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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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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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上巳节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征矿时,遭当地百姓投石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后经巡抚带兵驱逐百姓才使梁明得以脱困。

        我手中正拿着武昌兵备佥事冯应增弹劾梁明九大罪状的奏疏,陛下待我念完,问道,“这个梁明现在回京路上,弹劾他的折子就雪片般的飞进内廷了。依你看,他是不是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还是给我征税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桩事?”

        “天授十七年矿税岁入四百八十万两,是历年最多的。但这是给国库和内帑的银子,白花花的钱却到不了地方官员手里,还有受官员保护的大小商人们,更是不满此税已久。此时发生这件事,不足为奇。但如此大规模,怕是地方官员早有准备的。还是那句话,不过为个利字。我看很快就会有人上疏,建议免征矿税,改增徭役,劝谏的理由自然也是还利于民这些话。”我回答。

        因想到当日在维扬书和成若愚的对话,我不禁感慨道,“若真能还利于民也罢了,只怕到最后还是还利于官僚。不征矿税,国库财政锐减,赈灾河工出兵用饷又是捉襟见肘,只眼盯着老百姓种地那点钱,他们倒不考虑小民的辛苦艰难了。这折子上说梁明借征税贪渎,我从乾嘉朝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个谨守本分无欲无求之人,他在外头的宅子我也去过,平平常常的一个两进院子,靠他的俸禄足以支付。我不敢说他一定没有这些事,但不管怎样等人回来再查罢。”

        与我所料不差,随后各地官员上疏要求停止征收矿税,改增田赋徭役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入御前,然而我都以百姓受天灾之苦,安忍加派小民为由驳回。

        但我亦无法不查办梁明一事,只好将其暂时革职,着司礼监查抄其所有家产,结果与我估计得也不差,梁明并无侵吞矿税贪渎之罪。

        面对查抄结果,官员们再度上疏言道,恐梁明早已有准备,事先将其财产钱帛转移至他处,且令司礼监查处御马监,恐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我有意包庇梁明。陛下大怒,明发上谕革去冯应增官职,并将后续上疏的湖广官员悉数免职。

        “简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的结果他们不信,就这么认定了梁明贪渎?他们倒是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啊,又什么都说不出,只会罗织罪名。”她翻着那些弹劾梁明的折子,仍有愠色地道。

        我冷静的劝道,“内臣的身份本就尴尬,且也没什么好形象。历古至今都为士绅和百姓歧视,凡事一经内臣之手,难免更遭世人抵触。其实我也很想停止内臣征税,改由地方官员自行征收,可他们如果肯配合的话又何用闹到今日这番田地。内臣出外,尚有官员可以监控弹劾其行为,可这些官商老爷们互相包庇扶助,他们的行为该由谁来监督呢?”

        她听我这么说,有一丝不忍,轻声安慰道,“元承,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想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个人……即便当世没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我低首,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已对别人的评价释然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何况,这不能全怪旁人,他们当然无从知晓我行为的初衷,我内心的想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看到的是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目了然,我是一个与士绅官僚群体敌对的人,离间挑拨了君主与臣工们之间的关系,兜揽权利,排除异己。”

        见她深深的凝眉看着我,眼中有忧伤,还有疼惜,我再对她和悦的笑道,“我从前说过,罪我者,不计其数。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现在,我还是这么想。而且,我已达成心愿,唯有感激。”

        

        

    。。。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古江山无定据

    陛下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风波暂时在朝野间平息。但在内廷,却只是刚刚开始。

    一日傍晚,陛下觉得有些头痛,便去东暖阁稍作休息,我则在西暖阁中继续批复当日奏疏。

    殿外忽然传来公主的声音,一如往常,清冷中带着骄傲,“母亲在么?”她问殿外值守的人。

    被告知陛下此刻不在西暖阁,她当即问,“周元承在里面?我要见他。”

    内侍自不敢拦她,须臾她已进入暖阁中,而我亦已起身,对她躬身行礼。

    “你果然又在批红,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假手一个内臣,妄加干涉朝政大事。”她瞥着我说,并不想正视于我。

    我想这句”内臣”应该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依她的性子,该唤我作奴才罢。

    见我未答话,她质问道,“前日矿税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竟是把那么多的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像母亲进的谗言?”

    我欠身答,“陛下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她全然不信,轻蔑道,“周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我这个太女都成了摆设,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只问你,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恶政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

    我看着她满含怒意的面容,这年她已快十岁了,隐约已有几分少女的亭亭之姿,她长大了,那么也该清楚陛下施此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耐心向她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同时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她皱着眉头听完,道,“那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凭什么派些内臣去做此事,你敢说这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我再耐心解释,“若是天下官员能配合陛下此政令,又何须派遣内臣呢?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皇室,相较外臣更便于陛下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他们百般阻拦不愿朝廷征收此税。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殿下认为,这些人会甘愿放弃自身利益而做到公正公允么?何况征税所得,一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来做才更为合适。”

    “内帑?哼,既如此,我明日就上折子给母亲,愿从己身做起,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一概能免则免!我看你还有什么道理?!”

    我不知她为何极力反对陛下的这项政策,若只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真是大可不必。

    我看着她身上的蜀锦翠纹羽缎锦衣,含笑道,“那么请殿下先脱去身上华贵的衣物,这一身蜀锦,如今已是万金难求。”

    她当即愣住,低头看了看衣衫,再抬首时切齿道,“你敢讽刺我?”

    “不敢,”我欠身答,“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能够正常的运转,处处都是需要钱的。陛下行此政令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足够的财力,日后留给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你满嘴里都是钱,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她更加不屑的瞥着我,怒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她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的勾当,也配让我学你写的东西?”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用力的朝我脸上砸来。我退后一步,那本书啪地一声落在我脚下,书页被甩的散开来,但我知道,那是我为她编写的帝鉴图册。

    她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然听到陛下喝阻的声音,“够了,你成日找元承的麻烦,眼里还有没有我?”

    公主一颤,匆忙回首,旋即行礼道,“母亲万安。”

    “万安?哼,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安呢。”她缓缓踱步,一面轻拂着太阳穴,“你吵得声音,我在东边都听见了。你刚才说的我也听清楚了,明日你递折子上来罢,我会按你的要求裁减你宫里用度。”

    公主吃了一惊,蹙眉不语,大概也想不到什么说辞可以令陛下收回成命,半晌之后,她懊恼的略一欠身,道了声是。

    “你若无事,便去罢。把你的书拾起来。那是我命人编的,无论编写的人是谁,都是奉了我的旨意。”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下的书,停留在公主脸上。

    公主扬着下巴,双目低垂,隐约可以看到她双唇在微微颤抖。我在心中叹息,她这般高傲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我面前弯腰拾取一本,被她弃如敝履的书。

    我俯身拾起那册书,无言的递至公主面前。她也没有多话,亦不看我,接过书匆匆一福,快步离去。

    “元承,”她充满歉意地望着我,“为什么你承受的侮辱总是来自我的亲人,母亲,姐姐,丈夫,女儿……真抱歉啊……”

    因为我享受了她的呵护和关爱,那些都是本不该由我来领受的情感,我不想她纠缠于这个问题,轻笑道,“你又言重了,公主不过发泄一下,何况你连人家宫中花费都克扣了,还不够让人气恼的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于是问她,“你好些了么?要我做些什么?”

    “气都气好了,往后她再闯进来,你就让人去回我。算了,还是你寸步不离的和我在一起好些。”她挽着我的手坐下来。

    我莞尔,一刹那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十六岁,动辄惊慌失措的少年了。有你在,本来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不必太紧张了。”

    “是啊,十六岁。。。。。。那时候的你真年轻啊。”她接着我的话,开始沉浸在悠远漫长的记忆里,“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睛,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里,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面,那么的孤独悲伤……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一样,清雅俊逸,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李微朝看上了你。”

    她轻轻的笑出来,回忆令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眷恋,眼波荡漾,柔软的像春日太液池畔缠绵的柳丝,“那时候也未见得你多惊慌啊,我让你去攀诬李微朝,可你那么坚定的拒绝我,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有那么执拗的坚持。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依旧敢拒绝我的命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吃你那一套。”

    我捕捉着她眼中令我沉醉的温柔,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她听了一愣,好像细细思量品着这句话,怔怔地望着地上,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微笑颌首道,“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我含笑道。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说我,经年累月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动心,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了故人的消息,楚国公秦启南病逝于荆州。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我想着近日看到的上疏内容,回答,“迁楚国公灵柩回京,追封其为楚王,配享太庙,入昭陵。”

    昭陵是她的陵寝,她听后淡淡一笑,有些无奈的蹙眉道,“我才刚许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原来却是不行的。”

    “我已经和你拥有漫长的生的岁月了,不能太贪心不足。何况死后的事亦属飘渺。”我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她摇头,轻叹道,“我不能也不愿面对他。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相见。”

    “因为你杀了他父亲么?”我问。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劝道,“武后夺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是一代名正言顺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执念!”她转头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确实闪烁着绝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决定自己死后之事。否则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世间事和命运,她本就比我执着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我不再劝说,听从她遵照内心的决定行事。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公主不顾内侍的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愤而指责陛下,“为什么不让父亲的灵柩回京?为什么不让他入昭陵?他难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么?”

    她似乎已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形,平静道,“这是我的决定。你的父亲是大逆之人的儿子。我已追封他为楚王,在荆州为他修亲王陵寝,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儿子?”公主声音颤抖,“那么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顾公主,“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凄然地摇头,目中含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的人。听宫人们说,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我,每日都会来看我,抱着我的时候会一直面露微笑。她们还说父亲是个文采风流,英俊潇洒的王爷……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乡啊。”

    “既然没有印象,何来那么多感情?”

    公主悲伤的摇着头,“他是我的父亲!我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情都不能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母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母亲的方式来换取对父亲一日的尽孝么?”

    公主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说我逼迫你!那么你又何尝顾及过我的感受,他是我父亲,你却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为由拒绝让他入昭陵,你考虑过日后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么?”

    她不愠不怒,冷静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质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转顾我,怒目而视,挥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你做的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父亲和你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挥手道,“你伤心过度,我不会和你计较。你回去罢,无事不必过来。”

    公主青涩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后退着,一壁摆首,“母亲,你任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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