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背。
“见过爹爹,见过娘亲。”
“给爹爹请安,给二娘请安。”
姐妹二人已一改在傲梅阁的剑拔弩张,亲昵的并肩站在一起,依次倩身行礼道。
林芙蓉一袭艳红长裙如丹似霞,林傲梅一袭月白襦裙如莲似雪,前者雍容华贵若牡丹,后者清逸灵秀若雪莲,亭亭立在一起,莫不让人眼前一亮。
林箭澜挽下裤脚,方抬头笑问道:“你们姐妹俩约好的?怎么一起过来了?”
“没有,是我和妹妹心有灵犀,在路上遇见,就一起过来了。”林芙蓉抢先应着,看似亲昵而不逾矩的打趣道:“我原以为妹妹就只记得伺候祖母,都忘记爹爹了呢!”
林傲梅恍若察觉不到她话中深意,浅淡素然的道:“原本是想去常青院,先给祖母她老人家请安后再来看爹爹的,不过见姐姐一心只惦记爹爹,就先陪姐姐过来了。”
不愠不火的一句话,林箭澜没去在意,只以为姐妹俩亲昵无间的调侃,杜柳清却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林芙蓉那句话,根本就是在暗指林傲梅只惦记着孟氏,无暇顾及受伤的生父。林傲梅倒好,直接说自己是想先去给年迈的孟氏请安后,再来看望林箭澜,没有无瑕顾及一说。更是反击暗道林芙蓉一心只惦记林箭澜,却将孟氏这个年迈的祖母抛之脑后。
长幼尚且有序,更别说林箭澜是孟氏的儿子,地位更是尊崇,加之已经年迈,林傲梅先去给孟氏请安,后再来探望林箭澜,合情合理。反倒是林芙蓉,压根就没惦记过孟氏,岂非颠倒了轻重?话语间谁占上风,明显可见。
杜柳清浅蹙起柳眉,怎么回事?芙儿并非如此鲁莽之人,怎么会突然在箭澜面前对林傲梅发难呢?要是被箭澜看出什么端倪那可怎么好?
偷眼见林箭澜没有在意理会,杜柳清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对于林芙蓉,林箭澜还是很相信她的性子的,所以才没有多想。否则,以他在朝堂上面对过那么多的绵里藏针,明嘲暗讽,要想他不发现林芙蓉话里的尖酸挑刺,还真是不大可能。
警告的瞪了一眼林芙蓉,示意这是在林箭澜的面前,收敛一点。没有外人在场,就算在口舌上泼了林傲梅脏水又如何?
接收到杜柳清的目光,林芙蓉才压下心中的愤愤不平。她真是被林傲梅气糊涂了,怎么能在这时候对林傲梅发难!
重新将情绪调整好,林芙蓉又担忧的过问了林箭澜的伤势。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林傲梅的那一番嘲讽挤兑,却让她越想越气,心里只想赶紧回去修书告知杜明晦,让他想办法拆穿了林傲梅。
林傲梅倒是看出林芙蓉有些心不在焉,见林箭澜没什么大碍,心中也惦记着中毒未解的黎郁之,也不知白嬷嬷回来没有。
和林芙蓉一起,用活血化瘀膏将林箭澜膝上的淤青揉开,又说了会儿话,三人便各自离开。
知女莫若母,从林芙蓉不合时宜的话中,杜柳清便看出了不对劲。一回到芙蓉苑,便赶忙问及原因。
林芙蓉一五一十的道来,末了很是恼怒的道:“我定要拆穿她,让那个小贱人万劫不复!”
对于宸义王的事,即使没有林严昱的证实,杜柳清也有九成的怀疑是林傲梅从中作梗。不过林严昱的话,却也让杜柳清有一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杜明晦不拆穿林傲梅?
母女俩虽是同样的不解,杜柳清却显然比林芙蓉更看得清形势,劝慰她道:“如果能拆穿,还用你说吗?我想,你外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暂时没有拆穿林傲梅。这时候你修书过去,大概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放心吧,我了解你外祖的性子,一旦有机会,他会拆穿林傲梅的,或许他是在筹谋借着此事,让林傲梅死得更惨呢?”
杜柳清是嫁出杜府的外女,对杜明晦私贩军火一事并不知情,但是对于杜明晦的性子,还是极其了解的。
“难言之隐?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林芙蓉愤愤的一甩袖,话虽如此抱怨,却也觉得杜柳清的话不无道理,心中暂且打消了修书给杜明晦的念头。
杜柳清还想说什么,就见从秾华院急匆匆赶来的王妈妈。
“夫人,武鹏传信回来了!”王妈妈满脸喜色,将袖袋中的信递给杜柳清。武鹏和武楷一样,是上次太师府派来监视傲梅阁的护卫。武楷被抓后,就由武鹏接替武楷的位置,成了领头人。
“噢?”脸色动容的接过,杜柳清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欢喜。
“娘,怎么了?”林芙蓉却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何一封信能让杜柳清高兴成这个样子。
杜柳清折起信收入袖中,咧嘴一笑道:“就算你外祖没拆穿林傲梅,这次,我也照样能让林傲梅万劫不复。”
林芙蓉眼神一亮,目带询问。杜柳清靠近她耳际,薄唇轻动,低声诉道。
“真的吗娘?你什么开始准备的?我怎么不知道?”听完杜柳清的一番耳语,林芙蓉喜出望外的问道,唇畔的笑意更是昭示着她放朗的心情。
“十几天前吧!”杜柳清轻声答道,嘴角扬起,明明笑着,却是格外的阴森:“这回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人怎么逃!”
………………………………
第89章 韧而不硬
旭日初升,阳光静好。萧云院里屋的白酸木雕暗纹蝙蝠拔步床上,黎郁之正半坐起身子,后背垫着靠枕,手拿一本风俗志异的书卷随意翻看着。窗棂外朝阳初升,衬着他随意散漫的动作,整个人的姿态显得愈发悠闲。
待看到笋香捧着煎好的药汁,随着林傲梅跨进屋内时,黎郁之悠闲的姿态瞬间瓦解。
药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汤,还没开始喝,黎郁之就已经一阵反胃。想起昨天下午连续灌下的几碗解毒药,那味道,真是绝了!此时再看到这黑乎乎的药汁,黎郁之顿时有如惊弓之鸟。
强行压制住胃里的翻滚,黎郁之可怜兮兮的朝着林傲梅商量道:“表姐,我的毒已经解了,这药就不用喝了吧?”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余毒未清,自然还要喝。”看着黎郁之变得凝固的表情,林傲梅心中了然,却是丝毫不松口。
这孩子,是怕苦呢!昨天下午连续喝了不少碗药,今天竟变得杯弓蛇影起来了。犹记得,上辈子郁儿是从来不怕苦的,面对这种药,就算喝个十来碗,大概眼皮子都不会挑一下。而这辈子,竟是对苦味这般忌讳。
笑了笑,林傲梅安慰黎郁之道:“放心吧,这只是清余毒的药,药性和昨天下午的不一样,不会很苦的。而且,我给你带蜜饯来了,还有你最喜欢的青梅蜜饯。”萧云院没有附小厨房,而黎郁之中毒的事,林傲梅又不想传扬出去,因此也不能到大厨房熬药。所以,只能在傲梅阁的小厨房将药熬好后再送过来。
黎郁之听言,长眉倒竖往林傲梅身后右侧的碧泉看去。果然,她手里拿的,不是黑乎乎的药汁,而是一盒四甜蜜饯。
脸色稍微好转了些许,即使心中排斥,但是林傲梅给送来的,他又不得不喝。
紧闭着双眼,几乎连双眉都纠结在一起。黎郁之喝药,是属于一口闷的气魄,丝毫不敢让药汁在味蕾上停留。虽如此,却也还是喝得出酸涩的苦味。不过还好,比昨天的淡很多了。
含着青梅蜜饯,一时间也难以消除苦味。林傲梅拿出绣帕帮黎郁之拭了下嘴角,待苦味渐散,黎郁之才忍不住道:“表姐,明天可不可以不喝了?”虽然比昨天的容易喝多了,但是药的味道,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行。白嬷嬷开的药是一个疗程的,要喝到后天才行。”林傲梅斩钉截铁的道。黎郁之无可奈何,只得认命,心中直把杜柳清暗骂了个半死!若不是她,自己哪里用受这种罪了……
黎郁之看着林傲梅,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后,从床尾的瓷枕下拿出一个金丝楠木盒,递给林傲梅道:“表姐,愿赌服输,这是姑丈给的那把骨扇,给你。”
林傲梅娇然一笑,欣然接过,素手将上面的玲珑锁扣转开。
雕镂精细的金丝楠木盒内,一把骨扇静静的躺着,宝蓝色的底布和颜色奇特的扇骨相互辉衬,带着别样的精致华丽。
林傲梅将折扇拿出,划过半个弧度将折扇展开。勾唇一笑,果然是这把折扇!
上辈子,这把扇子和琉璃彩凤一样,是林箭澜赠于自己的嫁妆。所以,林傲梅对这把扇子的感觉,算不得陌生。
雪白扇面上,一面彩绘出鸟兽虫鱼,花卉草木,各尽其巧。另一面,则是一副书画,山水风光,题诗作画,雅而不俗。风格迥异的两面,却皆运以精心,出以妙笔。
不过,值得一提的,却不是扇面,而是扇骨……
偷眼见黎郁之忍不住的目露喜爱,内里却不见半分懊悔,这倒出乎了林傲梅的意料。
将折扇递到黎郁之面前,林傲梅开口问道:“郁儿,你知道这把扇的扇骨,是以什么材质制成的吗?”
“啊?”黎郁之眨巴眨巴眼。这个,他倒真没怎么仔细的端详过,只知道这把折扇的扇骨和其它折扇的扇骨颜色有些不同。拿过折扇近看,方不知其解的摇摇头看向林傲梅道:“看不出来,不过好像不是竹子。”
一般折扇的扇骨,大多是以素竹、寒竹或湘妃竹等制成的,也有些人较为奢侈,会采用象牙,玳瑁,翡翠之类奢华之物制扇骨。而眼前这把折扇扇骨的材质,却显然不是这些东西。
林傲梅并不急着解释,只轻合上折扇,两手分别握住扇子的前首和末端,缓缓一使力。扇骨竟柔韧的弯折成一个半弓的弧度,愣是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
黎郁之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喃喃道:“居然折不断,好有韧性的材质!表姐,这是什么木材?”
林傲梅放开右手,骤然失力,扇骨又还原回刚开始时的中绳之木,完全看不出被折弯过的痕迹。
幽幽抬眸凝睇了一眼黎郁之,林傲梅不再卖关子,解释道:“不是木材,这扇骨,是用凝固的松柏树脂制成的,折而不断,弯而不裂。不褪不腐,至少可以保存近千年以上,”
黎郁之瞪大了一双星眸,讶然道:“不是吧?藏了这么久,我居然都不知道!还以为那扇骨颜色之所以不同,是用其它罕见珍稀的木材制成的,原来是用树脂啊!”边说着,边不可思议的学着林傲梅折了一折,黎郁之这才问道:“表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爹爹告诉我的。”林傲梅不假思索的道,神色一片清明,复朝着黎郁之道:“郁儿,你知道二舅舅生前寸手不离此扇,是为什么吗?”林傲梅所说的“二舅舅”,就是黎郁之的生父,黎芊芊的亲二哥黎靖。
“姑丈跟我说,此扇是祖父赠于爹爹的,这算不算得上原因?”黎郁之想了想道。
“一半一半吧!”忆起黎衡融那副铁骨铮铮的豪气,林傲梅嫣红樱唇不自知的勾起,莞尔道:“外祖父之所以将这把折扇赠给二舅舅,也是有原因的。”
迎向黎郁之困惑好奇的目光,林傲梅含笑道:“二舅舅的性子,正如这把折扇一样,韧而不硬。娘亲生前说过,想来是因为如此,外祖才会将这扇子赠给二舅舅的吧。”
若非黎家被满门抄斩的话,黎芊芊三个兄长中,定然当属黎靖的成就最大。当年,黎靖不仅涉及官场,在从商方面也是个中翘楚。
士农工商,无论是在最顶端的从仕,还是最底端的从商,黎靖都混得游刃有余。在官场,他广交好友,风生水起。在商界,他长袖善舞,如鱼得水。
可以说,黎靖把握住了许多人的心思,只可惜,单单忽略了先帝的心思。
收起了怀旧的语气,林傲梅端正了姿态,淳淳道:“郁儿,向来刚硬之物易毁,柔韧之物难催,韧而不硬之人,往往是最能笑到最后的。你明白吗?”知道黎郁之是个心思聪明的,所以林傲梅并不直言,只一针见血的点出关键便不再说下去。
望着那双泛着睿智光芒的清冷眸子,时刻的淡漫灵动,流光溢彩,听着林傲梅不紧不慢的侃侃而谈,皆让黎郁之猛觉一怔。
韧而不硬?
表姐是在告诉自己,宁折不弯的性子,最终的结果就只有断折。
黎家是武将之家,向来豪迈正直惯了。许是小时候在黎府,接触的、学习的,都是为人君子的大道理。因为年纪小,所以记得更加根深蒂固,养成了黎郁之就算再黎家灭门后,见识过世间人见风使舵,踩低拜高的丑陋嘴脸,也依然保持着刚硬正直得过于自持的性子。
若是现在黎家还在,仍处于如日中天的地位,那黎郁之这种性子,是没有太大弊端的。但是现在,黎家已成一抔黄土,周围豺狼虎豹虎视眈眈,留着黎郁之一份纯真已经是林傲梅的极限,她不允许黎郁之再以他的正直去对待那些心怀诡谲的人,这样,最后吃亏的,肯定是黎郁之,而且只有黎郁之。
用心良苦的一番话,林傲梅本意只是想告诉黎郁之,做事要懂得变通而已。说白一点,就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黎郁之眉目微敛,双眸凝聚的沉思。表姐的话中深意,他自是听得懂。表姐说的,和书中的为人之道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
书中言“纤尘不染,方解开天罗地网。”,书中言“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然而,表姐话里的意思,却是暗喻自己,不管在何处何地,都要处理好人际关系,无论是对方是好人坏人,都要结交,且要做到让对方都看你顺眼,觉得你和他是同道中人。
表姐说的处世之道,虽和自己的书中所学大相径庭,但无一不是直指要害。古往今来,不是说君子定胜于小人,也不是说小人定胜于君子。成功的,往往是那些灵活变通,正邪黑白皆有涉及之人,这种人,才是真正会做人的人!
表姐只是个闺阁女子,却看得这般深奥,黎郁之不禁暗自神伤,这些年,表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世间善恶看得这般透彻。
林傲梅知道,这些和正人君子背道而驰的道理,应该会在黎郁之脑海中盘恒,也许黎郁之一时间难以全然接受,但是总会在心中发芽生根,就算不能接受,让他存个警惕也是好的。
将折扇收回金丝楠木盒中,见林傲梅没有要拿走的意思,黎郁之疑惑道:“表姐,这把扇子是你的。”
林傲梅莞尔一笑,这次输给她扇子一事,若是黎郁之懂得急流勇退,或者灵活变通一些,完全可以不用输掉这赌注。原本她是想将扇子拿走一段时间,让黎郁之更加记清楚这次的教训。
可是,看到他眼里满是浓浓的喜爱和恋绻,林傲梅却又不忍心拿走了。随意浅淡道:“我要这把折扇也没有用,还是留在你这里。”
“表姐,你不拿走这把扇子吗?”黎郁之喜形于色问道。
“嗯。二舅舅拿这扇子的用意,我希望你也能体会到。莫要辜负了这把好扇。”通透的眸子恍若琉璃,闪烁着淡淡明清的流光。
“郁儿知道了。”黎郁之爱不释手的轻抚着折扇,点头应道。“话说,爹爹和姑丈的感情真的挺好的,否则爹爹也不会把这么珍贵的扇子赠给姑丈,若是那样,现在这把扇子,大概也不会在我的手里了吧!”
林傲梅幽深的瞳眸不自觉的一缩,心中一直不敢去想的问题,此时再次涌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