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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都是太阳惹得祸
远空的雾气慢慢化开,显现出广袤清朗的碧云天,当第一缕和煦的金色光辉绽放,日兆国迎来了又一个日出。
日兆国尊崇“烈阳神”,民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日兆国所属仙界烈阳神的管辖之地,因有烈阳神的庇护,日兆国昼最长,夜最短,是普天之下被日光滋养最久的所在。
也正因为信仰烈阳神,日兆国的子民热爱每一轮日出,感恩每一次日落。太阳的升降规律便是日兆国百姓的作息定律,无人胆敢不遵循――
某座贵气宅邸的西厢房,靠近长廊的小轩窗从里至外被人推开,缓和的光晕悉数奔涌而至,原本毫无生气的暗色调闺阁霎时间笼上耀目的清辉,给人以闲适惫懒的错觉。
“回大太太,各房都已经在院儿里候着了,擎等着您训话呢。”说话的小奴低眉顺眼自窗边走来,一言一行都毕恭毕敬,身躯虽然佝偻着,整个人却绷得很紧。
发髻灰暗的中年妇人听着回禀,瞧都没瞧那婢子一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接着便自顾自起身,抬手扫拂着蚕丝织就的裙襟。
婢子见此,忙弯腰上前半蹲半就,帮着抚平每一处褶皱。
整理得当,妇人颔首虚眯着眼,前后左右打量了好一阵子,方才觉着妥帖。
“走罢――”妇人挺直脊背昂着脖颈,微微抬起的右手捏着拈花指,略微侧头向后方的小奴示意。那小奴反应倒算不慢,立即走至妇人右侧,将左臂平举送于妇人拈花指下,用作搀扶。
穿过笔直的长廊,右拐再行些许,视野便开阔起来――除却正中央的小池塘和相对林立的盆栽,这大院儿里再无其他景致,显得格外空旷。
院落里三三两两站立了不少人,方才皆有说有笑,这时瞧见妇人昂首挺胸的往此处行进,竟都止了闲谈,转而耷拉着脑袋面色萎靡,完全另一番模样。
妇人走到院落正前方的石阶上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仅仅是一扫而过的巡查,妇人已经瞧出异样。
“周吴氏,六丫头呢?”妇人双目中的寒光直射台阶下最末尾的老妪,质问的话语中隐隐透着怒气与嫌恶。
被点名的老妪似乎是不堪被妇人凌厉的目光直视,双腿竟有些颤颤巍巍,瘦骨嶙峋的体格若不是拄杖而立,恐怕下一刻便要跌落倒地。
只见那老妪费力的塌下腰身,蹙着眉头应道:“回大太太,六小姐昨夜熬得晚,天将明时才歇去,因此不得早起。”
中气十足的流利对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胆怯孱弱,老妪虽硬着头皮面对质询,但脸色不卑不亢。
众人在压抑的气氛中俱是神情紧张,最前方身着华服的男子回眸瞥了眼老妪,双唇紧抿,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妇人听了老妪的说辞扯起唇角冷笑,显然没有被老妪的由头说服。
“不得早起?好!周吴氏,本夫人问你――身为日兆国子民,藐视烈阳神,是何罪过?”妇人走下台阶,紧紧凝视老妪苍白的发顶,咄咄逼人地下着定论,眼中闪烁着得逞的光彩。
老妪低垂着脸,旁人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她语气无奈恳求道:“大太太,老妇即刻去催六小姐来此处领受神恩,还请您莫要降罪与她,怨只怨老妇方才失言!”
妥协后,老妪奋力撑着竹杖,蜡黄干枯的手背上筋络清晰可见,起身之际,恰有一股和风拂过,撩起老妇额间零星的银发,叫人看着不忍。
如此场景映进眼里,那华服男子终究按捺不住上前阻拦,面向妇人沉着脸闷声调解:“娘,既然六妹昨夜不曾好睡,您此刻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提了,为何非得揪着不放?”
妇人闻声不悦,却不立刻反驳,转而看向心存希冀的老妪呵斥:“周吴氏,你存心想让六丫头挨罚不是!”
老妪几不可闻的轻轻叹气,并没有百口莫辩的尴尬脸色,原本存有一丝神采的眼眸也逐渐黯淡。
待老妪走远,妇人这才缓和了心绪平视华服男子:“文儿,你是男子,是你爹寄予厚望的人。宅中大小适宜无需你分了心思替为娘的操持,娘只盼你学问有长进,顺顺当当的世袭你爹的官职。区区一个庶出的野丫头,何德何能令你事事为她开脱?”
苦口婆心的开导,语气嗔怪又慈爱,妇人凝望着仪表堂堂的长子好一阵儿,怒气总算消了大半,且还露出宽慰的浅笑,同先前的家主姿态简直判若两人。
被妇人唤作“文儿”的男子欲言又止,不知碍于何事,丧气般垂下眼睑不再辩驳。
妇人没有错过爱子眼中的愧疚神色,即便是有所察觉,也循着私心不再追问。
此时,一干人中走出个高挑瘦削的身影,黛蓝的缎裙及踝,裹着鸦青薄衫,本就纤细的身形被这一水儿的老气横秋之色包围,无形中给人压抑的感觉。
这女子挑起稀疏的细眉,以眼珠斜向男子,鄙夷般呛声:“大哥因何要处处维护三房――娘亲还是盘问清楚为好,以免东窗事发,惹怒了爹爹!”
或许这话戳中了男子的软肋,以至于他本来归于平静的神色立马变得恼怒,不禁转身朝女子横眉冷对,那眼神分明是希望女子速速住口。
“大哥怎的这副面孔来唬二姐?也不是了不起的大事,让娘亲知晓也是为了大哥着想!也难怪爹爹讲你年岁越长越糊涂,到如今都分不出亲疏好坏麽!”
尖锐的嗓音出自人群中另一女子――矮小丰腴,浓眉大眼,一身嫣红衣裳被撑的分外圆润;宽宽塌塌的鼻梁下两瓣厚实的嘴唇,蛮横的面相着实让人难以生出好感。
男子循声望去,挑唆的两名女子比邻而立。想到这一高一矮都是自己的亲妹子,且都是被娇惯坏了的人,此时并肩作战自己定然招架不住,便回头不再搭理,任凭她二人去闹。
中年妇人来回扫视着自己的三个儿女,双眸射出的晦暗锋芒像是猜到了七八分,存着私心想要早些了断那些剪不清、理还乱的纷扰之事。
“六丫头怎地还不来!这个周吴氏,办事总要拖拖拉拉……”妇人念叨了几句,似乎忘却了刚刚发生的争执,比肩而立的两名女子对视一眼,难掩激愤之色。
妇人当然察觉到自家女儿的不服气,忙递了眼色,两个女儿领会后虽还是气鼓鼓的面容,却顺从了妇人之意。
妇人满意的抿起嘴角,昂首看到日头已经完全浮出云端,就领着众人如往常一般朝拜神明,紧接着分派了活计,遣走了下人。
等到院子里只剩家中亲眷,妇人这才步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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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娘蠢蠢一窝
黎家大宅地势最低,采光最差的一处厢房内,周吴氏正紧赶慢赶伺候着“怠慢”神明的黎家六小姐――黎落,盥洗穿衣。
眼瞅着自家小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上眼眶乌青,眸中血丝遍布,周吴氏不免自责,:“小姐,都怪老奴蠢笨,不过是未能早起罢了,眼下又生事端,哎――”
周吴氏抬手抚上黎落的侧脸,疼惜地摩擦,惊觉触感上又瘦削好些,再次无奈叹气:“近些日子三房的伙食也跟不上,小姐本就赢弱,比旁人要晚些长身子……罢了!多说无用――”
名叫黎落的女子见周吴氏垂头丧气,清亮的瞳仁闪着促狭的光泽,下一刻便伸出十根纤纤玉指,将自己稚气未脱的脸蛋挤成一团,逗趣儿的问:“婆婆你再瞧,哪里就清减了?”
周吴氏看着这个长不大的丫头,“噗嗤”一声乐开了花,同样的把戏,却每次都被黎落的娇憨、滑稽逗得忍俊不禁……
与此同时,黎家宅子的当家主母,正铁青着一张涂了脂粉也难掩细纹的脸,等着迟迟未到的主仆二人。
黎家长子黎晟此刻最为心虚,甚至不敢同自己的母亲有丝毫视线触碰,心底焦虑着待会子该如何收场。
再看那揭发黎晟的姊妹俩,高挑却不窈窕的黎初昕双手环抱于胸前,斜睨着黎晟,突兀的颧骨愈发显得刻薄不饶人;膀大腰圆的黎永晴倒没有对着黎晟挑衅相望,只以帕子略掩住偷笑的面容,一副静观好戏上演的姿态。
温度渐升的日光铺散开来,没有了破晓时分的温润和煦,等待的众人也心烦气躁起来。
翠绿的盆景上金光点点有些刺目,黎初昕许是盯看的过久,觉着头晕眼花。
这轻微的不适感,让素来宠命优渥的黎初昕郁结发怒,自然要把由头指向肇事者:“娘,那死丫头成心耗着我们!”
黎永晴抹着宽阔前额闷出的虚汗,一脸愤慨的认同:“大姐此话不假!那刺儿头屡屡惹祸,却不忘牵累我们!”
“嚼舌根也不背人,平日里的饭食倒没有白白进肚囊,不仅体态圆润,连脸皮――都格外厚些。”
清亮明丽的声音从院落侧方的满月门传来,如同荒漠上清泉滴答作响般令人神清气爽,被阳光晒得无精打采的众人不由得循声去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丁香花色布履,它行动如风地迈着明快的步伐,足下生莲般耀目;而后是一袭雪青丝裙,藕色薄衫加身,素雅却不寡淡;再看那嫩白脖颈上一张不施粉黛的俏颜,琼鼻薄唇秋水眸,梨涡樱腮鹅蛋脸;最惹人注目的是两弯黛眉正中的苍色云形胎记,细小如朱砂痣,宛若谪仙,绰约出尘――
黎永晴被黎落的嘲讽噎得够呛,咬着牙冲到黎落身前叫嚣:“庶出的死丫头!你笑话谁呢!”末了还觉着气势不够,推搡了黎落一把。
黎落身形晃了晃,顷刻便稳住,不气不恼的含笑反问:“笑话谁?难不成……这院儿里还有比你更健硕的姑娘?”
戏谑的语气不加掩饰,黎落也学着黎永晴补刀,从上而下打量着黎永晴的身形,口中发出“啧啧”的叹声,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惋惜和同情。
亲姐妹受了羞辱,黎初昕面色不再淡定,快步走到黎永晴身侧帮着回击:“若论身形苗条,你也不过尔尔,有甚资格讥讽永晴?”
颐指气使的脸色和傲娇跋扈的模样,不仅变着法儿的吹捧了自己,也得意的以为打击了黎落,于是越发搔首弄姿,显摆着自己竹竿状的体型。
“哈哈!哈哈……”
不想这姊妹二人愚钝至此,黎落笑得前俯后仰,两颊浅浅的梨涡更添明媚精灵。
一直冷眼旁观的姜慧阴郁的表情更甚,自己当做掌上明珠的一对女儿接连遭到庶出丫头的戏弄,当真丢人。
“六丫头――”拖拽极长的尾音,自然是出于黎家大太太姜慧之口。
黎落闻声敛去笑容,转身平视姜慧,面色冷清的询问:“大娘又有何事训诫黎落?”
姜慧听了这话嘴角略微抽搐,强压怒气鄙夷的呵斥:“放肆!你这丫头竟如此目无尊长!你既唤我一声娘,我便不能放任你养成恶习!”
黎落依旧目无波澜,似乎是方才入耳的话已经听腻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见黎落无从反驳,姜慧的表情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思及黎落若一直顺从,那事情倒简单许多……
于是,姜慧收起了怒目圆睁的脸色,执起帕子擦了擦晕花的胭脂,这才轻描淡写的继续调教:“方才,你对嫡姐恶言相向的事暂且不提,毕竟姊妹之间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娘!”异口同声的俩姐妹激动插话,打断了姜慧的下文,黎永晴气得直跺脚,伸手指着黎落就骂:“娘!那小贱种今日敢骑到我和二姐头上!来日岂不是连您也不放在眼里?您就此翻篇儿不问责于她?女儿不依!”
黎初昕和黎永晴心态相同,哪里肯放过让自己出丑的黎落,正要接过话茬儿却瞧见姜慧愠怒的面色,不由得止了声,拽拽黎永晴的袖口示意她不要再说。
一直不曾言语的闷葫芦黎晟出了声,避开姜慧的视线壮着胆子帮黎落出头:“三妹,女子怎能信口污言秽语?小妹与我们是至亲,辱骂她和辱骂自己有什么分别?”
言毕,黎晟瞥了眼黎落,眸中尽是歉疚……
黎初昕先前碍于姜慧不敢发火,此时黎晟脱口而出的一番仗义执言,无疑是火上浇油,逼着黎初昕几乎瞬间变作炸毛的小猫,走向自家长兄声声斥责:
“大哥你不嫌害臊麽!爹爹交待地课业你让旁人代笔也就罢了,眼下又帮着外人欺辱我和永晴!你跟那贱丫头还真真是狼狈为奸!”
静默不语的黎落听了这许久的数落,因缺觉而精神不振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着黎初昕姐妹二人过于聒噪,是故不耐烦地挠挠头,冷不丁冒出一句:“娘蠢蠢一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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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庶女有毒
前人有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效果怕也和当下差不离。
惊闻黎落话语的众人面面相觑,最先反应过来的,应当是神情古怪的黎晟,但见他拧着眉头紧闭着嘴,一副憋屈不适的样子。
不过是上眼皮碰下眼皮的功夫,黎晟抬手顶着口鼻咳嗽起来,可他眼尾明显的笑纹和近乎破功的笑声,算是把自己出卖得淋漓尽致。
目光里写满惊愕的姜慧此时已顾不上黎晟,攥着帕子的手肘隐隐发抖,气急的人反而静如一潭死水。
黎永晴愣了好半晌,左顾右盼地看看姜慧又看看黎落,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恶狠狠地指着黎落问姜慧:“反了反了――呜呜……娘!黎落她――她――她呜呜……”
最正常的回击当属黎初昕,她怒不可遏的走到黎落面前扬起了手掌,卯足了劲想要教训黎落。掌风呼扇而下,黎初昕摔了一个狗吃屎――为何?
常养深闺,足不出户的娇惯小妞怎敌得过有武学底子的黎落――挥掌直下的黎初昕把浑身的力气积蓄到右臂,不急不徐的黎落只需要稍稍后仰脖颈,再顺带擒住黎初昕掌掴的手送她到前方宽阔的石砖上即可。
借力使力的黎落让下盘不稳的黎初昕摔得极其惨烈,“乓!”地一下重击地面。
颜面尽失的黎初昕伏地便哭,哭声凄厉无比,好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震得黎落翻起白眼。
“噗……”
原谅黎晟实在要憋出内伤,尽管自己也属于“蠢一窝”的成员,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捧腹大笑的好心情。
“跪下!”
姜慧本打算循循善诱将黎落好生哄骗着,只求代笔之事无人知晓。哪曾想自己佯装着宽厚慈母,那厮竟依旧混世魔王一般嚣张不屑,将安宁的小院落搞得乌烟瘴气。
黎落从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姜慧的一声令下打不动她分毫,看在众人眼中也不足为奇。
黎落好笑得回望姜慧,摊开双手表示不明所以:“大娘,请家法倒是给黎落一个理由啊,家中赏罚的执事流程――大娘应当最清楚,怎还需黎落提醒?”
黎落道出这番话不是没有由来,历来姜慧仅视三房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每大事小情虽然同黎落毫无瓜葛,这位“宽宏大量”的长母也能竭尽心思将脏水往黎落身上浇。赏是没有的,罚倒挨了不少,奈何黎落生性不驯,未曾有一次乖巧承受。
且不论黎落渐渐出落得聘婷绝色,七窍玲珑的心思已经让姜慧忌惮许久,自然比旁人多得些“关照”……
挨罚的原由?随意邹一个又有何难――姜慧此刻的神情极其凝重,端端立于石阶上,大有秉公执法的严谨做派。
“我既要惩戒你,自有原因,你且仔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