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心中一动,接过文稿看了起来。不多时,他便放下文稿,展颜一笑:“张阁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儿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问道:“周、召二公辅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载称颂……怎么,你以为不妥?”
高务实伸手轻轻弹了弹那稿纸,道:“周、召二公之功绩,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时节,内阁又碰巧只有你们二位辅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寻常,只不过嘛……”
高拱心中一动,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尚书》有云:‘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通悦)’……”高务实轻轻挑眉,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悦,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悦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辅佐成王之功业,而漠视召公对周公之不满?”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岳交好经年,互以相业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心中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想表露出来,装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记得徐华亭公为先帝所拟的那份遗诏么?”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记得。”
“那道由华亭公拟就的遗诏,一反大礼议时先帝之所为,将因为大礼议被贬窜之人全部恢复起用,后来三伯起复当政,又把这件事反转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当时拟诏之人,不止是徐华亭,还有他张江陵。”
高拱恍然,继而怅然。
昔年世宗因为大礼议,曾经贬窜许多人,世宗驾崩之后,徐阶用遗诏起用了这批人,后来高拱当政,反对徐阶的处置,对他们又再来了一次罢黜。
当时高拱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这里的献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庆的爷爷,乃是嘉靖追封,大礼议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至于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这话说的事情,是世宗驾崩之前,因为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方士所提供的所谓仙丹神药,让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后,徐阶公布所谓的嘉靖遗诏,归罪于他们,于是这群人一齐入狱,等待执行死刑。
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了下来,一直到高拱复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意思是说,先帝虽然宠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当时都年过花甲了,谁能证明这是吃仙丹吃死的?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先帝就必然要背负一个污名,你们这样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庆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断,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感情,但再没有感情,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父亲的名声被臣子们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于是,隆庆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说,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
高务实见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遗诏这种东西,咱们都知道其实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当初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华亭之外,还有他张太岳。这道遗诏后来被您推翻了,那时徐华亭是什么感受,我们姑且不论,但张太岳的感受,想来是不大好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这文章怎么说,‘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这可是站在您的立场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了解张阁老为人的,在您看来,他可是个能够忍气吞声之辈?”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叹息一声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我反遗诏之时,他对我便已经心生怨恨了……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以他的为人,居然能忍我这么久。”
谁知高务实此时却摇头道:“侄儿以为,这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大局使然。三伯有皇上不遗余力的支持,张阁老自问毫无胜算,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他宁可自掌耳光,也不会跳出来自寻死路的。”
“那现在呢?”高拱露出一抹讥笑,从旁边拿起一道奏疏,道:“刘奋庸这等人,若无人指使,焉敢有这般对着我指桑骂槐之举?”
刘奋庸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也是裕邸出身。早年授任兵部主事,不久改任于礼部,兼翰林侍诏,侍从穆宗裕邸,晋升员外郎。隆庆即位,因裕邸旧恩,提升他为尚宝卿。此后,藩邸的旧臣相继被授予权柄获得重用,唯独刘奋庸长期没升迁。
刘奋庸没有什么升迁,一则是能力一般,皇帝对他印象不深,二则是他资历实在太浅——连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却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晚了足足四科之多,简直是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升迁其实也是很寻常的情况。
但刘奋庸自己心里很不满意,尤其是高拱掌铨之后,也没有提拔他,他就更加不满了。
高务实估计,张居正之所以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把刘奋庸说动出面找高拱的茬,也是因为刘奋庸算是有缝的蛋,但却有些畏惧高拱的缘故。
对高拱不满,所以叫有缝的蛋;有些畏惧,所以张居正才需要花几天的时间来说服他。更何况到了最后,刘奋庸也没敢指名道姓——虽然这没有意义,明眼人都知道他疏文中所指便是高拱。
高务实心道:以小博大,还这般畏首畏尾,看来果然是个不成器的。
不过高务实现在懒得评价刘奋庸,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只是回答道:“现在么,张阁老大概是觉得皇上龙体欠佳,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因此打算先掀起风潮。”
他见高拱听见“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之时,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得也略微一顿,然后才继续道:“他赌的是皇上现在没精力管这些事,而三伯担心皇上……有所不虞,也不敢在此时有太多反制。如此,他便可以逐渐转变立场,把自己头上的‘高党盟友’这顶帽子摘掉,转而站到三伯的对立面,把那些对三伯不满之人团结在身边,形成一个可以与三伯抗衡的集团。”
高拱目中精芒一闪,森然反问:“我不敢反制?”
高务实笑了笑:“敢自然敢的,不过侄儿还是坚持那晚的看法:可以,但是没必要。”
“为什么?”高拱凝眸盯着他:“你也说了,皇上龙体欠安,未见得有精力去管。而我,呵呵,对付区区刘奋庸之流,一言可决矣。”
高务实摇头道:“只是一个刘奋庸而已,杀鸡焉用牛刀?似刘奋庸这般指桑骂槐,连光明正大的叫战都不敢,哪里能成事?所以侄儿以为,张阁老的手段绝非这么简单——我们还是再等等,最好……引蛇出洞。”
………………………………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三)
高务实出了内阁,往钟粹宫而去。
他虽有隆庆帝的特旨,可以后宫行走,但以他的谨慎,平时一贯只去三个地方:内阁、文华殿、钟粹宫,特殊情况下会随太子一同前往拜见皇后和李贵妃。
当然,不论去哪,都肯定有小宦官引路,决计不会乱跑。
去钟粹宫也有两个小宦官前来引路,一人在前开道,一人随行走在高务实旁边略靠后一步的位置。
高务实才刚走不远,转过一扇宫门,原本走在他身侧靠后的小宦官忽然伸出手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面色不变,也伸手一搭,两个人双手一交。
且不说这里没有外人看见,就算有,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小宦官伸手让高务实扶了一把,没有人会发现有一张纸条从小宦官手中转到了高务实手中。
高务实拿了纸条却也并不着急打开,他两手背在身后交叠着,一副信手闲游的模样,却将那纸条塞进袖口的暗袋中放好了。
到了钟粹宫,太子却不在,高务实一问才知道,朱翊钧是陪着李贵妃一道探望皇帝去了,而且不光是他们母子,皇后也去了。
高务实倒也没怎么惊讶,毕竟这样的情况近来不算罕见。他径直来到钟粹宫的东暖阁,对外号称是休息一会儿,等太子殿下回来之后,他要陪太子论史。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和朱翊钧的所谓论史,基本是以他说为主,朱翊钧的状态大致在听课和听故事之间。
这其实也是高务实想出来的主意,因为论史就可以悄悄夹带私货,一方面影响朱翊钧的思维模式,一方面加深两人之间的友情——如果君臣之间多少也能有点友情这种东西的话。
钟粹宫的东暖阁基本上相当于太子的书房,寻常人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不仅能进来,而且几乎把这里当做自己书房使用,这里甚至还有专门供他使用的书案等物。
说起来,他也是每天坐在皇宫大内办公的人物了——幸好不是受过宫刑的那种。
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好,高务实先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暖阁之中只有他一人——这很容易,因为钟粹宫的东暖阁不算大,而且不知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暖阁之中的陈设非常有特点:一览无余,绝对没有给人藏身的地方。
他从衣袖里摸出刚才收到的那张纸条,摊开来看。这张纸条并不算大,但上头用蝇头小楷着实写了不少字。
高务实细细看去,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最后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香炉边把纸条点燃烧了。
然后他便开始在暖阁中踱步,仔细思索着纸条上的几条信息,宫内宫外的都有。
其中涉及宫内的,有以下几条:冯保重新调整了皇后和李贵妃所居宫殿的内宦和宫女,分别至少塞进去三到五个他的亲信手下,我方趁机也有安排;孟冲、冯保、陈洪等人各自暗中向乾清宫安插人手,具体情况不详,我方亦有安排;李贵妃小恙,召御马监太监李文进近侍,得圣允;钟粹宫內侍调整,孟冲、冯保、陈洪等均安插了人手,我方亦然;冯保近来多往东厂,东厂诸大珰近来颇为活跃,但我方难以查探;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近来三次蒙召面圣,其兄成国公朱希忠亦蒙召面圣一次,但二者均为单独面圣,所为何事无法查明……
涉及宫外的信息也有几条:张大学士府每夜均有人拜访,或一人或多人,其府上管事游七则每日出府,尤其与冯保外府管事徐爵密会多次,几乎每日一晤;户部给事中曹大埜连续三日拜访张大学士府,时间均为深夜;高大学士府外常有东厂番子出没;东厂外派于开平调查的第三拨番子回京,冯保已亲自接见;东厂外派大同的番子回京,同样获得冯保亲自接见;内阁中值班內侍调整,其中或有冯保亲信,具体不详……
这些信息的来源并非一处,是在被汇总之后才送到他手里的。
消息颇有些杂乱无章,有些地方有重复,有些地方有矛盾,当然更有些地方模糊不清。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些情报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他手头既没有东厂,也没有锦衣卫,只能靠着一些别的手段来获知这些消息,能有现在这样的情报水准,已经是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他办事的结果了。
所以高务实不仅没有不满,相反还觉得自己的“投资”颇有价值。
散财童子?
高务实心道,我只是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生意罢了,时间自会证明我这些生意的价值。
不过眼下,面对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情报,哪怕是高务实,也显得有些头大。
这里头除了“我方”之外,还涉及了至少五方:冯保一方,张居正一方,孟冲、陈洪等内廷大佬一方,李贵妃、李文进一方,以及……皇帝一方。
这五方,有相互合作的,也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也有相互提防的;有谨守门户的,也有四处布局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高务实嘴里嘀咕了一声:“太祖诚不欺我。”
他静下心来,仔细捋了捋。
孟冲、陈洪之流所作的这些动作,主要目的都是着眼于万一皇帝驾崩,自己如何保住权势。他们这种人,未见得有什么政治节操,但高务实认为,至少从目前的形式来看,他们此刻应该还是更倾向于高拱这边,所以他们的动作虽然不少,但暂时可以放一放,不用去管。
李贵妃一方,算是头一次在没有怀孕的情况下把弟弟调到身边,但这一次应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调他来身边给自己出谋划策,或者还兼保护太子。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消息说李贵妃与冯保加强了联系,反倒是冯保安插了人手在李贵妃身边——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那么紧密,李贵妃在宫中最亲近的人,除了丈夫和儿子之外,只有弟弟李文进。
皇帝的动作很有意思,他最亲信的大臣是高拱,最亲信的宦官是陈洪。而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他把朝政丢给高拱,这可以理解,但他并没有给陈洪什么特别的指示,反倒是连续召见了朱希忠、朱希孝兄弟,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希忠是靖难系勋贵第一人,理论上还是京营一把手,皇帝召见他,不论说了什么,根源上都应该是从稳定京师局面考虑的。高拱不可能造反,皇帝也不会认为高拱有这样的意图,因此这一条不必太在意。
朱希孝是锦衣卫都督,既有部分军权,也有很大的独立监察权,其中尤以独立监察权更加重要。但东厂也有监察权,皇帝不召见离自己更近的冯保而召见朱希孝,显然是更相信朱希孝。看来朱希孝手头可能有些特殊任务,估计多半是监视着谁,但成国公府虽然和高务实来往密切,高务实却绝不会去找朱希孝问这件事——毕竟只要朱希孝脑子没坑,他就一定不会说。
问他还不如问朱应桢,只可惜朱应桢多半会被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太相信皇帝对高拱有什么疑心,所以皇帝和成国公府两兄弟这边,高务实认为基本可以不管。
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冯保和张居正。
………………………………
第067章 倒高风波(四)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冯保和张居正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要倒拱,但具体的利益点却不完全相同。
对于张居正而言,所谓“倒拱”,就是要把高拱拉下马来,最好是拉下马之后再踩上一万只脚。毕竟高拱不倒,首辅位置就永远轮不到他。现在高拱对他已经越来越起疑,两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从亲密战友转变成了政敌,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只有你死我活才能化解——不对,是消弭。
冯保这边则不然,他和高拱“为敌”的时间,虽然看起来比张居正长得多,但其实他们之间的矛盾并非绝对不可调和的。
实际上,只要高拱不介意让冯保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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