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悦风稳住身体,微微定了定神,却仍然没有驱赶去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困倦。
“都已经准备好了,又担心什么?”陆子祺看他面色,不由劝道:“就算是为了明早的祭祀,秦大哥也要好好养精蓄锐啊。”
秦悦风隐约感觉这次倦意来得有些异样,不敢疏忽。他看过天色,终是应道:“好,我这便回去小憩,若我一个时辰仍未回来,还要请子祺一定记得派人唤我。”
“秦大哥太客气了,”陆子祺摇了摇头,轻声道:“放心,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会仔细的。”
秦悦风望了一眼已经布置完成的祭坛,与少女点头一笑,便径直去了凤族为自己准备的居处。这还是他来到凤梧之渊后第二次用到。
他原本只是准备大致检查身体后打坐休息,却没想到在独自一人之后,只转瞬,连自己也未知觉时便转瞬睡去了。
在这短暂的一觉中,秦悦风做了一个梦。
……
……
耳边声音热闹。
秦悦风睁开眼看到晴空湛蓝,浅红花瓣随着柔风徐徐飘落,空气温暖而微带湿润,正是宜人的时节。他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在分开的人群中往前走去,而迎面而来的却竟是……
“启明?!”秦悦风惊喜交加,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抓住他,脱口道:“你没事!”
陆启明却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略显客套地笑问:“秦世兄可是之前听说了什么?”
秦悦风一怔,这才忽然发现少年的眉眼要比记忆中还要更稚嫩几分。茫然四顾,他渐渐意识到这里是那年族比前的陆家,而此刻,则是启明与他初次相识的那一幕。
秦悦风不由得放开了陆启明的手臂,这时他们本应该还不熟悉。
望着近在眼前的少年,而周围场景又如此真实,秦悦风一时竟不敢确定,究竟是他此刻身在梦中,还是那已经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两年,才是无比漫长而荒唐的一场梦。
“悦风?”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身边响起,秦悦容问他道:“你今天状态不太对,是身子可有不适?”
“姐……”秦悦风微微晃神,忍不住问道:“你梦占过的事,最远会持续到多久?”
“忽然问起这个……”秦悦容有些疑惑,笑道:“是怎么了?”
秦悦风久久地看着她的面庞,终是一笑道:“只是忽然想到了……没事。”
身处梦中的人往往难辨真假虚幻;但是即便如此,秦悦风也已经感觉一切就像梦境一般了。
靠着记忆中已经过去的那两年,秦悦风极尽所能地帮自己和身边的人避开灾祸,时间不断经过,而那些暗藏的不幸却都再也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一直生活得很好。好得就像做梦一样。
直到有一日,他、启明,还有其他相熟的友人一同登上了一座游舫,把盏言笑。春光甚明朗,江风拂面,令人只觉胸臆开阔,仿佛一切忧愁都再无影踪。
可是,景色很快就变了。
两侧青山越远,直到江水变成一望无际的黑暗汪洋;触目所见全是深黑,唯有秦悦风自己手中微弱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明。不可见的水面下暗流涌起,好像藏有食人凶兽。
诡异的场景中空气寂静若死;秦悦风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陆启明的所在,却发现虽然他仍在原处,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他一人与自己对望。
少年的目光平静而温和;秦悦风忽然发现他的面容又与记忆中两年后的样子重叠。
“悦风,”陆启明笑着说,“我听到你在叫我了。”
“你怎么忽然……”秦悦风心中骤然升起强烈至极的不安,急急上前一步就想去拉他。
而陆启明却向后避开,微微一笑,然后轻盈地跃下了船。
“启明!”秦悦风顿时惊呼出声。他扑到栏边,才看见水中不知何时现出了一只竹筏,筏上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上好似始终罩着一团迷雾,秦悦风看不清晰他的模样,只模糊看出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男子;陆启明与那人对了几句话,秦悦风也听不清楚任何。
“启明,快回来啊!”看着那一竹阀在黑海中险险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覆,秦悦风心急如焚,“你到那里做什么?快点回来!”
就像是照应着他的话,很快有人登上游舫,却根本不是陆启明,而是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男子。秦悦风本能地反感,用尽各种方法试图阻止那人上来,却根本没有用。
陆启明独自一人站在那支竹筏,平静地面向他们,说道:“……照顾好他。”
风浪极大,秦悦风听不清他前面说的那几个字,甚至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而话里说的“他”又究竟是在指谁。秦悦风毫不犹豫就要跃下船去找他,却被身旁的那人拦住。
“滚开!”秦悦风大怒,下一刻却不由得在少年的声音中安静下来。
“悦风。”
声音很轻,但这次秦悦风却忽然听清了。
陆启明一笑说,“再见。”
秦悦风的心霎时冰冷到了极点,他想不顾一切地去拉回他,而海水却霍然间掀起滔天巨浪,只一刹那,少年的身影就已彻底消失不见!
天光再次照破阴暗,连那片海也不见了,秦悦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春意柔和的山川水色之间,但他的心中却只剩下了最深彻的恐惧。
“不……这是梦……”
秦悦风用力推开了周围神情嬉笑的人影,撞开门出去。
“这是梦,”秦悦风反复念着,深吸一口气,对着湍流一跃而下。
“就要来不及了……快醒来!”
……
……
“秦大哥!……秦大哥?”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秦悦风几乎以为自己在梦境场景仍未脱离。
“秦大哥,”见他醒来,陆子祺微松一口气,“你没事吧?”
“现在何时了?”秦悦风猛地直起身子,“我……”
“刚一个时辰,时间还早,”陆子祺明白他的担心,回答的语速很快,“我是见你倒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
秦悦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是在地板上就睡了过去。
“……就现在,祭祀,”秦悦风心脏一阵狂跳,极力保持语调平稳。
“不能等明天了,现在立刻就开始!”
………………………………
第七十章 天平
当陆启明感受到血液再次转为异乎寻常的炽热,便知道时间已至。
而承渊也终于来了。
两道缓慢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着,渐渐靠近。陆启明在昏昏沉沉间睁开眼睛,视野尽是一片暗影,几近看不清任何。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徘徊数日,早已到了极限。今日过后,无非成功或死,再没有第二种可能。
“看来连季牧都已经放弃你了,”承渊停住步子,叹息说道:“虽然不算尽兴,但眼见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那么就今晚吧。”
他微抬起手,轻轻一挥。
双手紧握匕首的凤玉衡自承渊身后缓步走出,面无表情地逼近被锁在角落中气若游丝的少年。
陆启明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腕,本能地极力试图阻止。他紧紧盯着那双木然的眼睛,“……清醒,醒过来。”
“你如果见得事多了,就会知道凡人都是没有自我的。像那种受什么血缘、感情的指引进而恢复神志的奇迹,其实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承渊微微一笑,弯腰在凤玉衡耳语道:“承渊抽取凤泠如的本源真血化为已用,才得以伪装成凤族多年。你若想要救你亲妹妹的性命,就把这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将他身体里属于凤泠如的凤凰真血全部取回――很好,现在就去吧。”
陆启明一惊,艰难抬头,“……是真的吗?”
承渊一怔,旋即大笑,“当然是假的!凤泠如现在正好好地跟在莲溯身边做那个可笑的圣女,连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的事都已彻底忘了。我这么告诉你,你便瞑目了吗?”
陆启明已经无法回答。
他感受到了冰凉的薄刃一寸寸没入心口,全身的血液都在离自己而去,铺天盖地的严寒飞快夺去知觉。
匕首吸食着凤族身体最珍贵的本源真血,更多的血液透过刀口崩溃般的向外漫延,一点点在石地凹陷处聚成一小片水洼。
寂静石窟中,渐渐没了下意识挣扎时锁链相碰的脆响。
承渊袖手站在原处,漠然看着那少年微睁着眼,瞳孔无声无息地散开,直到终于松了手。
……
……
要快!
――在承渊所以为的陆启明最为虚弱无力的此时,实际上却是他平生以来、前所未有地、最清醒也是最冷静的的时刻。
意识豁然升高,超越了时间感地向后飞跃,撞破肉身与时间的局限,一瞬间回到了那片属于陆启明自己的广袤宇宙。
现实世界与意识空间在他眼底重合,近乎本能般的快――他已经完成了这十天里重复过无数遍的事――
一刹那,弑神诀无数金光闪耀的字符骤然辉映交织,在陆启明的识海空间中形成一片耀眼至极的炽热光幕,直夺去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陆启明却清楚地感知到,前九层封印的最薄弱之处已在这一刻彻底重叠到了一起。
而近乎同时,一道锋利无比的力量已沿着肉身的血脉联系追索而至,挟着承渊的杀意顷刻突破入陆启明识海深处,直刺向他神魂本源!
以二人此刻的力量强弱,一旦陆启明与承渊的攻击正面对上,意识恐怕转瞬就会烟消云散;但承渊绝未想到的是陆启明非但丝毫未作抵抗,反而极力避开锋芒,任由攻击朝向神魂本源而去――
在他神魂本源之外的,则是近乎无穷尽的弑神诀封印。
裂帛般的破碎声,四响几近连成一道――前所未有的充沛力量同一瞬间归入陆启明的掌控,顷刻间便缓解了他因肉身伤重而带来的虚弱感。
但他心中的凝重却没有因此减轻。
不仅仅是因为只开解四层封印远不足以与外面的承渊对抗,更重要的是――陆启明分明感知到承渊这次攻击的力量并未完全消耗,但它却不合常理地在中途悬停了下来。
是什么原因?
下一刻,陆启明却见到那束力量竟突然显化作了承渊的身影!
承渊环视一周,道:“陆启明,我知道你在看着,出来吧。”
最初微惊过后,陆启明立刻意识到这并非承渊真身降临,而只是他分离出来的一缕神魂碎片。
浮光散去,承渊抬眼望着前方不计其数的封印,神色微有沉凝。
他一直以为是陆启明神魂力量太过弱小才会毫无反抗之力,没想到禁锢在他身上的封印居然如此之重。若是让他把这些封印全部解开……
这时承渊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正见之前被自己破开的那四层封印受无形意志牵引,重新在周围结成封锁――只是这次封印的对象却变成了他。
承渊并无慌忙。他看着前方渐渐现出身形的陆启明,了然笑道:“你想反利用我破解这些封印?很会取巧。”
陆启明没有理会,淡声道:“看来你是不能与外界本体联系了。”
“那又如何?”对面的承渊虽然只是一缕神魂碎片,却依旧气定神闲,“就算你现在恢复了一丁点力量,可毕竟你肉身已经就要死了,那时你的一切秘密同样会暴露在本体眼前,你也依旧难逃被我融合的命运……还添了额外的惊喜呢。”
陆启明清楚他说的是事实,神情却无一丝波澜,只道:“你难道看不出吗?我的存在本身,才是锁住这些神魂力量最根本的封印。”
承渊眼色微深,道:“所以?”
“所以在肉身彻底死亡之前,”陆启明冷漠地注视着他,平静说道:“我自会先一步毁灭这个意识,彻底破除封印。想不付任何代价就杀我?别做梦了。”
承渊一时语塞,顿后又道:“既然你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就是你陆启明这个意识想继续存活吗,如果你选择这样做,就算‘陆启明’与‘承渊’同归于尽,最后存活下来的也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又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不是我?”陆启明忽而笑了,反问道:“这个灵魂难道不是我吗?无非解了一层封印而已,意识消散还会有另一个再生,此我与彼我又何必分得太清――承渊,这个道理还是你教会我的。”
承渊阴沉静了片刻,猛然抬手挥出一道狠力,顷刻间便再次冲破四层封印,直直朝向陆启明而去。
陆启明微一眯眼,手间指诀随之一转,以与承渊一模一样地方式挥出一道攻击。
前后两道光束无声撞击,同时消散,势均力敌。
“原来可以这样用。”陆启明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自语。
“恐怕你能学却没命用,”承渊冷笑,无所顾忌地继续出手。他必须要尽快出去把陆启明的神魂异状告与本体知道。
“晚了。”陆启明一一照搬着承渊的招式,淡笑道:“若我拦不住你,自会先一步去做,你这又有何用?”
“总想着拖我一起死,”承渊讥诮一笑,“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越到这时,陆启明心中越是绝对的平静。他早已不会再因承渊的任何话动摇。
“那就一同看着最终结果吧。”
………………………………
第七十一章 天机一线开
极深之夜,黑暗无星光,就如占卜的结果一样难见希望。
秦悦风神色凝肃,身着长袍高冠一步步行于此夜幕之下,每一步都有着精准的时刻,依次渐近,逐而引动天地间气运生衍的微妙改变。他便一直沉静而坚决地穿过周围已依星位站定的人群,走上祭坛。
他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成功。
整个凤族不顾世俗规则的决心与托付,秦门传承能否再次传扬于世的机遇,如今已尽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这些无疑都很重要,然而在秦悦风心中,他其实统统不在乎。对他而言这场祭祀并无深意,他只是想要一人性命无恙、平安归来。这即是全部了。
今夜祭祀必须成功,只能成功。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
圣殿在凤梧之渊深处,数以百计的梧桐古木参天生长,与圣殿融为一身,喻示着凤族亘久以来对自然天地的信仰。
仿佛回应着此处人们心底最深的祈愿,生命力流动的枝脉生起温润微光,引领人心归往平静。神木有灵,无数年来都像这样庇护祝福着在此安居生活的凤族族人。
秦悦风在寂静的夜空下微阖双眼,高举起手中之剑,低声吟唱祭祀最初的颂辞。
用剑,是要斩去时空之隔,破除命轮枷锁。秦门的仪式并不祈求神明,而是信奉一切交换源于平等天地规则之下的自身。
剑尖所指,秦悦风行诀,前方莲花玉台中央的那滴殷红血珠随之浮空,缓缓化出一道符印,悬定于祭坛正中。这是凤族至为纯净的本源真血,可定祭祀之人的血脉因缘。
长风无声而起,卷起案上符纸交叠于鲜血封印之中,上书陆启明姓名与生辰八字,则是定此生身世。
秦悦风再以灵力在眉心虚画一个印记,依凭他与陆启明之间大预言术的联系,定之命魂。
定血、定身、定魂,三者既定,便可明白祭祀所为是天地之间唯一仅有的那一人,确定无疑。
庞大覆盖的阵图之上,流动的光线一层层点亮、覆盖,自下而上映照清楚了此地每一个人凝定肃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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