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团,手脚都被用布条绑住了,正一脸惊恐的看着屋里的女人。
这是什么情况?
朱敬伦蓦然看向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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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千总之家
管家张勇不是个胆小之人,他也是杀过人的。
当年跟着老爷到处镇压天地会乱党,他虽是亲兵,但到了紧要关头也是要动刀子的。
张家老爷张千山从一个破落户一刀一枪杀到千总,眼下正是用兵之时,他手下有四百个跟他出生入死的生死弟兄,有这种本钱,只要有缺随时都能升游击,游击那可算是将军了。
张勇几年前在李文茂起义军的时候,他一条胳膊被人砍下,所以才不得不退出了军队,张千总讲义气,让他在张家新置的宅子里当了管家。
千总有义,他张勇不能不仁,当那洋兵闯进大小姐房中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冲进去,但是做了管家后,老爷时常叮嘱,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眼下洋兵进了城,这广州城已经是洋人的天下,如果他打死了这几个洋兵,那是要惹出大事的,更何况洋兵也不好惹,手里可是有洋枪的,就他跟家里几个家丁怕是对付不来。
张勇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匆匆跑去后宅,他知道一个人能拿主意。
大少爷的小妾翠云。
翠云出身青楼,几年前大小姐出嫁后,大少爷突然一改往日沉着勇毅的性格,开始沉迷于酒色,流连于烟花勾栏之间,硬是不顾老爷的反对,从青楼中带回了这样一个女子。
张勇知道,为了这事,父子二人争吵过,甚至险些动了刀子。最后是老爷退让了,从此住在军中,在未回过家。大少爷则依然是胡作非为,依然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老爷不在,大少爷也不管,这家里主事的人本该就是大少奶奶,可是少奶奶是个善人,平素吃斋念佛,做事情全没有个主张。
倒是这个青楼女子翠云硬是了得,进门后,刚开始府里上下都没人待见他,包括管家张勇都不给她好脸色,但是这个翠云也不恼,始终和和气气,百炼钢作绕指柔,几年下来,府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不服她的。连大少奶奶也对她十分喜欢,凡事都愿意听听她的主意,这几年干脆让她负责操持家务了。
唯独这个大小姐,对这个嫂子十分不满,总是拧着来。
张勇很快就到了翠云房前,在外面打了招呼,翠云很快就走了出来,问清缘由后,不由脸色大变。
“老管家,你糊涂啊。怎么能把那人弄进家里来。”
翠云当即就指出麻烦的根源。
张勇苦道:“小人如何不知,可是大小姐一意坚持,小的也没有办法不是。”
一提到大小姐,翠云嗯了一声,一改口气道:“既然是大小姐的主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可现在洋兵闯进了大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能不管不顾,该立刻拿人才是,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不成。”
张勇又道:“可现如今老爷在南雄,城里都是洋兵,若是惹了洋人,怕是给府里惹麻烦,所以小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翠云点点头:“你顾虑的也有道理,老管家老成持重,这家里还得靠你们男人。罢了,现在点齐下人,都跟我一起去与那洋人论理。”
张勇点点头立刻让身边一个小厮去喊人。
翠云道:“事不宜迟,赶紧去,若是让那夷人玷污了大小姐,张家的脸面就丢尽了。”
张勇立刻吩咐旁边的小厮去传令,他则亦步亦趋的跟着翠云,径直往大小姐的闺房赶去。
张家的宅子前后三进,在广州城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豪宅小小的千总也养不起。家里有十来个下人,男女个半,此后着两个少奶奶一个大小姐三个主子,老爷跟少爷一般是不回家的,倒也很轻松。
女人退避,男人都赶到了后宅,人人手里还拿着家伙,四个家丁拿着水火棍,四个年老一些的家仆手里则拿着扫把、扁担之类的就手物件。
翠云和张勇在前,已经到了大小姐的闺房门口,俩人面面相觑,屋里出奇的安静,这不是大小姐的做派啊,即便洋兵强壮,可是大小姐的性子,也绝对不会轻易就范的。
当然很安静了,此时房中的四个洋兵都要吓尿了。
同样在房中的朱敬伦心里则是惊讶不已,他几乎是爬进来的,仓促之间甚至都忘了起来,就那么昂着脑袋愣愣的看着大小姐。
大小姐此时身上有些凌乱,但却不是被洋兵如何了,而是搏斗之间有些散乱,但神情却异常镇定,只有面孔有些红晕,如同两颗苹果挂在脸上,别有一番味道。
“你把他们制住了?”
饶是事实摆在眼前,朱敬伦也有些不敢相信。
大小姐则冷哼一声:“几个色迷心窍的蠢物,拿他们如拿草鸡!”
朱敬伦还是震惊:“你会武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大小姐都懒得回答。
只瞥了朱敬伦一眼:“倒是你,能爬起来了?”
朱敬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还在地上趴着呢,神经已经连通了,此时全身通畅,只是刚才还没适应,走的也急了些,所以才摔倒。
他这才爬起身来:“谢小姐搭救,在下没齿难忘,来日早报大恩。”
大小姐哼道:“谁稀罕。”
不过她眼里却充满疑惑,因为她明明仔细检查过,这人刚才绝对是濒死之人,可现在完好无损的站在她面前不说,还脸不红心不跳,跟个没事人一样,这就奇了!
朱敬伦颇为尴尬,说报恩不过是客套话,却不想被对方顶了回来。
突然门外有声音喊起来:“二妹,你没事吧,嫂子可要进来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大小姐脸上顿时露出厌恶的神情,随即冷哼一声:
“我没事,不用你挂心!”
此时外面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一声令下就要冲进来,却不想里面是这个回答,张勇和翠云都有些惊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洋兵胁迫了大小姐。
张勇和翠云相视一看。
张勇道:“怕是洋兵逼迫大小姐才如此说。”
翠云摇头:“咱家大小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别说洋兵了,就是老爷也胁迫不了她。”
这就更奇了,既然没人胁迫得了她,她又为何如此回答。
翠云出身青楼什么事没见过,她甚至一闪念以为是不是大小姐得了洋兵的甜头,食髓知味,变了心意,但只是一闪念,她很清楚这种良家小姐的刚烈,尤其是张家大小姐,那更是刚烈中的刚烈。
奇怪,想不明白,那就干脆看一看。
“二妹,既然没事,你把门打开,让嫂子进去瞧瞧也就安心了。”
大小姐依然哼道:“用不着,我要睡了。你要看我,明早再来。”
朱敬伦从大小姐的脸上能看出来,这姑娘跟外面的女人大概不对付,至于什么原因他不清楚,但是他也觉得不能让外人进来,不提别的,四个被捆绑的洋兵就不太好让人看见。
外面却不管这些。
一个拿着水火棍的魁梧家丁问管家:“咋回事?不是说有贼人进了大小姐的房吗?”
张勇通知家丁说的是小姐房中进贼,却没敢说是洋兵进去了,这是翠云交代的,其中道理张勇一时还领会不来,但他觉得是稳妥的主意,事后大家一口咬定抓的是贼,不是洋人,没准还能糊弄过去。
朱敬伦此时也在考虑这几个洋兵的问题,放是不能放的,一旦放了,洋人找上门来,就是大麻烦,如果不放的话,洋人也未必会用心找几个失踪的士兵,因为毕竟是在打仗,失踪总是难免的,那场战争过后没有失踪士兵的报告呢。
可是若这四个洋兵被这家的家丁们都看到,人多嘴杂,那变数就大了,谁都不敢保证哪一天不会被人说出去,因此看到这几个洋人的人越少越好。
门外的翠云不知道是如何考虑的,突然告诉张勇,让人砸门。
她难道想不到里面的事情很可能不方便给外人看到,难道她不知道此时大小姐有可能衣冠不整被洋兵羞辱过了,这些情况都不能让外人看到,否则一个姑娘还怎么活?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打的还是救小姐的旗号。
对方砸门了!
朱敬伦脑子里打定一个主意,那就是不能让人看到这几个洋兵,否则就不好处理了。
此时也是一急:“都不要进来,贼已经被大小姐打跑了。”
朱敬伦耳聪目明的厉害,他刚才竟然听到了外面的低语声,知道对方以为屋里进贼了。
正在砸门的家丁一愣,他万万没想到里面还有个男人,不是贼人还是谁?这更要砸门了,可是女主子翠云此时却突然下令:
“看来小姐房中果然无事,老管家让下人都散了吧,不要打扰了大小姐休息。”
外面没有响动了,朱敬伦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命令声,终于安心下来。只要没有太多人看到这几个洋兵,那么瞒起来就容易多了。
但是他却没考虑到,这几个洋兵确实不能让人看到,可是他也是不合适让人知道的。
等他看向大小姐的时候,只见大小姐满面通红,正在怒视着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出声可能真的不合适,因为这给外人知道,大小姐的房中有一个男人,而这是大小姐的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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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如何处置
以朱敬伦的人生阅历称他一声老狐狸一点都不为过,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他刚才也是急切间没有从清代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看到女人红着眼睛瞪着自己,不由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
又指向四个洋兵:“大小姐赎罪,不知道这几个洋兵该怎么处置?”
大小姐的注意力就这么被转移了,但也确实得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不处理好这几个洋兵那是会惹来大麻烦的,起码清代人的世界观中认为这很严重,弄不好就是抄家灭族,因为如果他们这么对待八旗兵的话肯定是这个结果。
大小姐皱眉起来,她刚才也是迫不得已才选择制服这几个洋兵,总不能让他们侮辱了自己吧,可现在料理起来就麻烦了,几个洋兵不可怕,但是他们身后站着一整个国家,蛮横的蛮夷国家。
朱敬伦继续道:“大小姐得当机立断,明儿一早洋兵肯定会来找同伴,要是找上门来,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小姐也有些烦躁,暗恨自己就不该多管闲事,不由恼恨的看了朱敬伦一眼。
“你倒好了!”
她口气中难免带了些怨气。
朱敬伦听了出来:“小姐搭救之恩没齿难忘。此事既然因我而起,自然没有让贵府担干系的道理,如果小姐信得过,就让在下来处理,你看如何?”
说完平静的看向大小姐,四目相对,朱敬伦的眼睛一副平静,他此时需要让对方信任自己,因此目光虽然柔和,却坚定不移,极力表现出自己的诚意。大小姐却先闪过,跟一个陌生男人长久对视,对一个女人来说确实有些荒唐。
“你想怎么办?”
大小姐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朱敬伦立马道:“如果大小姐信得过在下,现在就请府中信得过的人过来一起商议。”
大小姐点点头,她匆匆出去,很快就喊来了老管家。
老管家见到朱敬伦完好无损的站在屋里,也是不由惊奇,刚刚要死之人,竟然眨眼睛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确实让人有些惊讶,甚至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来,对此人也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见过老管家!”
朱敬伦率先作揖行礼。
老管家摆摆手,目光转向四个洋兵,此时几个洋兵依然一副恐惧,本就是白种人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冷汗直冒不说,感觉都有些虚脱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闯入人家家里被人活捉,而且封住了嘴不能说话,结果难料,心中自然恐惧,而恐惧是十分消耗能量的一种状态。
大小姐也进了屋子,谨慎的关起门来,她谁都没喊,只喊来了老管家,因为她不喜欢二嫂,那就只能信任老管家了。
老管家看了几个洋兵一眼,不由皱起眉头,对朱敬伦说道:
“你要找我商量怎么处理他们?”
朱敬伦点点头:“正是。”
老管家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朱敬伦心中早就打算好了,立刻就问:“家中可有密室?”
老管家摇摇头,不过一个千总之家,没那些玩意。
大小姐此时答道:“家中有一个多年不用的菜窖。”
朱敬伦点点头:“那就好。这几个洋兵无论如何不能放了,今天放了他们四个,明日就会来四百个!”
这个道理老管家怎么可能不懂,现在麻烦的就是这几个洋兵放了是祸事,不放有可能是更大的祸事。
老管家不耐道:“可如果洋夷还是找上们来,那该如何是好?”
朱敬伦道:“先藏好他们。给知情的下人打好招呼,不得放出消息去。一口咬定,家里没有来什么洋兵,就说小姐好心救了一个路人。或者就说是一个伤兵,如果洋人来抓捕,把在下交出去即可,但万万不能承认家里捆绑了洋兵。”
朱敬伦甚至允许管家把自己的身份曝露出去,但话只是这么一说,他们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不能让洋兵找上门来,只要洋兵上门,难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毕竟不止一个人知道此事,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会不会有小人卖主求荣。
但是朱敬伦不惜牺牲自己的态度,让老管家心里动容,不由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知情者就老夫和两个小厮,那俩小厮是家生子,嘴巴向来严实。二少奶奶也知情,更不用担心。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刻喊小厮过来。”
老管家这就要走。
朱敬伦此时看到了自己胸口满是窟窿的勇服,那大大的‘勇’字已经没有形状了,不是被刺刀挑破,就是沾满了污血。
老管家即将走出房门,朱敬伦突然叫住了他。
老管家疑惑。
朱敬伦答道:“派人看看地上是否有血迹,若是洋人循着血迹找来,就麻烦了。”
老管家突然一愣,猛的一拍脑门:“老夫糊涂,怎把这茬给忘了,我说这几个狗东西怎么就能找上们来,却忘记了这地上有血啊。”
事情很明了了,朱敬伦匆忙被抬进家中,但是门口和院子里一路都有血迹,当时老管家心中想的是将来的麻烦,却忽视了眼前的踪迹,大小姐则心中想着嫂子来找麻烦,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所谓灯下黑,俩人都有心思,于是就忽视了这些细节。
此时朱敬伦一提醒,他们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这个错误非常严重,而且相当急切,管家甚至暂时先放着几个洋兵不管,带着两个小厮一路清理,尤其是偏门外的血迹,硬是擦的干干净净,打着灯笼确定没人能看到后,这才回到家中处理院中的血迹,折腾了半晌才回到大小姐房中。
几个洋兵惊慌的挣扎着,被两个小厮,先后拖了出去,这里是后宅,住的是女眷,女眷本就胆小,加上刚才被招呼说家中闹贼,让她们不要出门,这几日外面打仗,原本就人心惶惶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听话,所以倒也没人瞎看。
洋兵顺利的被塞进了菜窖,这菜窖还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算大,但塞四个人还是可以的。外面有盖板,在给上面放上一个水缸,就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