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我深深的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和肺部,让我抖得更加厉害。我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是我的理想,是我在这世间留存的唯一一点痕迹。
我举目望向天际,那里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些身外之物也终将随风而去。
我看向白玉,把我的手臂从她怀中抽出来,轻轻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道,“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我深深的记住,这个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凄凉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我总要回到那座深深困锁着我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的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她是皇帝了,我该对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我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声音吩咐我可以起身,这是我预料到的,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的提醒我,即便心死,也还是难摆脱这具身体。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到孙泽淳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她发泄。
“周元承,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她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还有心愿,我还需求她,咬了咬牙,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我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我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形容枯槁……看来你这些年过的很不如意。”
我垂目看着地上,平静恭谨地对她恳求,“罪臣周元承伏祈,请陛下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陛下处置。”
一阵细碎悠长的铃声,是她晃动手里的金香球发出的轻灵响动,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下来。我不合时宜的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她们母女却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泽淳,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孙泽淳尴尬的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陛下应该问法司的人。”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她转向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她语气坚定,我禁不住霍然抬首,顾不上不能直视她的礼制,我颤声道,“罪臣愿受任何刑罚,只求陛下恩准,明日一早罪臣定会除冠跣足,跪于养心殿前恭请陛下发落。”
她毫无反应,继续玩着手中的香球。我看着那烛火明灭间,她忽明忽暗的脸,年轻姣好,透着勃勃的生气,可惜组成那生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我仔细的看着,恍然发现她原来只是五官像她的母亲,那神情分明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想再等了,也知道她不会应允我。那么我此刻起身,她就可以令御前侍卫将我拿下,或者就地诛杀。那当真是痛快的结局。
我撑着地,用力的想站起来,孙泽淳看出了我的意思,惊呼道,“哎,你做什么?陛下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连站起来都这么费力,我如今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孙泽淳,传先帝旨意给他听。”她疾声喝道。
我心头剧烈颤抖,她留了话给我……跪坐于地,我听到孙泽淳小心翼翼的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她短促的喝斥,打断了孙泽淳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周元承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更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以瞑目。”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从震惊到错愕再到无助茫然,她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我,让我活着,受着,那些来自于她女儿的凌辱,难道她也这般恨我么?
“听见了么?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她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她轻蔑的说着,似乎还是怕我抗旨一般,补充道,“这可是母亲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我这一生已违拗她太多次了,如果这是她的遗愿,我选择遵从。我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然后叩首接旨,尽管那几句简单的话将会令我余生万劫不复,灵魂再难超脱自由。
她一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笺,她轻轻晃着,然后把纸凑近了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是母亲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她笑得轻盈,得意,居高临下玩味着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
她因为心情愉悦,一笑道,“虽然母亲还是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她的人是父亲。她注定要和父亲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在阳光下黯淡的影子。”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对她叩首,请求她放我离去,“请陛下将罪臣交三法司重处,罪臣不胜感激。”
她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这一句话打碎,她终于知道了我对死亡已无所畏惧,她对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记拳头打在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令她更加羞愤。
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镇纸朝我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我的额角上,转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流淌了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鲜艳夺目。
“陛下,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孙泽淳急道。
“住口!”她的一声断喝让我当即明白,她应是对她母亲许诺过,不会伤害我。
“念这个给他听。”她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泽淳,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会是这般模样。”
我漠然听着,孙泽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元承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元承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沈士耕、给事中杨楠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杨楠一复言之,并谪贬。元承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首辅,离间帝与楚王……”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我已听不到孙泽淳的话,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周元承,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她顿了一下,嘴角慢慢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杨楠。”
“再告诉你一件事,”她笑着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再度涌上,我极力的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那一口血含在嘴里,顺着我的嘴角慢慢流下来。
“陛下,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孙泽淳不忍的看着我,说道。
她似乎也玩腻了,满足的盯着我嘴角的血,挥手道,“你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无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勉力站起,不禁还是晃了晃,我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首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我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感受着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
眼前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周掌印,我送你回去罢。”
我抬眼,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如今的温婉,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不经意的抽出我的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的我,不能再给任何人添无谓的烦扰了。
“周掌印,”她低声叫住我,在我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她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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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世事一场大梦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环伺荒草断垣,和这座华丽的宫阙那么不相符,却很适合现在的我。
神宫监的内侍将我领到此处,便迅速离开了。这破败的房间竟然还是当年乾嘉帝囚禁我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我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的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我还是渴望自己能够被人记起,或许还在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以后,我确实做了很多能令人想起的事,不同的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但此刻,我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个世界将我彻底遗忘,湮灭所有我曾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北三所清静的生活了两日,第三日,司礼监的佥书带来了皇帝申斥我的话,因为太过冗长竟然写了长长一卷纸。
我跪在斑驳坚硬的青石板上,听着内侍抑扬顿挫的声音,含着皇帝的愤怒,蔑视,一句句响彻辽远的天际。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申斥我。每次来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内容却毫无变化。不是每一个内侍都会怀着极大热情来完成这项任务,渐渐的他们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并无新意,而我已经听了那么多天,大约都快会背诵了罢。
再后来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帝只是要让我这个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个时辰。于是他们又找到了乐趣,不再认真念诵那些文字,而是着意观察着我的表情,尽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丝痛楚,然后回去作为闲谈的话题。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内侍们连我的痛苦都已不感兴趣,他们意兴阑珊,对于这个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厌烦,能推则推,以至于当日派来的人,脸上都会带着明显的不耐。
我于是和颜向前来的人建议,这些内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诵,不劳他们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时辰,请他们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们达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这单调无聊的形式里得到一些轻松慰藉。
偶尔神宫监的人也会叫我出去洒扫某处殿宇。但都只限于一些空置的宫殿,那里并没有我熟悉的记忆。
一日,天有些阴,我的腿疾又开始发作,我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他走到我面前喝斥我,让我不要妄图偷懒,否则便会教训我。
我垂目,想要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针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扬起的灰尘瞬间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稳,刚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扬起手臂,我没有力气挪步,只好闭目等待着他这一掌落下。
没有预想的疼痛,我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那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他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院中所有内侍,从此以后不许派给我任何事,更不许随意打骂我。
这又不知是我何时结下的善缘,可惜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我并不相熟。我躬身行礼对他表示感谢,能做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我每日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虽然自诩心静,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我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里也知道,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只能偷偷的去寻一些来。
我央求一个给我送饭的小内侍,请他每天帮我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我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会在纸上写一些过去的回忆,对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牵起我的手,我们共画一幅画,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我会再细细的看,慢慢的想,之后再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我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我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诵读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来的内侍从房内走出来,手里抖着一缕燃尽的余灰,笑问我这是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怆然无语,不知是否该出声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内侍涌入我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的东西,幸而我在头天晚上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他们一无所获悻悻而去,之后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我说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无事可做,便命我将当日的篾片悉数编好,第二天再依数送来,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花落时节,寒更雨歇。这日,我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想,该编一支竹筐还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哥哥。
我回首,看到阿升站在身后,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少顷眼中已有泪水滑落。
我欲起身,他迅速上前制止了我,蹲在我身边,泣道,“哥哥,我来看您了。。。。。。您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他一把扯过那些篾片,怒道,“他们日日这般折磨您么?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爷,您跟我回宁王府去。”他试图拉我起身。
我有些费力的按下他,摆首笑道,“看到你,我真高兴,你扶我起来,咱们去里面说话。”
他依言扶着我进屋,一看到屋内的情况,他又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这里绝不能待了。我早就说过,她坐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这般折腾您何时是个头啊?”
我无言的笑笑,还是给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过这儿,我没有那么矜贵,这些都无所谓。至于她,既没杀我也没对我施以什么刑罚,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罢,去了宁王府,我养着您,王爷一定会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现在这样……”
我对他摇头,“别告诉他,徒惹麻烦。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哪儿都是个累赘。而且,我答应了先帝,留在这里,好好活着。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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