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各位,请品尝一下此酒。”华冲道。
入口更是奇异。这酒看似性柔,但却极烈,似乎与白酒无异。
“好辣。”窦福宁道:“这分明是白酒。华郡守,您这酒可太烈了,太烈了。”边说边吐舌头,大口大口饮茶来冲淡口中的辣味。
逄简品咂着,摇头道:“不,这应该不是白酒。白酒,多多少少都会有粮食的糟气。但这酒,却毫无糟气,反而果香浓烈。入口初尝时虽辣,但入喉之后,却极为柔滑,瞬间沁润五脏六腑。回味么,也甚甘。一口饮完,满口生香,周身爽泰清凉。福宁啊,你小口喝,不要大口吞咽,再好好品一品,看我说的对不对。”
窦福宁再饮一口,果如逄简所言,虽然酒劲颇大,但确实是满口果香,入腹清凉,于是道:“果然是有果子的香气和味道。那这是不是果酒?”
融雍微笑道:“应该也不是果酒。这酒虽然有果香,但是却没有甜味,酒劲也颇大。我见识有限,但此前喝过的果酒,都有明显的果子的甜味,酒劲也不会这么大。而且,这酒澄澈透亮,无色无浊。而普通果酒,由于酿造工艺的原因,难免都会有些混浊,也难免带有果料原本的颜色。”
赵允眨眼道:“莫非是果酒与白酒勾兑而成的?松岩道人自己就喜欢用不同的酒来勾兑新酒。”
窦福宁道:“哦,对对对,对对对。肯定是果酒与白酒混合而成的,还是允最聪明。”
华耘看了一眼华冲,然后笑道:“不,允,这不是果酒和白酒勾兑而成的。”
窦福宁沮丧道:“哎呀,你看你们。快说吧,快说吧。急死人了都快。”
华冲爽朗一笑,道:“好吧,既然窦公子这么说了,老夫也就不卖关子了。这其实是,葡萄酒…”
窦福宁又仔细瞧了瞧那酒,又轻轻啜了一口,细细品咂完,摇头道:“不对啊,不对啊。这怎么会是葡萄酒?上谷郡国贡来的葡萄酒,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葡萄酒也不是这么个味儿啊。”众人纷纷附和。
华冲道:“这确是葡萄酒,不过不是我们平日里饮用的那种寻常酿法酿制出来的葡萄酒。诸位应该知道上谷的酿酒世家董家吧?”众人又道“知道”。华冲道,“董家世代酿制葡萄酒。近些年,董家出了一个酿酒天才,名叫董菅。这董菅承继董家世代酿酒绝技,同时又极爱新法新酿。董菅博采众酒品各酿法之长,推陈出新,发明了好多种新奇酿造法,以葡萄为原料,以其他酿酒之法反复试验,发明出了不少惊艳世人的酒品。”
逄简道:“董家么,天下人都是知道的。这个董菅,也有所耳闻。但他新法酿造之酒,此前只见过上谷贡来的绿醪,此外再未见过有何新酒。华郡守手,董菅新创不少惊艳世人的酒品,实在是未曾耳闻啊。”
华冲笑道:“这原是有个缘故的。使用新酿造之法酿出来的新旧品,一来产量极低,不在世面流通。二来新酿之法尚不完备,酒的品质和味道变化极大,老夫猜想,上谷郡王尚不敢贸然进贡。绿醪新品,是董菅少年时即创制的新酒,酿法已颇成熟,因此上谷才敢进贡。大概,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逄简道:“华郡守所言有理,受教了。”
窦福宁道:“那今日这酒叫什么名字呢?又是一个什么新的酿法?”
华冲道:“今日我们所饮之酒,是董菅近年新创,制法极讲究,实在是酒中之酒,堪称酒中上仙啊。妙不可言哪。”
窦福宁好奇道:“怎么个讲究法呢?又为什么叫它酒中之酒?又怎么能说是妙不可言啊。”
华冲道:“这酒,借鉴白酒之酿法,将已经酿成的葡萄酒,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见的寻常葡萄酒,反复蒸馏提纯而成。其法是,用葡萄酒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三蒸三制,方能入珍贵奇香。而且,这酒虽借鉴白酒之酿法,却不用糟做引子,因此丝毫没有‘糟气’,而能尽留葡萄之果香。此外,此法所用之炉形、蒸器、火温、滤器等等,均为董菅特制、特法,规矩极大,使用极难,都是绝密不外传之法。这都是大体的制法,再具体的制作细节,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逄简道:“这可真是人间琼浆玉液。怪不得叫做酒中之酒,妙不可言了。这董菅倒是真肯用心思啊。”逄简又道,“若非华郡守,我们岂能饮得如此珍贵的天下美味。来,让我们共同敬华郡守一杯。”
众人共同举杯致谢,华冲连连称“不敢不敢。”
窦福宁满饮几杯,道:“华郡守啊,你怎的这般好福气。连宫里都没有这样的琼浆玉液,这样的酒中之酒,而你却竟然能够得到。”
逄简忽然正色道:“福宁,不得无礼,休得胡言。”
窦福宁原本只是无心的随口之问,但实际上却将华冲陷入了一个危险的窘境。皇宫都无缘品尝这美酒,而华郡守作为臣子却能品尝到。这事要是说小,不过是饮酒之琐事、小事,确也不值一提;但如果有人揪住此事大做文章,问一个“僭越”的罪名,也是合乎礼法规矩的。正因如此,逄简才正色呵止窦福宁。
但窦福宁哪里懂得这些,被逄简喊的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逄简,道:“怎么了我?简哥儿,难道你以前曾饮过此酒么?”
窦福宁的单纯,反而将逄简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华冲出来解围,哈哈大笑道:“哈哈哈。窦公子真是天真无邪,实在是可爱至极,可爱至极啊。老夫谢过殿下回护老夫的好意。不过,窦公子的疑问,原本就是自然而然所应产生的疑问,也无妨的。老夫能够得到此酒,原本确是有些特殊机缘。耘儿啊,你给殿下和各位公子讲一讲吧。”
“是。”华耘道,“殿下,各位公子,葡萄原本是索迷答剌特产的果子,葡萄酒也是索迷答剌特产的酒品。由于索迷答剌地处极西之地,地理上天然与我国隔绝,一座无边大漠,只有索迷答剌之人能来我国,而我国之人却无法西去索迷答剌;而且索迷答剌国家制度诡谲神秘,不允许我国之人随其商队跨越沙漠进入其境内,因此,索迷答剌与我国只能通过索迷答剌商队单线渠道来联系。那葡萄与葡萄酒正是随着索迷答剌商队进入了我国。这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由于华氏商队与索迷答剌商队商事活动往来密切,因此也就最先接触到了葡萄和葡萄酒。最初的时候,华氏商队只是作为索迷答剌商队的下家,帮助其销售索迷答剌国内酿制并运来的葡萄酒,后来,索米答剌商队将葡萄种苗引入我国,送给华氏商队,华氏商队于是逐渐开始在全国各地试种葡萄并试酿葡萄酒。只是,葡萄这种果树,虽然生性顽强,极易成活,但优质葡萄对土地、风雨的要求却十分苛刻,要想种出能够酿制上好葡萄酒的优质或顶级葡萄,却是非常困难。华氏自种自酿的葡萄酒,种法、酿法虽然都得了索迷答剌酿酒师的真传,但由于土地、风雨不适宜,种出的葡萄风味不佳,酿造的葡萄酒当然也就品质不佳,味道与那些索迷答剌国内酿制的葡萄酒,差的很远。一百多年前,华氏商队终于在上谷郡国寻找到了能够种植顶级葡萄的上佳之地,用上谷葡萄酿制的葡萄酒,也终于能与索迷答剌葡萄酒相媲美。殿下,各位公子,现在各地的葡萄和葡萄酒,实际上全都是华氏商队的产业。正因如此,家父才能首先品尝得到各种试酿初成的新酒。”
“原来如此。”众人道。
窦福宁道:“华耘,你可真是好运气。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能够得到。以后,我要是想要什么稀罕东西,直接找你要,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华耘道:“那是自然。你尽管开口就是了,我尽量去办。”
华冲笑道:“殿下,各位公子,华氏商队做的,原本就是一些行商之事,说到底,都是一些小买卖,但因为四处行商周游,所以找寻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是再便利不过了。殿下和各位公子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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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蓝瞳喜饶 第七十四章 华府(四)论商
逄简心下却想:“华氏商队遍布全国,实力如此雄厚,实难控制,若是作乱,那可真正是王朝的一大隐患。”
于是,在旁人忙着品尝美酒的时候,逄简问道:“华郡守,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华郡守。”
华冲道:“殿下客气了,客气了。殿下,请指教。”
逄简道:“华郡守客气了,不敢谈指教。我想知道的是,华氏行商遍布全国,所辖之事如此繁杂,所辖之人如此庞杂,如何进行管理呢?我最近正在研究比对历代王朝与我朝治理之法,对管理之道颇感兴趣,也有很多疑惑。方才听华郡守和华公子说话,我想,华氏商队兴盛数百年,不仅不衰,而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其中,必有过人的管理之道。因此想向华郡守请教。”
华冲一拱手道:“殿下对华氏过奖了。华氏只是行商而已,所行都是小道,不值一提。不过,殿下见微知著,由商道而思治国之道,真是思虑深远的少年天才。殿下与犬子华耘岁数不相上下,华耘如今还只晓得酒色之美,对于殿下所说的管理之美,他还远远思虑不及呢。老夫惭愧惭愧。”
华耘被父亲如此当众批评揭短,不仅羞红了脸。
逄简忙道:“华郡守过谦了。华公子的通达智慧,非常人所能及,我等自愧不如,仰慕的很哪。”
华冲道:“殿下过奖了。华耘那点子资质,实在是鲁钝的很。日后还要殿下多多提点指教。”
逄简道:“不敢不敢。”
华耘对着逄简拱手道:“请殿下多多指教。”
相互抬举客气完,华冲饮一口茶,清清嗓子,说:“华氏商道虽属小道,但殿下既然问起,那老夫就献丑了。殿下方才所说的管理之道,确乎是至关重要之大道。小到一个三口之家,中到一个商队,大到整个国家,都离不开管理之道。国家的管理之道,是大道,老夫不懂,也不敢置喙,那是关乎天下治乱的大事,非上智、上贤之人不能知悉,也非臣下所能乱言。殿下所问的华氏商队的管理之道,虽是小道,但也是华氏商队的制胜之法,原本也是不能外泄之机密,但既然殿下问及,老夫一定知无不言。”
逄简忙道:“华郡守,没想到此事涉及华氏商队之机密。我实在是太唐突了。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华冲笑道:“殿下哪里的话。旁人问及,老夫不会说的。但殿下乃人中龙凤,又天资聪慧绝人,老人愿说与殿下。”
逄简道:“华郡守抬爱了,我实在不敢当。华郡守说的是,商队管理之道,乃商队的核心机密,关系到华氏一族的族运,实非我等外人所应知悉。还请华郡守不要怪罪。是我孟浪了。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
华冲道:“殿下不用客气。老夫愿说与殿下,是有原因的。一来,道理归道理,但操作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懂得了道理,却不见得能够操作成功。打个比方吧,那些经典著作中说的美轮美奂的治国之道、驭人之术,那些文人们全都能倒背如流,可是谁能靠这些道理去治国、去驭人?知与行,实在是两回事。二来呢,老夫心下实在仰慕殿下的雄姿和天分,愿将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说与殿下,以助殿下参究治国理政之术。说到底,无论是一个家、一个商队、一个国,管理的核心要义都是一样的,那就人心,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老夫将华氏商队管理之法说与殿下,若能对殿下参究大道有所助益,那华氏商队的功业就大了。三来呢,殿下英明天纵,老夫有个私心,想请殿下做个评判,帮忙看一看,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可还有提升改进的地方。不知殿下,能否赐教?”
华冲这一番话,既真诚,又高明,让逄简心里十分熨帖。
逄简道:“多谢华郡守。愿向华郡守讨教。”
华冲道:“谢过殿下。那老夫就班门弄斧,给殿下和各位公子讲一讲华氏商队的管理之法。”
华冲啜了一口茶,道:“华氏远祖,是世居诺铢郡国的普通人,累世清苦。四百年前,一场瘟疫在诺铢郡国盛行,人口凋零,华氏祖宗被迫迁徙到临近的象廷郡国,但象廷郡国土地贫瘠,耕作收成有限,活计十分艰难。但是,象廷郡国因为地理原因,来往的商队甚多,百姓虽拙于耕种,但却长于经商。华氏祖宗于是被迫开始做一些小生意,以养家糊口。最初时,华氏祖宗只有一间小门店,靠着节俭、谨慎、好客,慢慢做大;有了若干家门店和几只小商队之后,又靠着机敏、睿断、勤奋、勇敢,继续做大;直至一百多年前,华氏商队才开始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商队,在一些行业,渐成垄断之势,直至今日。老夫看华氏商队的几百年历史和历代族长的家训,对商队管理之法略有心得。在老夫看来,商队之管理,大致也要因时而变、因势而变,不能因循。不同规模的生意,管理的对象不同,管理的要义也大相径庭。”
华冲停了下来,慢慢的开始饮茶。
逄简道:“事无定法、因应而动,确实是世间最高的智慧和法则。只是我们年岁尚轻,历练不足,体会实在不深,还望华郡守指点一二。”
华冲笑笑道:“殿下太过自谦了。殿下如此年轻,就能思虑到管理之道,实在是天人之姿,老夫宾服之至。正如殿下所说,商事管理,也无定法,也需因应而动。老夫就举一个例子吧,就从规模不同、管理要义也应不同来说吧。对于小门店来讲,管理的对象是自己,客人都是面对面的,因此管理的要义是节俭、谨慎、好客,大约那些勤俭持家、不贪小便宜的小商铺,没有做不好的,如果过于奢华冒进,则不能长久;对于中等生意和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不再是人,而成为了商机,管理的要义相应的变成了判断,也就是要找准商机、果断出手。而对于全国规模的超大型商队来说,管理的对象就成了人心,管理的要义就是要洞悉人情世故。”
逄简道:“华郡守高见。但我们还是不甚明了,可否请华郡守再细说说?”
“殿下英明。生意的本质是交易。小生意,就是小交易,规模小、距离近、周期短,所以需要节俭勤谨。中等生意,就是中等交易,规模较大、距离拉长、周期拉长,但是根基不厚,风险很大,所以需要判断商机,有的时候,一个商机判断失误,就可能导致整个家族的生意落入深渊、一蹶不振。但是小生意和中等生意,都说不到管理人心上面去,因为所驱使之人相对有限。而大生意却不同,大生意就是大交易,但不是物与物的交易,而是人心与人心的交易。像华氏这样庞大的商队,实际操作商事运转和人员管理的几乎都不是华氏族人,而是外聘之人,商事业务全部都由这些外聘之人来负责,华氏族人几乎都是坐享其成。所以,所谓大生意的管理之法,其实就是管理这些外聘之人的办法。老夫的体会是,外聘之人与华氏东家的初衷是相违背的,东家的初衷是什么?少花钱、多赚钱,只要盈利足够多就行。但外聘之人却并不如此想。他们想的是什么?是多花钱、多流水。说到底,就是摊子要铺的足够大,流水要足够多、足够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在运营之中谋取工钱之外的非分之力。”
逄简道:“这倒是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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