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点点头,问道“中丞在屋内”
那家丁微微弯腰道“是,老爷正在卧房,他请您进去说话,怠慢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虽然觉得去卧房说话实在有些无礼,不过人家一副快病死的模样,也没办法了,只好勉强点头道“无妨。”
然后他便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左转,果然见张任在床上半躺着,身后垫了厚厚的几个枕头,似乎是觉得身子直起来一些能多少没有那么失礼。他床前站着两名侍女,看穿着不似汉家女,只是高务实对少数民族服饰不太了解,却不知是这二女是僮人、瑶人还是苗人。
“侍教生见过抚台。”高务实拱手一礼道。
“劳直指亲至后院,老夫甚是失礼,还请直指海涵。夸洛、蒙当,快给高直指备座。”两名侍女躬身一礼,抬了一把黄梨木靠椅给高务实坐下。
张任看出高务实看二女的目光有些疑惑之色,解释道“她二人乃是白苗,有些本事,是新近请来给老夫看病的。”
高务实顿时一愣“请她们看病”说着不禁又看了两名苗女一眼,见她二人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不由暗道你这病该不会是“寡人有疾”吧
此时张任又道“她们说,老夫还能活两个多月。”
高务实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是什么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该不会这两个苗医根本不会看病,随口乱说吧
张任叹道“不是病,是蛊。”
“蛊蛊虫的蛊”高务实更吃惊了,然后突然想起眼前这二位便是苗女,再看她们时便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了,只觉得她们身上可能随时能钻出许多诡异恶心的虫子来。
张任点了点头,苦笑道“说来侥幸,要不是老夫昔年在偏沅为官时处事还算公允,在一次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她们的族人,现在老夫可能已经是一堆枯骨了。”
高务实不大关心他跟两个苗女之间的关系,而是对蛊之一物出疑问,道“可下官听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濒湖先生说,蛊乃是药。”
张任苦笑着对那白苗二女道“夸洛、蒙当,你们谁给高直指解释一下”
二女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开口道“蛊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只看施蛊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汉话说得虽然口音有些奇怪,但却很流利,高务实估计她所在的苗寨应该是比较接近汉人聚居地的,不过看她回答得如此简练,估计应该是不想说太明白。
高务实便不好再多问,转头朝张任道“抚台怎会中蛊毒广西也有很多苗人吗”
张任摇头道“老夫所中的不是苗蛊,是瑶蛊,所以夸洛、蒙当也解不了,只能帮老夫续命半年现在还剩两个多月。”
“瑶人也会用蛊”高务实愕然一下。
张任道“蛊毒自古有之,直指是六状元,见识广博,当知道楚巫之地有许多神异之术,用蛊便是其一。而苗蛊只是其中展得最好的一支,还有不少过去的蛮荒异族都会蛊术,瑶人、僮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蛊术流传,只是相对而言,僮人因受我汉人教化最多,蛊术遗失也最多,但瑶人却不同,他们的蛊术遗失较少,而且神异之处并不弱于苗蛊。”
高务实听了,不禁皱眉道“那抚台所中之蛊,乃是八寨的瑶人所为”
张任微微摇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他说着,又朝那二女看去。
还是之前那位说话的女子开了口,道“蛊毒并非巫咒,不可能不见面就能种下的。”
这一点高务实倒能理解,他心里估摸,所谓蛊虫可能类似于某种能寄生的虫子,既然是这样,肯定得接触人才行,哪能不见面就种蛊
高务实皱眉道“那这么说来,抚台在三四个月前,定是与下蛊之人见过面了”
张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当如此,只是老夫却想不起来,那段时间老夫一直坐镇桂林,明明没有与瑶人有过接触才是。”
他既然想不起来,高务实自然更没办法,皱眉想了想,问道“既然瑶蛊与苗蛊不同,这二位姑娘也没法帮抚台解开蛊毒,那抚台毕竟是广西巡抚,治下瑶人众多,难道就不能征集些能为抚台解蛊之人前来”
张任吃力地笑了笑,道“高直指,我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可是你看如今大明,读过书的人又有多少一百个里面能有几个那蛊术在西南各族之中便如我等的学问一样,也不是人人皆会的,甚至他们之中会蛊术之人,比汉人中之人还要少得多,老夫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能解蛊之人”
高务实这才恍然,心道还好不是人人都会,要不然打起来还得了到时候寄生虫漫天飞舞,跟蝗虫过境一般,只怕什么大军都不好使,没到地头就全给毒死了。
张任倒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只是看见高务实这面色,便露出一丝笑容,道“直指的担忧老夫年轻时也有过,不过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养蛊极为麻烦,还经常失败。据老夫了解,同一类型的蛊,运气好的时候,一两年或能炼成一蛊。运气差的,可能好几年下来,也全然白费力气。听说还有些更神异的,要花费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工夫,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况且,其实李濒湖说得对,以蛊为药者居多,害人者反而是少数。”
高务实不禁郝然一笑,心道这位张抚台当年在偏沅地区跟苗人打交道时,想必一开始也有我这样的担心。
不过想想也是,蛊若真能大范围培养,这些苗人、瑶人什么的,哪还能一退再退、一败再败况且李时珍本就是湖广人,早年也经常南下偏沅采药,他既然说蛊是药,肯定是有依据的。
至于他没提蛊毒,那也很好理解,但凡大医者,哪怕看见毒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之用来行医,也许会稍微提一句其毒性如何,可是却绝不会去大谈特谈此毒物如何用来害人才是最好。
张任见高务实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不仅是懂用蛊的人很少,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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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谁种的蛊?(四更破万)
“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张任此言一出,高务实心中不由一喜。原来张任居然不是“以夷制夷”派,反而是“改土归流”派,这可太好了
可是这喜色却一闪而逝,因为他忽然想起,张任刚才说他已经只剩两个多月好活了。
蛊虫什么的,完全过了高务实的认知范畴当然了,他连中医都没什么了解,对于更神秘一些苗医、瑶医、僮医就更加茫然无知了。相对应的,他对于蛊虫,也只能基于听到的一些传说,再综合前世的基本医学思维来思考。
这也是他之前认为蛊虫可能是某种或者某些寄生虫这一想法的来源。
但问题在于,不论是或者不是,目前都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不管这蛊是什么,他都没法帮张任“治疗”。
也就是说,只能相信那两个苗女的手段和判断,张任只能活两个多月了。
但高务实总觉得,堂堂一省巡抚,如果这么死掉,也未免太窝囊了些,总得想点办法才是。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抚台,瑶人与汉人并不能单从长相上来区分,实际上只要瑶人穿上汉人的服饰,根本就与汉人一般无二你能否回忆一下,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或者换句话说,有没有陌生人接近过你”
张任既在偏沅任过职,又在广西做了好几年的巡抚,心里对苗人、瑶人、僮人都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在他眼里,除了广西的一些僮人土司因为汉化严重,所以常常会穿得与汉人无异之外,苗人和瑶人都是身穿民族服装的模样,所以他缺乏高务实看待他们的这种思维。
高务实穿越前身处的时代,有太多少数民族平时完全与汉人无异,只要不看身份证,神仙都看不出他们的民族来,所以他没有张任的这种惯性思维,又或者说,他的惯性思维与张任相差甚远。
因此高务实这么一问之后,张任稍稍思索,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张任顿时沉吟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本抚虽然每日都要接见不少人,但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如果说见过什么生人,那就只有三次。”
高务实眼前一亮,三次倒是不多,听一听也许能分辨出来,于是立刻问道“敢问抚台,是哪三次,都见了什么陌生人”
张任道“第一次是与胡宗师一起,去新落成不久的广西贡院查看,那一次见了不少府县学正、教习。”
胡宗师就是提督广西学政的胡涍,他肯定不是能种蛊的瑶人,反倒中蛊颇有希望。而那些府、县学正,高务实认为也不可能,僮人里头的一些土司或者贵人倒是有不少的,汉化很重,甚至学问还不错,可是瑶人漫说能做到府县学正了,便是教习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一贯拒绝汉化,哪里肯读那些儒家的四书五经
“这里头似乎不太可能有能给抚台种蛊之人,不知另外两次又是什么人”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问道。
张任道“第二次是见了安南都统司派来的使者。”
“安南使者”高务实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张任解释道“他们是来向大明禀报近期国情的,说是他们的谦王莫敬典得了重病,希望能在大明延揽名医去安南为其诊治。”
他说着,又怕高务实不了解情况,补充道“嘉靖初年,安南因莫登庸篡位,被世庙派大军讨伐,结果莫登庸果断投献请附。世庙仁慈,接受其请降,封其为安南都统使,子孙世袭此职,安南内政悉听其管理,只是名义上受广西节制。
此时安南南北对峙,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二,莫氏居北,可谓北朝。他们对内仍以一国自居,而莫敬典乃是其国近十年来第一能战之人,遂掌军权,多次讨伐南朝,颇有战果。若是莫敬典病死,对莫朝影响甚大,因此派人来大明延揽名医,不过前两日高直指你到达桂林之前,本抚听说莫敬典仍是病死了。”
高务实想了想,安南莫朝在掌军的王爷快要病死之时,应该不可能跑来广西搞什么幺蛾子,毕竟弄死一个广西巡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两者之间实在毫无关联,他们应该是没有动机做这件事的。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次了,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莫朝虽受我册封,却实际自成一国,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会种蛊的瑶人为他们服务,单从动机上而言,他们就应该不会对抚台无故下手。”
张任叹了口气,道“最后一次与陌生人相见,却是与制军相见。”
高务实目光猛地一凝。
制军,就是总督。张任最后一次见陌生人,是在和刘尧诲会面的时候。
刘尧诲自然不是陌生人,张任说的肯定是刘尧诲身边的人。
高务实忙问张任这是怎么回事。
张任又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况是这样”
原来当时刘尧诲派兵平定八寨之乱不久,先是在广州通过书信与张任取得联系,希望张任坚持王守仁的“以夷制夷”政策不动摇,同意他在八寨地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在此设立忻城县,并设置新的土司来担任忻城县的世袭知县和各土巡检司的土巡检。
然而张任在考虑之后并不赞同这一设想,张任觉得八寨地区本来就比较大,即便名义上新设置的只是一个县,实际上很多土知州掌握的地盘也不如这个新县大,这和设置一个新的土知州根本没有区别。
而且八寨地区的以夷制夷政策到现在看来已经失败了,那不如趁着大军云集的机会,干脆趁势改土归流,把这块乱了两百年的地区彻底改造成朝廷直接统治区。
在张任看来,这既是在广西扩大“直辖统治”范围的机会,也是震慑桂西土司的好时机,一味的安抚不如剿抚并用来得有效。
结果这一来就惹恼了刘尧诲,不过刘尧诲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或者大脾气,而是亲自从广州赶来,召集了桂西各大土司齐聚桂林,并邀张任见面,名义是商讨忻城县究竟是设置土司,还是设置流官。
人家找上门了,张任自然不能不见,于是就去了。
这次会面众多土司齐聚,还都带着亲信属下,对于张任而言,自然是见了许多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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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0章 直指要引蛇出洞?
根据张任的这一情报,现在对于可能给他种蛊的人,就有了两个怀疑方向。一是刘尧诲对张任十分不满,找人给张任种蛊二是桂西土司之中有人动手,给张任种蛊。
但高务实觉得,刘尧诲堂堂两广总督,应该不至于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张任,这不仅仅是身份问题,关键是他和张任即便在八寨设县的问题上有所争议,也只是“工作意见不同”,远没有到你死我活这个程度,所以他不至于这么决然,非得要了张任一条性命。
而且刘尧诲作为两广总督,难道不清楚种蛊毒杀一位广西巡抚的性质是何其恶劣他就不怕事情万一暴露,对他自己的影响有多严重那可不是丢官罢职就能完事,说不定要一命偿一命,还遗臭万年。
这么看来,动手的十有**就是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了。
桂西土司有足够的理由给张任下蛊吗
高务实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八寨地区位于广西中轴线上,原先这一地区被不肯下山融合的瑶人掌握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土司势力和朝廷势力之间的缓冲带中间是这些瑶人,西边是僮人土司,东边是朝廷直管。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均衡的状态,桂西土司们或许比较满意这样的均衡。
但是八寨被朝廷攻灭了之后,这种均衡就随时可能会被打破,因为主动权已经完全操控在了朝廷手中。
朝廷如果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管理,那对桂西土司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局面,这意味着原本瑶人控制的八寨地区被朝廷花大力气打下来,结果一转手却便宜了他们,简直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但如果朝廷把八寨地区设县直辖,从此派流官管理,那对他们而言就不太妙了。这意味着朝廷在广西地面对土司们形成了进一步优势朝廷此前两百年,可不光是以夷制夷,其实在五六十年前王守仁还没来广西时,朝廷一贯是想方设法找机会撤销土司的。
而且朝廷要找理由并不困难,什么某土司承袭不合法、某些土司之间无视朝廷法度擅起刀兵,等等等等,反正人家是朝廷,卯着性子要找茬还不容易
那时候的土司,虽然也跋扈,但对朝廷还是很有敬畏之心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朝廷大兵征剿。虽说朝廷的征剿也并非每次都成功,每次都彻底,但哪怕不成功、不彻底,对于某个土司而言也肯定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这样他在土司中的地位就大大降低了。
桂西大土司就有几大家族,其中岑黄两家固然是广西土司的两根玉柱,但赵、李二氏也是紧随其后,其他还有韦、罗、何、冯等,实力也都不算弱。何况岑黄赵李这四大家都有分支,其势力之纠葛,对于外人来说简直一团乱麻,不深入了解根本弄不清他们各自之间是敌是友。
有些土司并非一家,却亲如一家有些土司明明同宗,偏生犹如寇仇。
因此归根结底,土司地位之高低,除了他们的品级之外,还是要看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