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片掠过瓦基勒那一动不动的面庞。
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为瓦基勒流泪,也为自己流泪。我的眼泪也为自打“圣战勇士”毁了我们的家园和我们的生活以来,所发生的一切而流泪。我不知道自己哭多久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头倚着妈妈的臂弯。她也哭了。
几个钟头过后,瓦基勒的母亲从她哥哥家赶来了。她本来去参加侄子的订婚仪式。她在瓦基勒尸体旁边跪下,不停地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嘟囔些什么。她眼睛睁得老大,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
整晚她都待在地上,紧挨着儿子,像个疯女人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念叨一些我们听不懂的事情。我在床上躺着,任凭眼泪从脸上默默流下。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呆在祖父身旁。但晚上在喀布尔大街小巷穿行,那可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了。
次日一大早,祖父和我的叔叔们赶来埋葬瓦基勒。我希望能搭把手帮着抬他,虽说我已经13岁了,毕竟个子还太小。我在父亲身边跟着,他和我的叔叔们把瓦基勒担在肩上,扛出院子。他被放在竹担架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的衣服。由于他是殉道者,我们没有为他清洗身体。
他母亲一路追着我们,试图阻止将她唯一的儿子抬走,可她的腿不听使唤,未能阻拦这一切。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很快又站起来,可是马上又仰面摔倒了。其他女人见状过来帮她。她的头发散落在地上,失神的眼睛仿佛盯着另一个世界。她紧咬牙关,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慢慢地,大家把她扶起来。
其他女人知道她们本应该拉住她,可还是将她放开,尽管女人不能在穆斯林葬礼上出现。她又站起来追我们,可是又跌倒了,这次昏过去了。
我们完成了葬礼仪式,将尸体放进墓里。我们不能进家族墓地,因为墓地离祖父的房子很近,就在科赫–阿利亚巴德另一侧。我们无从知晓在抬着瓦基勒尸体去墓地的路上,山上的狙击手是否会对我们表示尊重。就这样,我们将他埋在一个叫纳瓦巴德的很小且古老的墓地,在另一个世界与陌生人毗邻而居。这个地方由于前方有一个低而陡峭的山丘,挡住了狙击手的视线。
一只蝴蝶出现在坟墓松软的泥土上空,在周围盘旋了一会儿后才落下来。它翅膀下方布满白色粉状东西。它一张开翅膀,顶端就呈深红色,好像一个张开的伤口似的。
一阵微风突然将它刮向高处,随气流飞走了。我目送着它飞向远方,变得越来越小。我知道这是瓦基勒的灵魂离开他的身体,离开我们。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们他很好。他始终相信符号具有象征意义。我真想与他一起飞走。我又啜泣不止,但一种奇怪、温暖的感觉在我心头涌起,带来一种我以前从不知道也不曾有过的平静安详。蝴蝶飞过那尖尖的墓地小丘顶端,倏地不见了。
在我四周,祖父和我叔叔们,还有其他男性亲戚悲伤地僵立在那儿。“笨蛋”紧挨着他爸爸,目光低垂,涕泪横流。尽管他一直是瓦基勒揶揄的对象,然而他同大家一样深爱着瓦基勒。从此,再也没有人来保护他,逗弄他,帮他放风筝,或者在我们踢足球时催他快点跑了,也没人帮他写作业了。
不久,我们做完祷告,瓦基勒的母亲在其他女眷的陪伴下也赶来了,她哭得悲悲切切,就像她自己正濒临死亡一样。她蹲在地上,然后在墓地旁边跪下,一遍遍整理埋在松土里的石碑。我们开始与她一起啜泣流泪,可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帮不了她。令我稍感欣慰的是,瓦基勒已经向我示意,他的灵魂已经化为蝴蝶,况且祖父也在我身边。
尽管仪式已经完毕,但我们知道不能离开,除非瓦基勒的母亲与我们一起走。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要离开。在远处一直等着的其他女眷们,很快向她围拢过来,让她靠在她们身上,她们择路走下墓地陡峭的斜坡。
我们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在祖父身边,但他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我。我想跟他说话,这样他就不会觉得太悲伤了。他似乎没在听,然后他开口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悲伤源于3个原因,”祖父说,“他们总是希望不劳而获,希望得到的多于自身需要的,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不满足。可是现在我认识到,世界上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失去真主的礼物。”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我们来说,瓦基勒就是真主的礼物,可是我们几乎没注意到这份礼物有多珍贵。因此,真主把它拿回去了。”祖父说。
我对他讲了蝴蝶的事情。他一条腿蹲在地上,张开双臂将我揽在怀里。“你总有办法能让我觉得好受一些。”
他的脸与我的脸齐平,我第一次与他对视,甚至连他那双湿润的红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人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祖父问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悲伤的微笑。
“当然知道了。那是毛拉教给我的第一课,就在我和其他孩子第一次去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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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真寺的时候。”我答道。
“嗯。我们死的时候,坚信自己会上天堂,永远安息,或者变成天使进入天国。也许这些都是真的。但是我不妨告诉你,我认为我们死的时候至少一小部分灵魂会进入我们最爱的人心里,会让那个人变得更聪明。”
祖父有很多次都像今天这样对我讲道理,我会用好些天来思考他说的话。一般来说我明白他的话中蕴含的道理,但有时我要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弄明白他说的话背后真正的涵义,以及蕴含其中的人生教益。
祖父和我们在一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他说他必须回去看望瓦基勒的母亲。我能理解他的用心。我爱瓦基勒的母亲,很难想象丧子之痛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对我们来说,她就像第二个母亲。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称她为“阿博”的原因,在普什图语中阿博abbo是“妈妈”的意思。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在银行工作,父亲在学校上课,由于某些原因,他们无法回家为我们准备午餐。阿博经常过来照看我们,伺候我们,为我们洗漱,把我们哄上床小睡,然后叫醒我们,带我们去庭院的另一侧与她的孩子和其他堂兄弟们玩耍。
阿博很会讲故事。她肚子里的故事真多,既有有趣的也有伤感的,可是现在她讲自己儿子的趣事多过别的故事。她每次讲起来都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声音颤抖哽咽,但她还是坚持讲完。尽管听她讲述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没有人中途离开,因为她始终像是刚好在不久前听到所有细节似的。她总是说同样的话,仿佛背诵古兰经上的某个故事。一旦我想离开房间,她就开始讲远亲的事情。尽管我不想听,但我发现自己不能待在外边,不能让她孤零零沉浸在对瓦基勒的追忆当中。于是,我回到房间里,挨着她坐下。
她努力问过那天晚上在场的瓦基勒的朋友们和其他人很多问题。她知道每个细节,就像她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这对她来说有多痛苦。甚至听她如泣如诉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听她絮絮叨叨,因为我们爱她。
祖父回到马卡罗延,我顿觉比以前更孤独了。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
有段日子,我坐在院子里那株曾为瓦基勒的尸体遮风避雨的金合欢树下等那只蝴蝶。可是,它再也没回来。
第15章
火箭弹
一枚火箭弹落在父亲存放地毯的房间楼梯上。那是仲夏时节星期五主麻日傍晚时分,空气干燥,风沙滚滚扬起阵阵尘土。
火箭弹落下时,父亲正与隔壁邻居在一起喝茶,想买他们的地毯,以及传自12世纪嘎兹纳维王朝的古老白银容器。这件容器可以盛200磅大米。这位邻居正欲动身去巴基斯坦,从那里前往加拿大投奔通过美国到那里定居的亲戚。
父亲之所以想买他们的地毯,是因为这些地毯至少有100年的历史,而且品相很好。他能以两倍的价格转手。他也想买那件古老的白银容器,因为他知道那些向巴基斯坦倒腾老物件的人能出个好价钱。他还想买他们的大米,因为这些粮食产自昆都孜,要比市场上的进口大米便宜一些。
当时,我刚从外面回到院子里,手上提着从位于花园下面的清真寺汲水的水桶。那些日子,喀布尔周围所有邻居家由政府部门安装的水泵,由于干旱都没水了,绝大多数管道都已经被毁。如今,我们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从一个人工井里找水源。在清真寺的花园里有一口井。我刚好来回跑了4趟。我累极了,想停下来喘口气。
火箭弹的爆炸声非常大,以至于我的耳朵都被震聋了。我只感觉到一股沉重而强烈的波浪撼动整个城堡,混杂着尘土的烟雾开始向外喷涌,然后面向庭院的3扇大窗户也向外喷出浓烟。我惊得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该做什么我怎样做才能制止浓烟喷发我害怕到那间屋子近前。但我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所有地毯被付之一炬而束手无策。然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头晕目眩,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瞧见邻居家的孩子嘴一张一合,可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他开始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上下拉扯我的腿,定睛观察我是否受伤了。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没事,我转过身望着楼梯。
父亲一听到爆炸声,就连忙从邻居家跑回来。他正好在院门里面撞到我,当时我手上还拎着盛满水的水桶。
我从他脸上看到害怕和恐惧。他问了我一些事情。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凭直觉知道他在问母亲和家里其他人是否安好。
本来,母亲和妹妹们一直在楼下看宝莱坞的电影呢,正好位于被炸的那间屋子下方。火箭弹爆炸时,整个城堡都在摇晃,房间里天花板上掉下很多尘土,老旧的泥墙也裂开了。
此时,母亲领着妹妹们跑到院子里。她几乎是把我的小弟弟给拖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已经会走路了。她怀里抱着我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妹妹。她们从头到脚都沾满了尘土,看上去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也许同我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
父亲能看出她们并没有受伤,于是他举目凝视楼上的储物间。承载着他辛苦忙碌和我们逃离阿富汗的希望的那间屋子浓烟滚滚。
他抄起我手上两只盛满水的水桶,在他手上就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样,冲上外面的楼梯,登到正冒着浓烟的房间所在的平台上。我紧紧跟着他。他拎着一只水桶,从一扇没有浓烟的窗户跳到屋里。然后他示意我把另一只水桶递给他。
现在他在屋里面,身处浓烈黑烟的包围当中,他从第一只水桶向外泼水,顾不上水泼向何处。水到之处,烟散火出,好像他往上面泼的是汽油。他把第二只水桶里的水也泼了出去,可他蓦然发现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我能看到他在喊救命。
我冲他大喊,让他在火势渐猛和难以控制之前赶快脱身。我脑子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实际的声音要大,震得头痛。也许他听到我的喊声了,抑或只是出于本能,他逃离火海,从窗户跳了出去。他的鞋和衣服上火苗乱串,很快它们就烧到前胸和后背。
有人冲他大叫,让他在地上打滚,也许是我母亲喊的。他躺在地上时,后背上的火灭了,可一翻身后背上的火又着了起来。他就这样来回翻滚。母亲从房子里的浴室拎来一桶水,一下子倒在他身上。在父亲翻滚时,身上冒出混杂着水蒸气的黑烟。现在连阳台也变得泥泞不堪了。
他站起身来,周身上下除了烟就是水蒸气。我们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衣服都被水浸透了,但并未被烧伤。
他抓起我姐姐从房子里拎来的另一桶水,朝窗户泼过去。现在,火已经从3个大窗户冒出来,毫无疑问,此时父亲那些地毯已经付之一炬。
母亲又跑向他,大声叫着,扳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拎着那一小桶水再冲入火海。这么大的火势,一桶水浇上去不过是几个雨点罢了。
在母亲使劲拽住父亲一条胳膊时,父亲扭头大喊,他甩开她的手臂,呆立在那儿,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我目睹这一切,就像看一部无声电影似的,因为什么也听不见。不一会儿,房梁也烧着了,其中一根落在地毯上。慢慢地,父亲的头绝望地垂到胸前,朝那满满一桶水猛踢一脚。
一小时后,棚顶上很粗的房梁以及剩下的地毯已经燃烧殆尽,这时消防人员也赶来了。然而在这个偌大的古老的城堡中,只有一道很小的门通向院子。院子四面都有高高的围墙,让城堡看起来就像一个朝天打开的大盒子,无路可进。他们的消防设备全都进不去那低矮的木门以及里面倾斜的过道,他们也没有足够长的梯子越过围墙。
邻居们拿来很窄的竹梯,终于有3名消防员从花园一侧爬上围墙,开始朝火势最猛的区域浇水。火苗向黑影处漫过去,木料烧焦后呛鼻的黑烟遮住了整个邻里。连空气都变得令人窒息。
更多的邻居赶来了。但是,当他们听到火焰发出听不清的挑衅似的响声时,心里清楚自己无能为力。
在冒出橘红色火舌的地方,这时已经聚起浓密的白烟,而原先的黑烟少多了。消防员终于能进房间里察看火源了。在墙的裂缝里,火还在燃烧。
两小时后,火似乎灭了,但消防员并没有让我们入内。墙上的泥砖里混有很多草,里面还埋着木头挡板和房梁。随时都有可能复燃。
我们那些邻居还聚在庭院里。随着夜幕降临,他们一边摇头叹息着,谈及何以在短时间内火势变得这么大,一边慢慢地一个接一个散去。
父亲和我走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内。天花板已经脱落,屋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滚烫着冒着热气的。他开始查看压在很多泥土下的地毯,不由得呼吸非常沉重起来。
他试图用双手挖开很烫的土,结果手指被烫到了,他冲我大喊让我给他拿铁锨来,而不是像疯子似的傻看着他。现在,我又能听到声音了,但耳朵里总是有很大的嗡嗡声。
我给父亲拿来铁锨,他一口气铲了半个钟头,周身上下被汗水浸透了。被烧坏了的衣服贴在后背上,以至于每块肌肉都清晰毕现。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铲得越来越快。最后,他铲到地板。在原来放地毯的地方,除了一摞灰烬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真主啊,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我就活该是这个命吗”他仰天长啸。那声音令我惊惧。这是一个人发自灵魂深处悲凉至极的呼喊。
一阵强风刮过。有的燃了一半的木料又复燃起来。父亲叫我们去拎水来。我从浴室的蓄水箱给他拎来两桶水,他朝火苗渐起的地方泼了过去。不一会儿,墙上另一个裂缝也起火了。我们又朝那上面泼水。稍后,又一个地方也火苗乱串,接着又有一处,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才算消停。父亲和我彻夜未眠,也没吃东西。
父亲不希望母亲和我的姐妹们在下面起火的房间里睡觉,于是他在庭院一角为她们搭了个栖身之处。她们整晚都未入睡,又冷又饿,一闭上眼就是又有一场火以及她们不得不去扑灭的情景。
第二天晚上,姐妹们还害怕回到楼下那些房间,尽管那时已经平安无事。到处都能嗅到一股烟味,到处都布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