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停止了。
一如既往的唯有承渊一人。在这一刻,他已来到了时间之外。
“我还记得这些符文。”承渊眼中渐渐浮起微笑——真正的微笑;甚至有些罕见的温情。他陷入了追忆,低喃道:“那时候我还醉心于剑道,这些符文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刻上的,每得一个新的都能兴奋好久……你呢,你还记得吗?”
石人缓步走到他身旁,柔声道:“记得,当然记得,永远都不会忘。”
承渊立于原地良久,叹了口气,道:“那时我还有一心喜欢的事情可做,只是后来时间过得太久,连剑道都无法觉得有趣了。”
“有趣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承渊摇头。
石人道:“这里一定还有你喜欢的。”
“你说得对。”承渊打起了些精神,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在了被凝定的慕容玦身上,侧头问石人道:“比如说他,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装得还不够像么,他到底是怎么笃定我说谎的?如果是原本熟悉陆启明的倒也罢了,可他连我都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这么敏锐不合理吧?”
石人道:“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生灵都拥有特别的天赋,与我们那里不同。”
承渊颔首道:“是有点意思……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坏事。”
石人却难得劝道:“还是留他一命吧。”
承渊挑眉看过去。
石人提醒道:“他复姓慕容,是三代的后人。”
“是他?”承渊便恍然了,点头道:“好吧,看在他老祖的老祖还算忠心的份上……可惜三代早已经死了,否则还能叫来用用。”
承渊随口说着,原本正要一指点上慕容玦眉心,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到中途又将手收回,“还是不改了,说不定反而能得些惊喜……就像那个谢云渡一样。”
石人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陆启明那边呢?”承渊又问:“有什么动静?”
石人顿了顿,低沉道:“你要动手了吗?”
承渊一怔,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怎么,你心软了?反悔了?”
石人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从来都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思考,所以一切都有你们决定。”
“你回去吧。”承渊笑笑,道:“我这里的小游戏要准备继续了。”
石人看了他片刻,目光平静而幽深。
“是,主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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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桃山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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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渡独自一人站在山巅。天下起了雨。
一滴浸深了袖口,又一滴嘀嗒落在额角,接着便望见这雨轰然瀑下,浩浩荡荡地将整个天地都蒙了去。
谢云渡不闪不避,任由无边际的冰凉雨水将自己与周围万物泯为一身,忽然觉得畅快。
三百一十九年。
他本是一小国的将军之子,少年时机缘巧合下踏足修行,第一把兵器便是一柄剑,从此便一心向往剑道,历经无数艰难也从不后悔。如今他早已成为了天下至强的剑修,世上再无人有资格作他的老师。除了天道。
说不出缘由地,自开始修行的最初,他就在下意识地追寻天道。转眼三百余年过去,天道已成了他修行的执念,他却始终勘不破。
而今日,当他顺从本心一路东寻至此,在透过雨幕看这世间万物的此刻,谢云渡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感觉,或许是时候了。
抬手一晃,谢云渡在掌心悬浮起一滴雨珠。他眯眼凝视了片刻,轻一弹指,复将雨珠遥遥抛向天际。
雨珠撞入雨幕,身化无穷。随风向远换作云雾,降落时便是刺客黑衣白刃上的一层霜寒。凡人幸或不幸的泪水,也在空气中渐散了。清早微光中的花叶晨露,渗入土壤化出秋去春来的草木枯荣。山巅冰雪融化成水,汇流作河,洗尽沙场红艳血气,再滔滔东流奔回深蓝海洋。海水升起是洁白的云团,顺着风飘曳过山,便又化成最初的那滴雨珠回到这里。
多少年都是如此,未来亦没有不同,终归是得得失失,到头也算不出什么结果。天地还是那个天地,从未改变过。
谢云渡低头抚剑。
横亘在他的心与他的剑之间的,便是这永恒的天道。
谢云渡站直身子,如初学孩童般双手稳稳握紧剑柄,陷入了沉思。
人说,天道无情。但谢云渡觉得此话不对。
人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但事实却正是——在天道面前,万物又与刍狗有什么不同吗?
天道无情,是因为它应当如此无情。
它不因盛世太平而喜,也不因举世混浊而污,天崩地裂永不动摇,生灵涂炭亦无动于衷。它一视同仁,永远依凭自己的规则容纳万物,无情无欲万古如一,所以稳定,所以平衡,所以无比强大,所以这个天地才能够生生不息的存在下来。
于是在谢云渡看来,这种所谓的无情,方才是天道之至情所在。
只是任凭你说天道无情还是至情,天道都还是那个天道,不会因任何人的定义而改变,也与任何人无关。这样的天道,这样的剑道,真的就是谢云渡想要的吗?
谢云渡将剑缓缓高举过额,动作坚定,以至于微微显出一丝笨拙。
他知道自己还远远触及不到天道的领域,即便再过三百年也依旧不可能,但是在他的识海深处却存在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仿佛他真的曾经心神通达天地,熔剑道天道为一体,挥出过那令人心驰神往的至高一剑;仿佛他真的曾经手持天道剑,在某一瞬间掌控世界规则……
——正是这种伴随了谢云渡一生的感觉,令他始终难以释怀。即便在修行路上经历了那么多令他满足、感动的人与事,他依然无法放下无限强大的天道。
所以谢云渡才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终究是要求一个结果,一个答案。
谢云渡微微阖眸,天地间五行元力奔涌而来,无形而强大的气机萦绕着他。
剑势起的同一时刻,谢云渡识海深处却蓦然显出一道璀璨无匹的金色印记,几乎在一瞬间压过了他的全部意识——一道绝世无双的至强剑意霍然扫荡虚空,后来居上地贯穿了谢云渡手中的那柄长剑!
长剑铮然嗡鸣,澎湃的剑意几要夺势而出——这正是他苦苦追寻三百年而不得的天道剑!
他早已是举世无敌的剑修,而这一刻的他却又远远强过了之前的自己。
谢云渡虽然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懂得这天道一剑的,但他却知道了另一件事——只要他挥出这一剑,他就能得到最强大的!
那金色的印记愈发强盛,就连谢云渡的瞳孔中都隐约浮现起无数金色符文,显得他更多出一层神秘而无情的气势,恍如远古传说的神袛。
风云呼啸中,谢云渡眼神一定,将周身真力灌注与剑身,猛然用力挥下——
雨不知觉停了,天地寂静而苍茫。
自剑尖开始,谢云渡手中长剑一寸寸化为湮粉;与此同步的,是识海中无声散开的万千金色符文。
谢云渡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却浮现起了由衷地微笑。
没错。
他最终没有选择拥有天道剑,而是——
斩去天道剑。
他已经被天道掌控一切的虚幻感觉困锁了三百余年,就在今日,他终于选择了舍弃。
他要修的是有情剑,他肯定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也珍惜作为人的至性至情。他要修的是人间剑,他喜爱的便是那些红尘烟火,即使放不下、求不得。
天道剑虽好,但不会是他谢云渡想要的。
……
在剑与金色符文消散隐去的同时,现实虚幻斗转,纷杂记忆交织,世界一瞬间化为混沌——
谢云渡刹那间福至心灵,双手自然合出一道印诀,轻叱一声:“归位!”
万事万物烟云尽散。
脸颊一片呼吸的热气;再度睁开双眼时,谢云渡又重新看到了熟悉的剑七笼洞府,以及贴近的双目炯炯的大白老虎。
原来方才的那个世界与三百一十九年的绝世剑客,不过是剑七笼最后一障的幻境演化。
他斩破天道剑,明心见性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剑道,剑七障便自然开解,不再拦他。
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目光中属于幻境中那三百余年的痕迹迅速如冰雪般消融。待他再次提剑站起时,已重新变回了那个洒脱自在的桃山小师弟。
“老谢?”老白问。
谢云渡胡乱拍了一气身上尘土,环视一周,咬牙切齿地笑了笑,然后倒提冬夜剑柄,狠狠一剑把剑七笼的屏障劈了个烟消云散。
“走,找七哥玩儿去!”
老白虎啸一声,四腿如飞奔腾而出。
谢云渡纵身一跃,一屁股跳去了老虎背上,剑尖儿顺着往前一指——
桃山仍夜深。谢云渡收回剑时,觉出格外几分沁人的凉。片片雪白落入玉色斑驳的冬夜剑柄,看不分明。
入冬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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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死线
当桃山大雪纷飞之时,古战场灵湖上方仍是一片晴朗且开阔的天空。对中武的年轻人们来说,这本该是平平常常的一日。
青天白日总能莫名给人以底气――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甚至没有人觉得恐惧,最多是惊疑不定地将心神从修炼中收回,再议论纷纷地望向护阵上方凌空高挂的那一面悬镜。
镜中倒映着正是外面山谷此时正在发生的――
漫山遍野都是修行者,呼啸着从远方疾速追赶至近前。那些人个个面目赤红,凶光毕露,呈围攻之势排兵布阵,那里面滔天的杀意几乎要凝结成肉眼可见的血雾喷涌过来!
――然而当看清了这一切,他们却只觉得疑惑更深。越来越多的人转将目光望向陆启明,潜意识中他总能解答一切未知之事,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崩乱气流,轰天炸响――阵法分明隔远了那一切,在身边保留出了这一小片干净之地,但是电光掠过般地,陆启明心中却蓦然有种自己正处在那片混乱中心的错觉。
片刻的恍惚过后,陆启明意识到周围人的神色有异。
许多人在问着“那边儿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追什么?”有的甚至直接笑出声来,“那群人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中邪了么?”
却唯独没有人说
陆启明拇指摩挲着左手纳戒,微抬起头。光线穿过睫毛,在他眼睑下扫出薄薄一层阴影,愈加显出异样的平静。
“不太对,”身边安澜公主眉心紧蹙,道:“谁也不可能一齐糊弄过这么多人,你”
她在望向少年的瞬间微一停顿,续道:“怎么了?”
陆启明却先问她:“你看到的是什么?”
安澜公主迟疑片刻,道:“什么也没有,被围在中央的是一片空地你呢?”问到最后两个字时,下意识地,她的声音已经低微近无。
陆启明望了她一眼,然后道:“我。”
有那么一个瞬间,安澜公主甚至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看到面前少年的瞳仁在光线中变化,就像宫城城门一重重退阖、落锁,从清澈透亮顷刻间转为深夜一般的漆黑。
一惊过了,安澜公主回过神再看,却依旧是他一贯的淡淡笑意,不带什么情绪。
安澜公主这才来及回想听到的那个“我”字,本是要继续等陆启明下文,但是却没有――她愣了愣,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陆启明说他看到了“我”,那就是!
远处的轰鸣如烟花般满世界地炸响,女子却觉得一瞬间所有声音都离自己远去,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猛然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少年的手腕,失声道――
然而陆启明没能听到她要说的话。
在安澜公主发出声音之前,在她的指尖触碰过来之前,当许多人的刀剑挥到中途,当漫天攻击如万千离弦的箭矢,灵力余波令阵幕激起雨打湖面的层层涟漪――
世界已停止在这一刻。
陆启明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黑袍少年。
少年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两个人面对面而站,相互间只是看,不发一言。
镜像倒影尚且有正反之分,而他们两个人却生的一模一样、不差微毫,任是谁也分辨不出任何不同。
可惜这奇迹般的一幕,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再没有其他人能够看到。
陆启明停了一会,轻叹道:“承渊。”
“一直以来,我都在期待着这一天,”承渊唇角微勾,语气有些奇特地低念道:“陆启明。”
陆启明扫了一眼四周凝定的时空,意味难明地笑了笑,问:“怎么不直接动手?”
“第一次正式见面,不打算好好聊聊吗?”承渊笑眯眯地反问,道:“你看,就算被你陷害得这么惨,我也一点都不生气呢。”
陆启明摇头道:“你我之间,就不必说笑了吧。”
承渊静了片刻,道:“也对。”
他随手一弹衣角,方才血迹斑驳的衣襟随之崭净如新,周身伤口亦顷刻复原,就像之前被追杀的事情从未真实发生。
陆启明冷眼看着他动作,没有说话。
“居然这么平静,”承渊笑意更深,抬手抚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凑近道:“是因为早就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吗?”
陆启明道:“没错。你是神,而我只是个凡人,当然没有能力动摇你的决定。”
虽然这么说着,他却神情不变地将承渊的那只手拉下来按回原位,看不出有什么顾忌。
手指间是空旷而隔离的触觉,并非温热的肢体。每每随着二人之间距离的变化,周围时空都会不断发生细微的扭曲,如同层层叠叠的透明水波。
陆启明也是在承渊出现后才知道了这一点,原来时空在他们两个靠近时会产生一种仅环绕在他们之间的奇异变化,使得他们两个永远处在不同的时空――所以普通人永远不可能同时观察到他们两个,即便他们就面对面站在一起。就像刚刚,追杀承渊的人群看不到附近陆启明的存在,而陆启明身边的人则无法感知到后来出现的承渊。
同样的,陆启明与承渊也并不会真正触碰到对方。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扭曲的时空屏障,那些动作皆不过是看上去如此。
“所以,”陆启明有些释然,道:“你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杀我。”
承渊挑了挑眉,“这有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吗?”
陆启明平淡回道:“大概就是‘死定了’与‘还有一线希望’的区别?”
“又或者,”承渊笑容扩大,悠悠道:“是有没有热闹可看的区别。”
说罢,空间中倏然闪过一道规则金线,无声搭上了安澜公主纤细白皙的脖颈。
陆启明瞳孔微微一缩。
安澜公主还保持着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右手正伸向他,眉宇间带着惶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与整个世界一并凝固在了之前的那一刻。承渊连着金线的食指轻轻一勾――
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在脸上就像冰凉的雨;陆启明想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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