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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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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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觉得匪夷所思。她很满意我此刻的表情,悠然一笑,清脆响亮的说着,“拾起来罢,这是我对你的赏赐,过年了,主子们都要打赏下人,这是宫里的规矩。”

    我迅速起身,试图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再看她。

    “是你看不上这些赏钱还是,你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我的奴才?”她冷静的逼问,拖长了声音继续说,“或许你只认为自己是母亲的奴才,可是你究竟也没有什么奴才样子啊。这样做一个宦臣真是亘古少见。”

    我想这么多年的修炼,我已可以平静的面对侮辱的话语和言辞,何况对方只是个孩子。

    虽然她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了年龄的恶毒。

    我对她恭敬的欠身,“臣多谢公主赏赐。但臣一无所缺,请公主收回赏赐之物,另行打赏旁人罢。”

    公主霍然起身,也许是愤怒于我尚能平静作答,她挥袖指向满地银钱,扬声命令道,“你敢违抗本公主,我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起来,今日你若不捡,我便不放你离去。”

    这话多么熟悉!我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重华宫经历的那一幕。只是我手中没有利箭,而她对我的要求也不过是要我弯腰去捡拾银钱,这对于一个皇室奴仆,的确算不上什么侮辱。

    我无计可施,垂目不语亦不动。

    “谁敢违抗公主之命?说出来朕罚他。”陛下的笑语声忽然传来,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月白锻锦云龙朝袍,那明亮的颜色,灿若朗月。

    公主的脸上旋即出现一抹甜美笑意,施施然向陛下行礼问好,“母亲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了,难为母亲为了看我走这么远,倒显得蕴宜不孝了呢。”

    陛下笑道,“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我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她对我温和的一顾,又道,“这人必不会是元承,你这个师傅最是懂规矩的。”

    公主转身,神情自然的看了我一眼,灿然一笑后,语带娇嗔的说道,“自然不是。我本来准备了些赏钱放在那钱袋中,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钱袋旧了有些开了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埋怨了两句长春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看管我的东西的。”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也尽心服侍了一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微宽些。走罢,跟我回养心殿,我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陛下一手挽起公主,回身对我笑道,“元承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我欠身答是,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去。出了书斋,我对迎上来的阿升直截了当的发问,“陛下刚才在外面听了多久?你何时动了念头请她来看的?”

    阿升愣怔片刻,发狠抱怨道,“我早就想让陛下来看了。她也太欺负人了,连陛下都让您免行拜礼,她凭什么大剌剌的受您跪拜?她不过是个孩子,却那般刻薄有心计,幸亏她不是储君,不然全天下都让她算计了去。”

    见我垂目无语,阿升叹道,“您不会又怪我罢?难道就天天看着她欺负您也不说话?我可是陛下派来照顾您的,您受了委屈我不能不告诉陛下,不然我就是抗旨不遵。依我说啊,这个公主师傅的活儿,您干脆辞了算了,在她手底下绝没好日过。”

    我知道他关心我,护着我,当然也不能责怪他,至于要不要请辞,恐怕陛下心里已有安排。我对他勉强一笑,叉开了话题。

    因为午膳用了些羊羔肉,陛下便令膳房将晚膳的菜色换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实枣粥。

    她用的很少,饭毕她令服侍的人皆退下,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之后,问道,“这事儿发生多久了?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我淡淡一笑,随意说道,“臣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您,那便无所谓了,多忍两天还能让您更心疼臣些,博您一个好感总不为过罢。”

    她不禁晒笑,“满嘴胡沁!若不是阿升看不过眼,我看你能一直忍下去。你不就是觉得我既托付了你,你便不想对我食言,让我失望么?”

    我颌首,对她和缓说道,“其实公主并没做什么,课业结束之时,臣的身份便是她的臣下,仆人。只是臣一时想不开,才会和公主僵持……”

    她挥手打断我,不耐道,“她让你跪着给她讲课,还不算过分么?身为公主竟然连尊师都做不到,分明是德行有亏。罢了,我已暗示过她了。等过了年,也不必你再去教她,我瞧着她的性子一时难改。只是你终究太好性儿了,下回碰到这些事就该早些来回我。”

    她叹了一口气,推心置腹的说,“别说宫外头了,就是这宫里,多少人看你眼红,看你不顺眼,巴不得找个由头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或者让我对你生个嫌隙。虽然防不胜防,你也该知道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你最大的靠山就是我,这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可到底也没见你好好用过。”

    我思忖片刻,亦诚恳吐露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中所想,“陛下适才说的理由只是其中之一。臣固然不想辜负您所托,但对于公主,臣也觉得心中有愧。无论如何,公主外祖的赐死诏命是臣亲口宣的,公主的父亲多多少少因为臣之故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长大。这些都是臣觉得对不起公主的地方。她有恨臣的理由。臣没有责怪她的立场。”

    她蹙眉,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之人,嗤笑道,“你果然好久没出去历练了,心肠又软的一塌糊涂,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她最该恨的人是我,秦太岳是我杀的,秦启南是我放逐的。”

    我轻轻摆首,笑道,“不会。世人都只会恨君主身边的奸佞小人和红颜祸水,所以即便有安史之乱,白发宫娥也会闲坐忆玄宗,离乱的骂名便交给杨玉环来背好了。”

    我故作轻松的说着这番话,她听后果然大笑不止,伸手点着我笑道,“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罢。也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我对她和煦的笑着,心中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她还能如何宠信和维护我。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后,陛下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沈敏等人入宫赏樱,这一次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的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的品种,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的名贵花色,虽然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但在漫天花海一般盛放的樱花树下,也让人无从察觉。

    樱花树下坐着几位花朵般娇艳的少女,她们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节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十里坡好些,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陛下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她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她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我早前也问过她,究竟属意哪为小姐做太子妃,她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她便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虽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她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之事便是冷静睿智,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少女们说到因盛传鲁国公主喜欢吃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陛下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的吃了。

    说话间,她转顾一旁径自闷坐不语,神情有些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道,“幸而蕴宪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的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哄的更多些。”

    “殿下虽说没有喜欢哪个吃食,可是好音律这事也是人尽皆知。陛下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赶着请最好的乐师养在府里,只等着教习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得殿下青眼,从此后便平步青云了呢。”英国公的孙女范英出身将门,性子格外爽快,说话直截了当。

    众少女皆一笑。太子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她们说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又闲话了一会儿,陛下对我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朕会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乐子,朕总是在这儿,你们也拘着。”又对太子叮嘱道,“蕴宪留下陪着罢,一会午饭就摆在承乾宫里,你代朕好好尽地主之谊就是了。”

    众人闻言皆答应着并起身恭送。却在此时,太子亦起身说道,“我才过来时,已吩咐了他们把午饭摆在蕴宜的长春宫,我今日身子实在不大舒服,请母亲和各位小姐见谅。母亲就许我也先行告退罢。”

    少女们有人沉不住气,已面露惊异。陛下微微一怔,随后温和的问道,“蕴宪身子如何不适了?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哦,不必麻烦了。母亲,我只是昨儿夜里稍微着了些风,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嗓子有些干,又有些肿,其他的都罢了,就是说不得什么话。”太子垂目,平静回答。

    陛下当即蹙眉,面色一沉。见状,我略微上前轻轻抚起她的手,轻声道,“昨天夜里的风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胜些。陛下也快回去罢,小心着凉。”

    她眉间一松,转顾我。须臾,她轻轻颌首,未再说什么,扶了我的手缓步离开上林苑。

    自始至终,太子都神色微郁。而那位陛下钟意的袁太清小姐也确实表现的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理由来搪塞,她都没有流露丝毫的惊讶或者不快,确实是一个不会被一些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的女子。

    然而,这般喜怒不行于色的端庄,固然是因为好家教好涵养,却也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喜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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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有情无思间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 し我推开窗子,将一阵清晨的润泽之气迎入房中,空气里夹着甜淡的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我的眉心忽然无端的快速跳动了几下,不知是何寓意。

    上午的时光照例在南书房度过,我一直在思量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于是便静气安心的令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西暖阁的内侍汪成步履慌乱匆忙的跑入书房,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无措,匆匆一揖后,他说道,“请掌印快去西暖阁,陛下散朝后召来了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陛下就动了气,吵了起来,好像在骂太子忤逆不孝。”

    我微一惊,随即起身快速赶往西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因为选立太子妃一事。

    西暖阁中静默无声,陛下与太子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地上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我上前拾起来,目光接触到那些文字的瞬间,心中狂跳不已,陡然间已明白,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奏折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之事,那女孩原籍京城,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乾嘉朝的大理寺丞柴冲,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糊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冲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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