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来,张千山那个千总是给他下了死命令,甚至骂过他了。
朱敬伦叹道:“老管家说笑了,在下不是小气之人,怎会见怪。当真是公务缠身!”
这时候那妇人竟突然哭了起来,老管家是快哭,她是真哭,眼泪哗哗往下掉。
边哭边道:“先生不怪管家,那就是怪奴家了!奴家万死,当日不该请公子出府,只是奴家惧怕,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奴家只是一介妇孺,见识短浅,怠慢了先生。恳请先生万万赏脸来府上一聚奴家定当亲自赔罪,若先生着实生气,那就打奴家一顿!”
张家少奶奶翠云姿态放的极低,她是青楼出身,拉的下脸面。他说朱敬伦怪罪,那又是另一桩故事了,那夜朱敬伦带林庄到张家,结果让翠云觉得不安,当天就通知朱敬伦,带走洋人后,让他尽快离开张家。
这一主一仆,一个哭丧着脸,一个真的哀哭,在巡抚衙门口很快就惹来了旁人的注意,朱敬伦不由头大,他绝对不相信翠云这女子真的以为得罪了自己,但是她偏生如此说,只能说明张千山给她下了死命令,很可能发了很严重的威胁,逼的她不得不如此,用这妇人的不讲理手段。这算是不顾脸面了,就算拉的下脸,就算是青楼出身,也绝对不舒服。
朱敬伦思忖,那千总看来非得今日见自己一面,到底是为什么?
朱敬伦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疑惑,按说张家人不可能猜到自己在图谋广州城,可如果他们猜不到,为何会非得见自己,张千山作为清朝武官,不惜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回广州城,然后要见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自己也疑惑,加上不能任由张家主仆一直闹下去,朱敬伦只能答应下来。
“好吧,你们且先回去,在下完了公差立刻就去。”
俩人这才欢颜离开,朱敬伦却挺不痛快的,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多事,却反而被人强行邀请赴宴,心里能痛快才怪,就看那个千总想要做什么。
一天无事,下了差立刻赶往张府。
管家老早就在大门口迎接,态度比以前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也不知道张千总是如何教育他的。
到了张家客厅,那个千总也早就在门口迎接,穿着一身便装,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还有数道伤疤,怎么看都是一个凶悍的好勇斗狠之人。
张家的情况,朱敬伦是不怎么了解的,大都是上回赫德查访之前,张勇跟他介绍的。
知道这个千总过去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练得一身武艺,但是家道中落,张家少爷和小姐甚至流落江湖长达八年之久,后来张千总靠军功翻了身,一番查访才在广州找到两兄妹,置了宅子给他们安身。
最为奇怪的是,张千总嫁女儿之后,张家少爷就常住青楼,放荡不羁,其中的原因,老管家却讳莫如深,而他们是新搬来广州的住户,左邻右舍也不太清楚,朱敬伦也没有用心探听,所以对张家真的还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番客套俩人进入客厅。
落座之后,张千总就感叹起来:“在下请先生来,乃是为感激先生为张家解忧。当日得知府中闯入四个洋兵,在下寝食难安,日夜都想回府料理。怎耐军务繁忙,无法抽身。多亏先生仗义出手,特备下薄酒,向公子道谢!”
朱敬伦稍囧,明明是因为张家小姐救了自己,才招惹来了洋人,张千山不提原委,只说感谢。
朱敬伦却不能装糊涂:“小人汗颜,实乃小姐为救小人,才招惹的灾祸。小人怎能置身事外,料理那几个洋人,乃小人分内之事,要说感谢该是小人感谢贵府才对。”
张千山道:“在先生面前不敢称大人,你我就以平辈论交如何?”
朱敬伦道:“岂敢岂敢。”
张千山也不执拗,反而转身向一旁伺候的管家发话:“小姐怎么还没来?”
张勇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小姐说身子不适!”
张千山冷哼一声:“朱先生对张家有救命之恩,这灾祸都是她闯下的,先生上门,她不来敬一杯酒这成何体统。你去叫她,绑也给我绑过来!”
在这个千总面前,张勇显得极其怯懦,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张千山立马和颜悦色请朱敬伦吃菜喝酒,又说了一些军伍之事,有意无意透露出他手里有精兵强将,同时对洋人霸占广州显得极为痛恨。
朱敬伦不知他的用意,但听得出他是在试探自己,所以一直附和,绝不表露任何态度。
张大小姐这次过来了,尽管脸上带着不高兴,还是乖乖的行礼,然后在张千山的威逼下,乖乖的敬了朱敬伦一杯酒。张千山这才让她回去。走的时候,张小姐还狠狠的瞪了朱敬伦一眼,显然迁怒于人了。
“朱先生,小女自幼失散,没有礼数,先生勿怪。在下日后定当好好管教一番。”
张千山为女儿的无理道歉。
朱敬伦道:“张大人言重了,小姐实乃小人的救命恩人,再说小姐并无失礼之处,何谈怪罪!”
俩人又开始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张千山依然是在试探,朱敬伦说话则滴水不漏,绝不透露任何信息。
见实在探听不出什么,张千山突然开门见山起来。
“听说先生以前是林福祥大人的勇兵?”
原来是因为林福祥,听到这里,朱敬伦反而舒了一口气,如果对方直接从自己身上联想到什么,那就严重了,意味着朱敬伦早就暴露了,至少被人掌握了蛛丝马迹。
朱敬伦道:“不敢相瞒,在下确实曾在林大人勇营中效力。”
张千山道:“在下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了。敢问先生,如今是否还在为林大人效力?”
这话就问的太无理了,朱敬伦现在明明是为洋人做事,张千山却直接问他是不是还在为林福祥做事,等于直接点出朱敬伦是不是林福祥安插的间谍了。
但朱敬伦也不着急。心里稍微分析,渐渐有了一些头绪,自己的表现确实有些离奇。他是勇兵这件事,张千山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张小姐当时救自己的时候,朱敬伦就穿着勇服,而且他也从来没有隐晦过。后来又去了衙门做事,给洋人做翻译,可是偏偏帮忙料理了四个洋兵,加上本身跟那四个洋兵就有瓜葛,怎么看也不太可能真心给洋人办事。至于张千山猜到朱敬伦依然在为林福祥做事,是因为林庄暴露,还是仅仅是猜测,这就不知道了。
这个张千山突然点名自己跟林福祥的关系,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也许是好的。因为在朱敬伦看来,张千山怎么都不可能跟洋人合作,他是南雄的武官,跟广州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承认:“林大人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奈何当日洋兵攻城,在下与大人走散,至今没有大人下落。”
张千山叹道:“可惜。在下听说前些日子林大人抓了一个洋兵,真乃大快人心。在下岁是一介武夫,得知林大人此举,心向往之,奈何无缘一见。在下还得知林大人驻兵城外,日夜练兵,大有收复广州之意,在下更是佩服,若林大人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当仁不让。”
张千山这等于是表明心迹了,原来他是想参与夺回广州,好立下一个大功。此人的千总职位听说都是靠一刀一枪拼杀来的,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只是朱敬伦是受过谍报训练的,口风丝毫不漏:“大人真乃忠勇之士。”
张千山叹道:“奈何在下不识林大人啊。”
说完看着朱敬伦。
朱敬伦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敬了张千山一杯,连说天色已晚,借口告辞。张千山则不断挽留,让朱敬伦就住在张府,说就把张府当自己家里,住衙门里哪里有住家里自在。朱敬伦则以最近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
朱敬伦走后,张千山心思沉重,朱敬伦小看他了,虽然朱敬伦说话极其小心,但是张千山依然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看来他们就要动手了啊!”
张千山暗道,因为朱敬伦再三表示最近公务繁忙,什么公务?在张千山看来,所谓公务就是图谋广州。
洋人占领广州,然后乡勇收复,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功绩,他张千山必须分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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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 愿与你结拜
走出张府的时候,朱敬伦心思沉重,虽然他口风很严,但是很显然,张千山心中认定朱敬伦是林福祥安插在广州城中的一个探子。
连在南雄的张千山都察觉到了,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察觉出来了。至于张千山是如何察觉的,朱敬伦觉得大概对方是猜测的,从自己过去跟过林福祥猜测的,那么城里知道自己曾经是林福祥乡勇的人还有多少,这真的不好说,因为之前他作为乡勇,可是在广州城待了半年之久的,难保街上没有一个人见过自己的人留心到了。
如果被洋人知道自己跟林福祥有过瓜葛,鬼知道洋人会怎么想。
因此朱敬伦离开张府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衙门,而是拐了几条街道,来到一户不大的宅院前,敲响了门,这里是林庄的落脚点。
其实还是朱敬伦想的太多了。广州城虽然被占,但是有一批官员从来没有放弃过收复,比如广东布政使江国霖、按察使周起滨、南海县知县华廷杰和番禺县知县李福泰等人,已经出城组织团练乡勇,目的就是图谋恢复,旗号鲜明。连在北京城的咸丰在得知广州被英法联军占领的消息后,都立刻委任了钦差大臣黄宗汉前来广州处理夷务,诏广东在籍户部侍郎罗惇衍、前太常寺少卿龙元僖和前工科给事中苏廷魁三人筹办团练事宜力图克服广州城。
这些人得到了皇帝的旨意,办理团练更为用心,上谕在手,又有黄宗汉这样的钦差大人出面,将石井各乡团练、南海九十六乡团勇、香山绅士林福祥所带水勇、新安县陈桂籍率领的乡勇,以及东莞一带的乡勇聚合起来,人数已经近万人。分驻城外紧要地方,日夜练兵。
但是为防止消息走漏,咸丰的诏谕寄甚至间接通过湖南送达,没有经过广州衙门的手,所以洋人都不知情。洋人不知情的情况,朱敬伦当然也不知情。
可是有心的张千山却对这些事情比较清楚,第一他本就是广州本地武官,跟广州官场某些官员有关系,在团练内部有自己的关系,所以知道的情况反倒比朱敬伦多,而朱敬伦因为是洋人翻译的关系,林福祥为求安稳,并没有将城外的一些情况完完整整的告诉朱敬伦。
导致朱敬伦的判断发生了错误,所以以为张千山能猜到情况,完全是因为自己有可能暴露了某些踪迹。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张千山只是知道城外团练势力在筹划夺城,但他却无法光明正大的参与进来,因为随着广州城上万八旗和绿营的投降,朝廷上下早就对陈腐的八旗和绿营失去了信心,并不打算调动广州其他地方的绿营。张千山有心分一些功劳,却无从下手。
但他着实想要这份功劳,有这功劳在手,他稳妥的会再升一级,成为游击,没准就能统领整个南雄协。但朝廷和城外办团练的文官高层对绿营失望透顶,打太平军打不过,打洋人也打不过,让他们怎么信任绿营。
巧合的是,张千山通过家人的信得知了朱敬伦这么一个人。知道他是林福祥的收下,跟洋人绝对不对付,却偏偏跑去给洋人当了通译,这几种身份联系起来,张千山判断朱敬伦肯定是林福祥安插在广州的钉子。
于是又让广州衙门里的一些朋友帮忙打听了一番,结果得知朱敬伦曾跟赫德一起,带肖阿巧换回了印度兵,现在很受洋人的信赖,跟占领委员会中最重要的翻译赫德关系密切,这一切信息让张千山判断朱敬伦绝对不是一个小卒,而是一个重要的间谍。
所以他才想通过朱敬伦表明自己的心迹,但朱敬伦口风很严,却让张千山更确信,朱敬伦是一个重要人物。
朱敬伦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自己的行迹最近越来越被人关注,所以他要加快速度,尽快完成计划。
门开了,朱敬伦被人小心的带了进去,这里是林庄的落脚处,也是林福祥在广州城中的一处秘密联络点。
朱敬伦来这里找林庄,他要管林庄要一个人。
“三天之内,我要你们安全的把一个洋人送到月香楼!当然我不会白要,这次还是换人,用一个洋人,换巴夏礼,不知道这笔买卖林大人做不做?”
朱敬伦没对林庄隐瞒,虽然知道林福祥对他隐瞒了不少情况,比如至今都不肯告诉自己城外到底有多少乡勇,到底有没有能力攻城,可是自己却对林福祥开诚布公,就好像张千山对自己表明心迹,而自己却对张千山隐瞒颇多一样,这是地位不对等的结果,现在是朱敬伦求着林福祥,不是林福祥求着朱敬伦。
但他又不能表露的太弱势,因此直接抛出巴夏礼来。
林庄一听不由一惊,他们自然知道巴夏礼是广州英军的头目之一,甚至有人用巴酋称呼巴夏礼,以为巴夏礼是英军最高统帅。可见他们对巴夏礼是极为重视的,如果没有猜错,他们甚至肯定动过巴夏礼的念头,只可惜巴夏礼身边从来不缺少护卫,加上总是在洋人控制的区域活动。让林福祥不好下手。
现在朱敬伦说要用巴夏礼跟林福祥交换一个洋人,林庄当然知道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林福祥绝对不会拒绝。
所以他都不用请示,直接答应下来:“大人放心,只要能把巴鬼弄来,别说一个洋兵,就是大人把四个洋兵都要走,林大人也绝对不会拒绝。”
朱敬伦道:“那就好,不过必须要快,三天之内就要办成。还有,挑一个黄毛的洋人,我记得好像有一个洋兵是黑头发来着。”
被擒住的四个洋兵,三个是金发,一个是黑发,这年代英国人的血统还很纯粹,巴夏礼同样是金发。
林庄虽然答应下来,但是并不能做主,连夜出城,将此事汇报给林福祥知道。
第二天林庄秘见朱敬伦,带来了林福祥的态度,把朱敬伦都惊了一跳。
“林大人说了,如果大人您真能把巴鬼擒住,林大人愿意与大人行八拜之礼,结为异性兄弟!”
朱敬伦没想到林福祥竟然如此在乎巴夏礼这样的洋人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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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攻城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从林福祥对巴夏礼的重视来看,他们果然能认识到这个人的重要性。
朱敬伦在城里当然知道,占领委员会是现在的实际统治者,而作为占领委员会的三巨头中唯一懂得中文的巴夏礼,对占领委员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巴夏礼能够左右占领委员会的决策,是至关重要的任务,擒贼先擒王,抓住巴夏礼,必然能够引出联军,方便城外的乡勇伏击他们。
没错,朱敬伦一开始的图谋就是这样,从洋人出城交换印度兵的时候,他就开始策划,巴夏礼的地位当然比印度兵重要多了,为救那个印度兵巴夏礼都不得不做出带兵去城外清剿一番的行为,那么英法联军,至少是英军为了解救巴夏礼,也绝对会出重兵,那时候就是城外乡勇的机会,是趁机攻城也好,是伏击英军也罢,会给他们带去最大的主动。
“林大人打算在哪里伏击洋人?”
朱敬伦多嘴了一句。
结果林庄还颇为诧异。
这让朱敬伦异常不解:“难道你们不打算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