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首,神情带着一丝傲然道,“昔日孟子辞齐卿之位归故里,齐王欲在国都中为孟子置宅,以万钟之禄养他的门徒。孟子拒绝说,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许某虽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贤。既然朝廷陷我于不义,我也不欲再接受华亭主薄的官职。”
我心中黯然,同时亦能理解他的伤怀和忧愤,遂颌首勉强的冲他笑了笑,“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闲时写意,醉里看花。所谓世间乐土是吴中,黄金百万水西东。”他忽然又一声叹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这个道理我如今才明白,希望犹未晚矣。”
他虽说的潇洒,但我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且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怕是难以为继。心念微动,我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元承一副?”
他微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卷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化作,亦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其中一副白描淡彩仕女图道,“元承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我定睛看去,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她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叹,仿佛有无限的怅然与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寂寥,而全画并无一处题字亦无落款。
“元承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我。
我望向那柄纨扇,答他道,“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他颌首,垂目轻笑,笑意却颇为苍凉。随后他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在画中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亦和团扇相似,故作适才我所吟诵的团扇歌以感怀自伤。
彼情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的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心中却实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我含笑谢过,将画收好,并取了银钱付给他,他百般推辞只道将此画送与我,我自然不肯。最终在我的坚持下,他收下了银两,亦向我拱手辞别,准备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我提出要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亦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元承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恐怕是今生都不会再踏足京城地了。
我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也只诚挚的化作一声,“解元珍重。”
他微笑点首,转身大踏步而去。我静立于贡院街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亦曾数次遇到类似的情形,目睹一个又一个自己的朋友,敌人这样渐渐远去,淡出了我的生命,但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长久的令我无法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中,他是被这个时代伤害最深,且最无辜的一个。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阿升知我闷闷不乐,絮絮道,“您几个月没见过白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她下回儿见了我,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并带回去了。”
“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何必以不开心的样子回去见陛下呢?去听听白姑娘说话儿,或者让她给您唱支曲子解闷儿,等您心情好些了咱们再回去。”他一壁觑着我脸色劝慰道。
我感念他的好意,也知道自己确该去探望白玉,遂令其余人等先行回宫,由阿升陪着回到那所已许久未踏足过的宅子。
门房和院中伺候的人皆只认得阿升,并不晓得我是谁。我无谓惊动众人,向阿升摆手示意他不必告知,一径向内院走去。
白玉正在房中调弄她的琵琶,听见声音出来,看到是我,先是一滞,继而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脚步却停了下来,只半倚在门边微垂了眼帘,对我浅浅一笑。
“大人今儿是出门办差路过,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我尚未答话,阿升抢着说道,“既是路过,那便专门来看你了呗。”
白玉一怔,好像若有所思般的品着阿升的话,半晌才慢慢的笑了出来。
她住着东厢房,却一直把上房收拾整齐留给我回来住。我不便去她房中,就邀她一道在上房中坐了说话。
“大人今儿不开心,你有什么能逗他一笑的好本事,快些使出来。”阿升自以为悄声地对她说着,我却听的分明。
“那我给大人唱个曲子吧,或者讲笑话也行。哎呀,”她忽然皱眉叫道,“不巧的很,前儿和霓珍阁的掌柜说好了今日去取我定的簪子,若是这会儿不去,那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又该把我的东西卖给旁人了。”
阿升撇嘴,忙道,“这值什么,我替你取回来就是了。你只要把大人招待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就行。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霓珍阁了,回来可得让我看见大人开心的笑容啊。”说着他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我和白玉。她并不说话,只拿了蒙顶石花冲泡了一小壶,用秘色茶盏盛了递给我,含笑轻声道,“我用着您的钱,还贪漂亮去买新首饰来带,您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摆首,和颜对她说,“不会。你也不必总在家闷着,该多出去走走。快到清明了,京城人家多去郊外踏春,也有去报国寺,白云观祈福的。你若是想去就让阿升告诉我,我派人来跟着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悠悠的问,“您就不能和我一起去么?”
“清明那日,陛下会驾幸回龙观游春,我须陪侍在侧。”我答道。
她轻轻的说了声哦,“那您平日里呢?也没有空闲出来逛逛么?怎么阿升偏那么闲,可以随时出宫似的。”
我笑答,“是,我确是没他自由。他不过跟我说一声便可以出来了。我若是出宫须得陛下准了才行。”
她有些不悦,默不做声。
我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向她建议,遂温言道,“白玉,你想过以后么?你若是愿意的话,我替你去寻个好人家,保证不透露你从前的身份。嫁了人便能安稳的过日子,这样可好?”
她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抬头冲我一笑,“行啊,我都听大人您的。反正我是您买回来的嘛。”
闻言我愣住了,有些结舌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儿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
她点头,似不经意般的岔开话题,“大人今儿还回宫么?”
我颌首。她笑着起身,“那我给大人唱支曲子吧,好久都没唱过了,您可别笑话我唱的没以前好。”
一会儿功夫,她取了琵琶来,拨了几下弦,又为我续了一盏茶,这才坐下,清了嗓子开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本就有婉转娇嫩的嗓音,这一支折桂令唱得更是百转千回,缠绵跌宕。
却听的我是亦惊亦怕,我拿不准她此刻唱这曲子的用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喝茶,心里只盼着阿升快些回来。
“我果真嗓子不如从前了?大人连声好都不叫。”她薄露嗔意的问我。
我笑着摇头,忽然觉得一阵倦意涌上,歉意地说道,“你唱的自然很好,只是我不大通音律,不会夸奖。”
她半垂着头,笑意模糊,“那我再唱一支,大人可得趁我唱的时候想好怎么夸我啊。”
我微笑点头。她再度唱了一支山坡羊,声音听上去却遥远而空幻。而再度袭来的一阵阵困意令我猝不及防,眼前的人和物都变得摇曳起来,意识渐渐淡去,我努力的想从这片朦胧中挣扎出来,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尚存一丝控制力时,我起身,扶着桌子对她说道,“帮我去找阿升,我们该回去了。”
手臂上一暖,是她搀扶了我,我无力站稳,不自觉的靠向她。
她慢慢的扶着我走到床边,轻轻将我推到床上,而我已不能辨别这个陌生的床究竟属于谁,耳中隐约听见有人低低的唤着我的名字。
最终,我觉得五感仿佛都已丧失般,亦再无力气睁开眼睛,只能任自己沉沦在这阵恍惚里,不再醒来。
………………………………
第七十二章 缭乱有啼莺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有人低语,又似有冰凉指尖轻拂过我的脸。
我悠悠醒转,浑然记不起身在何处,目力所及的事物皆让我感觉陌生,直到对视白玉脉脉含情的双眸,我猛然间想起了适才所发生的事。
我立即坐起,向窗外看去,此时已月升枝头,暮色四合,禁门应该已经关闭。我在强烈的头晕目眩感中努力思索着,明日要如何向陛下解释自己无故不归的行为。
“阿升呢?”思忖许久后,我急问道。
白玉笑着,不紧不慢的答我,“他已回宫了。不必担心,阿升自会替您向陛下解释的。”她顿了一下,凝视着我,缓缓道,“您身子不适,刚才险些晕倒呢……幸亏是在家里。”
我艰难起身,仍觉无法站稳只得扶住床沿,这一系列的动作却让我清楚的看到自己身上的公服已然被脱去,只剩下月白色的中衣。
我脑中轰然炸开,蹙眉盯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坦然回视我,好整以暇地端了茶盏慢慢的品着,“您不明白么?白玉只是想留住您,哪怕只留一晚上,陪陪我也好。”
我无力的叹气,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她在茶中给我落了药,那么这安眠之药必是她早已备好的,难道她早就等这一天么?又或者她已和阿升串通好要这般算计我。我摇摇头,不会的,阿升不会这样待我。
我问出心中疑惑,“你一早已备好了药,只等我来看你便给我服下,是不是?”
她挑了一下眉,随即凄凉一笑,点首后又摇头道,“是!又不是,这药是平日我自己用的。大人您知道么,我成日里都睡不着……有多少个晚上,我是数着星星,弹着琵琶过的,我将自己会的曲子一支一支的弹唱……原来我会的竟那么多呢,还没都唱完,天就亮了。我也就不用再犯难怎么熬过一个无眠之夜了。”
她幽怨的语调抚平了我的怒意,却也像一把利器刺痛了我的心。
我复又坐下,理着思绪,平静和缓的道,“我能理解你感觉寂寞。我也知道,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不能令你觉得温暖。可是白玉,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并不是你的良人,你不能把感情寄托在我身上。”
“良人?大人知道白玉想要什么样的良人么?”她飞快的诘问我。
我摆首轻叹,“无论你想要怎样的人,那个人都不会是我。你尚年轻,机缘巧合下碰到了我。也许你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同,和你听到的那些宦臣不一样,一时对我产生了好感。但那只是错觉,我,终究还是个宦者。我,不能也无力令一个女人得到终生的幸福。白玉,把感情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不智的,只会虚耗你的青春。我无法给予你想要的任何情感。”
她平静的听着,仿佛毫不意外我会如此说,她涩涩的笑道,“您又不是我,自然不会明白我心中所想。”她直直的盯着我,轻扬嘴角,坚定的说,“您是宦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她的话令我十分窘迫,我转首望向别处。我逃避的态度激发了她乘胜直追的勇气,“我真的不在乎。您何必想那么多呢?多少人和你一样,还不是照样娶妻纳妾认儿子,洞房花烛,一样都不落下。偏别人可以,您就不成?”
她缓步走到我面前,抬起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幽幽道,“您比他们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非要这般自苦呢?”
我别过脸躲避她的碰触,抑制着喉咙间的干涩,清晰回应她,“我做不到,也不想你日后恨我。”
“把我嫁给旁人,我就不恨您了么?”她紧挨着我坐下来,侧过头追逐着我的目光,“我说了不在乎。大不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狎具……”
我猛然起身,她的话像两记劈面落下的耳光,抽打在我脸上,亦抽打在我心头。
我艰涩的启齿,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我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深吸气后迈步朝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般急切。我未及回顾,已觉腰间一紧,她的手臂环搂着我,脸颊贴在了我的背上。
我身上的皮肤瞬间绷紧,隔着不厚的中衣,她脸上温热的湿润一点点浸透蔓延,我的身体已开始微微发颤。
她的手在我身上游移,被她拂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似被火灼烧一般,这种感觉令我颤栗。
“大人,您的身子是活的……我摸过的,也感受过,他们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她呓语一般轻柔的说着。
我深深的呼吸后,霍然转身,抓住她的双臂,用全部的勇气和力量说出令我心头泣血的话,“不是的,你没有见过。那并不美好,而是……很……丑陋的……我是一个没有能力让你幸福的男人,或者说,我已不能……算是男人。”
我擎住她的双肩,直视她凄迷的双眸,“白玉,如果你对我确有一些好感和尊重的话,请你忘记今晚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有类似的举动。就当作,是你对我的怜悯也好,同情也罢,为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罢。”
我不待她回答,拾起放在榻上的衣服快步离去。屋外乍暖还寒的空气让我陡然清醒,我深呼吸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
今夜又是个无眠之夜,我立于院中仰首凝望灿烂星斗。夜色虽流觞,但我已注定无法品评这旖旎的春光。
我在心中默默的算着时间,期待它今晚能流逝的快一些,让我能尽早离开这座几度令我难堪的宅院。
四更不到,我已盥洗完毕匆匆上马朝午门方向驰去,我刻意在朝臣们入宫禁前赶到,却在五凤楼下的右掖门处遇到了都御史赵循。
自三年前在长街上偶遇,他拒绝我拜谒之后,举凡朝会或在面见陛下之时他亦从不对我假以辞色,每每只当没有看到过我这个人。
我策马至他身畔,他未有丝毫回顾我的意思,我于是下马向他长揖,并起手示意请他先行。他恍若未见,依旧伫立当下。
我只得向他再揖,道了声,“元承失礼,先行一步。”这才牵马从他面前走过。
“周掌印,”他忽然开口叫住我,我连忙回首,四目相对,我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森冷,他移开视线,傲然问道,“你昨日曾私会一众举子?可有此事?”
我欠身答,“大人言重了。元承路过贡院,偶遇众举子盘问应天府解元许子畏策论答案,心中好奇故停马聆听,并无私会一说。”
他轻瞥我一眼,道,“周掌印高才,听闻你轻松作答出了那道难倒众人的题目,此事令众举子羞惭,连翰林院的儒士们亦感到震惊。老夫不解,你是好奇聆听还是安心卖弄学识?如是后者,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朝中现在人人皆知,你的好学养强过国朝贡生举子!”
我惊异于消息竟传的这样快,可见我如今一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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