
从拜访过刘小翰开始,班超不再悲叹班家遭遇的坎坷和多舛。与窦大人在书房内盘桓数日,他更是重新焕发出在五陵原时自由自在、奔放不羁的本性,也给凄凉的窦府增添了生气。
每日除了到上阳门正大街邓府门前悄悄晃悠一圈,每天夜间除了到鱼邸巡视一圈,其余时间无事可干,便呆在窦大人的书房内想着自己的心事,并静待朝廷消息。
沘阳公主刘小翰已经是窦府的管家,她精明强干,操持窦府一切。每天早晚,她都要带着两个小女,到窦融夫妇处问安,陪祖父祖母说一会话儿。每天总会到班超的居处巡视一番,吩咐侍婢照料好班超的起居。
班超则每日早晚习武,窦融见其勤奋、勇武,自然心内甚喜。
这天晨,两人对练一会,老人便坐于亭上喘息将息一会。班超则在亭子下举鼎练力,四足大鼎需两个强壮的仆人才能抬动,可班超却能轻松举起。
窦融看着这一切,闭目向天,脸现痛苦的神色。
当年在河西,河西大将军窦融与河西众将都是举鼎练力,那时,能举起大鼎,仅是基本功,根本没人夸耀。可岁月无情,壮士身老心未老,大志未成,心中的寂寞、怆然无人能会。
等班超举鼎十数下,又与窦戈徒手对战约二十合,窦融一招手,管家窦戈便在亭上石台上燃起三柱香。窦融将班超叫了过来道,“好小子,跪下罢!”
班超抹一把额上的汗,走了过来。窦戈和小厮拿来一个牛皮囊和一把原来挂在书房内的重锏,便悟到了一些。他面向窦融跪下,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窦融先从窦戈手中拿过牛皮囊道,“这里有五卷羊皮书,《司马兵法》、《六韬》、《三略》、《鬼谷子阵图》、《河西阵图》,均是在河西时,吾命人书在羊皮之上而成,吾之读注心得,均在书上。尤其是《河西阵图》,系吾与匈奴人、隗嚣战阵记录。这些书,一套吾已授孟孙,由窦氏子孙传习。这一套,现在它们该归汝,由班氏子孙传习。”
“汝勇有余而谋不足,逞匹夫之勇,终难当家国重任。子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自古为将者,无不智勇兼备,且智为首要。放眼四海八荒,羌人不足虑,而匈奴乃汉天敌。汉拒北匈奴,河西为根本。匈奴左臂已断于鲜卑,而仅剩西域这一右臂。右臂断,则河西固。河西固,则天下安!”
将牛皮囊交到班超手上,还叮咛道,“汝还要切记,如奉皇上诏书孤身经营西域,惟葱岭乃生门、生岭,疏勒国当为根据。这些道理,汝要细悟之!”
说着,窦融又从管家窦戈手中费劲地拿过钢锏,庄重地对班超说道,“此锏乃吾镇河西时所佩,刀、剑触之则断,乃步战、马战利器也。吾老矣,再持不得重锏。现此锏亦传与汝,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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