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我越来越反感黎家。”
黎落蹙着墨眉垂着头,心中不是滋味。嫪菁菁闻言疑惑不解,追问为何,黎落警惕地看了看周遭,仅有两名拾掇残羹冷炙的小奴,这才坦言:
“沐阳君是一国之主,尚且能为舐犊之情不惜迎战强国。而我爹,便要为了攀龙附凤将女儿推入火坑……”
嫪菁菁闻言同黎落一样失了活力,默默不语……
月末,日兆、爪洼依旧未能达成统一共识,爪洼兴兵征讨日兆,日兆尽举国之力顽强对抗,初战惜败。
旌旗飘摇,狼烟四起,征夫战死沙场,思妇以泪洗面。日兆国大街小巷,举目望去——总能看到出殡队伍,天可怜见,阴霾覆盖了整个日兆。太阳不再眷顾日兆,不知躲去了何处。
第四次应战,日兆节节败退,而爪洼越战越勇,涡流江边白骨遍地,血流成河,日兆不敌,惨败。
第五次战书下达,日兆王心力交瘁,夜不能寐。佞臣辅机上谏:日兆每户人家必须交出一名男丁用以援战,沐阳君——允。
诏书颁布,日兆子民的哀嚎声惊天动地,黎家更是火烧眉毛,挑灯夜谈,只求保住独子黎晟。
………………………………
第三十四章:父子内讧
今夜日兆无眠,不止黎家灯火通明,黎家宅邸之外,家家户户烟火不息,红烛与月光交织,透着股子悲戚同哀凉。
王命难违,此去披荆斩棘,刀口舔血,即便再厚重的盔甲,再锋利的刀刃,也难说兵将们能毫发无伤的凯旋而归。
黎耀荣愁眉不展,心灰意冷,却因为怀揣着对黎家香火延续的深切执念而不肯轻易放弃。他召来满堂亲眷座谈协商,于绝望中找寻一丝保全黎晟的奇迹。
嫪菁菁心如刀绞,坐在黎晟身边紧紧拽住黎晟的手掌,二人十指相扣,似乎怕浪费掉一时一刻的共处。黎家众人皆因黎晟不日将赴战场而糟心郁闷,黎晟不忍家人为他劳神,强挤出笑容面向众人:
“男儿志在保家卫国,王君圣主尚不惧强国来犯!我黎晟卑为人臣,应当高高兴兴去校场报到!爹,娘,莫要伤心!儿子绝不辱使命,必把爪洼蛮夷杀个片甲不留,一振黎家雄风!”
黎晟志气勃发,从座位上起身,朝黎耀荣、姜慧郑重立誓,而后三个响头以表未能尽孝,姜慧终究克制不住,掏出帕子连连抹泪。
嫪菁菁虽也不舍黎晟奔赴战场,但黎晟此时迸发出的男子气概和勇猛血性,让嫪菁菁垂泪之际无比骄傲的欣慰——她没有选错人,她的夫君是不怯交战的英雄!
嫪菁菁咬着唇,眼眶通红。她于心底毅然起誓:若黎晟此去不回,她便替他守住黎家;若黎晟因战身负重伤,她便伺候他白头到老。不论生死,倾心相许!
黎耀荣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的泪,拍拍黎晟的肩膀后即刻别过头——他是黎家的支柱,他不能让家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裘霏霏和黎暮也面色萋萋,不甚好受。黎家本就男丁稀缺,她二人原以为依附着前途璀璨的黎晟,下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可眼却下不尽然——黎耀荣年事已高,黎晟在朝堂中还未立稳根基便要赶赴沙场。是故:裘霏霏、黎暮神伤而惆怅,不知往后该倚靠何人度日。
黎落算是黎家一片怨声载道中的异象,她不为黎家卑亢,更不替黎晟可惜。反倒是黎晟重新燃起的血气方刚使黎落欣然,对黎晟即将上战杀敌有着无尽的祝福和期许。
历代以来,日兆公主皆因和亲沦为祭品,割断了家国情怀远赴他乡,只为求一个天下太平;跋山涉水送上自己的妙龄年华,仅是想拦住外敌入侵的魔掌。
雅淳公主一事让黎落颇为触动,她希望世间女子都能自私一回,若没有如同沐阳君一般的慈父庇佑,便要敢于驳斥世俗偏见,以免成为父兄一辈攀高达贵的牺牲品。
黎落为国家自豪,更为争夺女子地位这一战而振奋;甚至希望自己也能被征入行伍,为讨伐粗鄙之国激战数个回合。但她知晓此时不该失了分寸,只能默默为黎晟鼓劲,为牺牲的所有勇士哀悼,更要为日兆祈福求胜。
黎耀荣眉宇间充盈着浓烈的踟蹰和悲恸,他环望着厅内众人,举目迎视远方,心里愧对已逝的祖辈:若黎家血脉就此捻灭,黎家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此陨落,叫他将死之际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屋内众人皆不发一言,哀默的死寂中又不时冒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哽咽,更显得场景零落与悲伤。
正逢黎家的主事奴才宁伯匆匆步入内堂,哆嗦着身子跪在黎耀荣近前求取丧假:
“启禀老爷:涡流一战,我儿命丧黄泉,坠入江中尸骨无存……恳请老爷准假七日,好让老奴回乡料理犬子后事!”
宁伯喑哑的声线传入众人耳中,颤音中奋力压制的哭意格外清晰,宁伯近乎崩溃的面色,使感同身受的姜慧险些晕厥过去。
黎耀荣亦是痛心之色,忽闻噩耗且距离自己近在咫尺,黎耀荣心中百味杂陈讲不出话,只能闭目点头。
待宁伯蹒跚离去,姜慧好转一些,她苦凝着宁伯离去的背影眼都不眨,须臾过后,猝然清醒的她,猛地扑倒在黎耀荣身下失声嚎啕:
“老爷!不能让修文上战场!妾身求求你了!我的儿啊!此去非死即伤,娘心痛!心痛啊呜呜……”
姜慧含糊不清的哀求着黎耀荣,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屈的目光和凄厉的声音一针一针扎在黎耀荣心尖上。宁伯儿子的死讯击溃了姜慧心中脆弱的防线,不堪承受的姜慧泪水涌如瀑布,决堤般颗颗落在黎耀荣的前襟上。
黎耀荣再次别过头,他无能为力,又如何允诺姜慧?
姜慧哭天抢地不肯罢休,黎晟上前几步跪在姜慧身侧劝导,嫪菁菁亦放下自己的哀思来劝解她。
见黎耀荣头也不回,似对黎晟的现状不管不问,如此冷淡的态度让姜慧发疯,继而开始口不择言:
“雅淳公主究竟要害死多少条人命才肯和亲?昏君无道啊!他之子女是人,我的儿也是血肉之躯啊——贱人!红颜祸水!呜呜……”
“啪!”
谁都不曾料到,忍让姜慧多年的黎耀荣会为了几句抱怨便动手。
狠狠一个巴掌打在姜慧的左侧脸颊,旋即红肿起来,印迹明显地像在嘲笑黎耀荣的无能。姜慧被打得眼冒金星,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回过神,瞠目结舌的回视黎耀荣,微启的唇久久没有合上。
“父亲,即便母亲犯了糊涂说错了话,您也不该动手啊!”
黎晟的双手环绕着姜慧,撑起了姜慧体力衰竭的身子,侧目望向黎耀荣,眸子里皆是愤慨。
黎晟素来惧怕不苟言笑黎耀荣,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被黎耀荣所喜。且观方才黎耀荣同姜慧的反应,黎晟更加认定黎耀荣仅把自己当作权杖而不是儿子,失去一个权杖并无影响,黎耀荣还能生出另一个;但姜慧不同,她的不舍和心痛都写在脸上,她才是真真切切的疼爱自己。
黎耀荣哪里知晓黎晟暗地里误解了自己,只以为黎晟埋怨他打了姜慧罢了。便苦口婆心的解释:
“天子脚下,岂能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污蔑国君的罪过若传出去,黎家还能留有活口?”
黎耀荣说着并无深意的话,却被黎晟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是啊,只要黎家还留有活口,爹才能东山再起不是?我黎晟枉死也无足轻重!”
………………………………
第三十五章:嫪财主献计
黎晟冷笑一声,竟将心底的自白说了出口。方才宁伯的话,句句都敲打着黎晟不甚坚强的决心,征战不怕送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假话罢了。
只这一个插曲,就激出了黎晟的自私和怯懦,他有些不敢想象自己身处疆域迎战爪洼会是何下场……当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不怕,他想活下去,无比强烈的想要活下去。
黎晟的揣测让黎耀荣百口莫辩,更让黎耀荣看出了黎晟对自己正真的心思,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黎晟,似乎今日才认清对方。
内堂的氛围变得怪异又尴尬,没有人敢上前劝和、圆场,嫪菁菁蹲在姜慧身侧仰望着与黎耀荣斗气的黎晟,水灵灵的一双眸子蒙上了一层迷雾……
不多时,后厨的下人张罗了一桌夜宵,以供众人食用。黎家一干人暂且将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疏离搁置一边,用完餐后再谈其他……
闻听朝廷强行招兵的嫪升平夫妇赶来黎家,一进内堂,姜雯便搂住嫪菁菁小声啼哭,反观嫪升平显得镇定些,随意用了些茶点后,适才打听起黎耀荣的对策:
“亲家,关于征兵之事,你可有法子?菁菁与令郎成亲不久,小两口儿眼下就要面对生死诀别,过于残忍了吧?”
嫪升平个头不高,不似平常有钱人家的老爷一样脑满肠肥,反而精瘦得紧,眉骨很高,一对狭窄的眼缝也难掩双目中睿智的光泽。
他先同黎耀荣寒暄,进而抱怨自家女儿的命运磕绊,倒让同为人父的黎耀荣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嫪升平抱了几分歉疚。
“哎——战事四起,大王无奈,故而出此下策,我区区掌书令,着实寻不出保全修文的办法……”
黎耀荣无可奈何的口吻同直言不讳地话语,似在嫪升平意料之中,他抚须一笑,显得很是从容,且高深莫测地回了句:
“亲家此言差矣——绝望太早怎能安抚人心?”
打一进门,嫪升平就观察到了黎晟与黎耀荣间避免目光交汇,约摸猜出了黎耀荣对征兵束手无策,黎晟却以为黎耀荣不曾尽力,父子因此俩渐生嫌隙,这才显得氛围别扭。
不得不说嫪升平在生意场上风光多年有迹可循,他揣摩人心的本事和处变不惊的风度,并非常人所有。
黎耀荣听出了嫪升平的言下之意,自然窃喜万分,睁大了精光四射的眼眸直视嫪升平问道:
“亲家有主意?”
不加掩饰的急切和惊喜,惊动了半死不活的姜慧,她也向嫪升平投来期盼的目光,静默不语的黎晟亦然:这一刻,黎晟不再装模作样的扬言弑敌,完全将贪生怕死的懦弱不堪袒露出来,更不在乎旁人会嘲笑他,只一心求生。
嫪升平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堂中的下人,姜慧见状忙赶走了碍事的奴仆,而后径自上前跪在嫪升平近前。
“夫人,你这是作甚!”
黎耀荣的询问中隐隐透出怒气,他又何尝不想黎晟躲避灾祸,然而他根深蒂固的恃才傲物决不允许姜慧如此低人一等的行为。
姜慧并不理会黎耀荣的愤怒,脸上的泪痕未干,乞求般拽着嫪升平的袖口不撒手:
“姐夫,你若有法子,千万要保住修文!他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他去开拓!姐夫,我求求你!”
姜慧的卑微与黎耀荣的多处顾忌形成强烈的反差,且都落入黎晟眼中,他怨恨自己以往为何不多听从母亲的教诲,回忆犹如泉涌,一幕幕打开摊在黎晟脑海中,越是懊悔越是不忍再看,索性别过了头。
嫪升平皱着眉,回头抛给姜雯一记眼神。姜雯适才放开怀中的嫪菁菁,走过来扶起姜慧:
“妹妹,你这是何苦?修文乃我嫪家的贤婿,我和升平既然有拯救之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姜雯的宽慰让姜慧踏实不少,紧抿着唇角朝姜雯重重点头。
嫪升平拧着眉头瞥了姜慧一眼,锐利的目光里有嫌恶之色,而后转过头面向众人不急不徐道:
“尔等不必自乱阵脚,我直说罢:修文的上头——辅机大人有三名子嗣,可据我所知:征兵名册上却贸然出现了并不存在的辅家四子……”
嫪升平抬眼暗示黎耀荣,黎耀荣诧异之际追问道:
“亲家此言当真属实?举国征兵乃是辅机大人自己呈上去的谏言,他怎会……”
并未言毕,黎耀荣不敢将那四个字说出口,嫪升平却无惧无畏:
“徇私枉法?”
黎耀荣震惊之余,讳莫如深的点点头,但依旧不明白嫪升平提及如此秘闻意欲为何?即便辅机有偷天换日的本事,自己哪敢凭一己之力去揭发?即使揭发欺上瞒下的奸臣有功,也不能断言此举便足以换取黎晟平安……
黎耀荣的反应迟钝,使得嫪升平有些不耐烦,正欲再行提点,黎落开口问道:
“嫪老爷之意:是让我爹效仿辅机?”
嫪升平循声望去——颇为意外:黎家最机灵的人竟是一相貌脱俗的女眷,是故朝黎落微微颔首,投去赞许的目光。
细看之下,嫪升平惊觉以黎落的长相,怎会深藏黎家许久却默默无闻。可因着今日只为黎晟而来,便收回打量的目光。
“亲家,这……当真是为难老夫,莫说我去筹措,即便官阶高于我的修文自行疏通关系,都办不到……”
黎耀荣面色羞愧,嫪升平的法子的确可行,只可惜自己没那本事。
黎落眼瞅着黎耀荣的希望落空,心底竟有一丝庆幸,若黎家当真上行下效,干出如此龌龊的勾当,置整个黎家于为人不齿的境地,何其可悲。况且黎晟本就性子软缺乏历练,错失机会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可黎晟是自己的亲兄长,嫪菁菁不仅是自己的亲嫂嫂也是自己的闺中好友,黎晟身赴战场定然艰险,如若遭逢不测,于黎家亦是一生的悲痛……
思及此,黎落有些许彷徨,是自己太过冷血不顾家人生死吗?这般棘手又考验道德的事请不论落到何人头上,都当真如嫪升平所说:过于残忍。
黎落停止思考,不再折磨自己:便让黎晟自己去选择吧——是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还是泯灭良知,皆由他定……
“姐夫,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我等小门小户如何偷龙转凤?难道再无其他良法?”
嫪升平一听姜慧发言便不自觉地蹙起眉,虽然姜慧问出了黎耀荣和黎晟共同的心声,但嫪升平为了避免姜慧喋喋不休,就径直走到黎晟身前坦白了自己的计策:
“修文,你想和菁菁举案齐眉平安终老,便照我说的去做——”
一个停顿,引得满堂人凝神静气,洗耳恭听——
“辅机爱财人尽皆知,你明日一早带着我嫪家半数家财求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不为所动我嫪升平把脑袋割给你!至于替换你的人选,我已备好——一个无名无性的乞儿,不在户籍记录中,方便更名改姓也出不了纰漏。”
………………………………
第三十六章:贿赂辅机
众人闻听嫪升平要倾尽半数家财来贿赂辅机,面上的晦气皆一扫而光,似被金佛拂开了眼一般,沐浴在橙晃晃的光晕之中,一个比一个眼神锃亮。
黎晟喜不自禁,扑通跪地,望着嫪升平的目光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感激,好似眼前站立的这位矮小精瘦的男人不止是自己的岳丈,更如同再生父母般高尚可敬。
“岳父,小婿鄙薄之人上不得台面,您却慷慨施援,救小婿于水火之中!此番大恩大德小婿没齿难忘!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再造之泽!”
黎晟眼眸里的斩钉截铁和信誓旦旦,让嫪升平恍惚间生出错觉:自己的女婿本是大义凛然、侠肝义胆之人,绝不会偷生如蝼蚁。然而黎晟眸色最深处的后怕与庆幸提醒着嫪升平——黎晟始终是他认识的那个草包。
嫪升平对黎晟的感恩之辞并无感觉,依旧淡然处之的镇定自若,稍抬了抬眼皮,单手拉起黎晟缓缓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双腿软不得。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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