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殿里站着数十名大臣,见了张延之走进来,皆颌首示意。张延之仔细看了看,基本上都是文臣,而且以汉臣为主,胡族文臣只有一个太史令高远。
皇上这是准备做什么?张延之有些好奇,素日朝堂里汉臣的重用程度远远不及胡人,今日却为何将这一干汉臣都召到文心殿里了?他站到了路昭身边,拿眼睛瞟了瞟他,路昭朝他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昔日汉高祖斩白蛇至武帝历六十余年,太史公司马迁乃修《史记》,为圣贤明君、良相忠臣立传,以史为鉴知得失,昭示后人。而我大虞自太祖以来已历百年,可却无史书记载,朕何以对先祖,又拿什么来教化民众?”赫连焘看了一眼立于殿内的大臣们,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来:“今日朕请各位爱卿来,便是想说这修史之事,有哪位爱卿愿意主持此事?”
大殿里一片默然,文臣们互相望了望,可谁也没有开口。赫连焘讶异的看着众人道:“莫非此事很为难不成?”
这时一人应声而出,大家一看,却是中书侍郎崔英,只见他握住玉珪道:“皇上,我大虞自太祖来,文治武功,莫不四海敬服,理应书之帛简,镌于金石,昭之当代,示之后人。然人无完人,虽圣人不免有过,臣等不敢妄自非议。”
崔英的话说出了在场文臣的心声,历代史官著述,很少能有善终者,即便是太史令司马迁,也身受宫刑,连做男性的权利都被剥夺,谁又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去著那国史呢?
就听赫连焘大笑道:“史者,人之口也,心口一致谓之实,故有史实一说。秉笔直书,乃史官之美德也,大虞国史尽可从实而录,众位爱卿不必多虑!太史令高远听旨,朕命你综理史实,著成《虞史》,以昭天下!”
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从文臣行列里走了出来,他满头白发,可精神矍铄,身子激动的在不住颤抖:“老臣等皇上开口已经多年了,谢皇上器重,老臣必将尽心竭力,秉笔直书,刀笔为锋,不会遗漏半分!”
太史令高远乃是大虞开国功勋高家的后代,可偏偏他家香火不旺,传至今日只剩了高远一支。这高远虽是胡人,确不喜骑射,自小便喜爱儒学,和性子也孤高正直,本来袭着家里的爵位,因为不会说话得罪了赫连焘,不住的降级,到最后挪了他去当太史令,偏偏他也不介意,直说皇上体恤,终于让他能发挥自己所长了。
赫连焘见高远没有二话便领旨,也是连连点头,又命中书侍郎崔英领秘书事,协同高远同修《虞史》。崔英心里为难,自己接替李明担任中书侍郎一年了,事情多得超过他的想象,最主要的是这个修史真不是一件好事儿,辛苦倒也不提,那可是随时有性命危险的!他望了望满脸兴奋的太史令高远,心里暗自摇头,这老头子一生耿直,就没有怕过谁,赫连焘倒也卖他面子,让他一直呆在朝堂上,没有动过他半根毫毛。
可现在这不是小事,修《虞史》,前边六位皇帝的事情要一一记载成册,不免有一些不好听的词句。大虞的江山是马上打来的,胡人生性暴虐,太祖皇帝那时候屠城无数,这些记载下来简直是不堪入目!想到这里,崔英拿定了主意,走上前去对赫连焘请奏:“臣以为,修国史兹事体大,皇上最好还指定一位皇室中人协助为佳,这样方便通达圣意,我们也可以知道如何修史更合皇上心意。”
望了望那谨小慎微的崔英,赫连焘心里直叹气,这些汉臣做事情就是这样婆婆妈妈,思前顾后的,不就是修国史吗,撰修著述,正是他们擅长的东西,为何又推三阻四起来?他看了看立在身旁的太子道:“那就着令太子也来协理此事罢。”
听到父亲点了自己的名,赫连晟赶紧上前领旨,然而却又推荐了一个人选:“父皇,儿臣最近事务繁多,恐无太多时间参与到修史中来,儿臣觉得徵宫慕昭仪学识非凡,目光独到,不妨命她和儿臣一起监理此事,父皇觉得如何?”
赫连焘一怔,想到了那张芙蓉粉面,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胡人生性开放,大虞并不讲究太多男女大防,也不乏太后临朝称制的例子,让一个精通书史的后妃参与史书修撰并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只他却是不想点头赞成。
看着太子正热切的看着自己,赫连焘想了想道:“既然太子举荐,那便让慕昭仪也来监理此事,若有要事商议,或是不能取决的用词,派人去徵宫禀告便是了,她无须去文华阁同各位爱卿一起撰书。”
此言一出,大殿里一片宁静,慕昭仪竟然也来参与修撰虞史,这让一干文臣心里各有想法,但是谁也不开口说话,只有太史令高远报了一串名单,要求将这些人调入文华阁来一起修史,赫连睿都没听是些什么人,便点头同意了。
修国史之事一定,也没有什么好要说的了,君臣们各自散去,文心殿霎时便空荡荡的一片。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住得近的相互招呼着一道回府。张延之整了整衣裳便往清心斋那边走了过去,却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路昭追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皇上此举甚是怪异。”
张延之看了看路昭,就见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张延之心里一亮,不由说出了三个字:“慕昭仪?”
园子里起风了,路昭的乌纱帽上两根纱翅不住的在上下跳跃,而他的眼神有些发沉:“正是。若说皇上宠爱慕昭仪,断断乎不会让她出面来主修虞史;若是说不宠爱,却也不会顾忌着她和臣子们见面。皇上的心,却是越来越难以猜测了。”
张延之四处环视,将路昭扯到一旁,低声说道:“皇上已经年过四十了!”
大虞前边六任皇上都是在四十多岁上头就驾崩了,其中太祖和武帝是因为身患怪病而亡,病故前几年都是喜怒无常,容易猜忌,做事不得章法。路昭看了一眼张延之,眼中神情默然:“延之兄,我们都得留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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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怂恿
东宫的院子里;有两个宫女正立在石榴枝下絮絮叨叨的说话;旁边的石凳上放着一个大食盒,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好吃的东西。
“你最近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李嫣看着蓝采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关切的问:“是不是因为蓝心回去了你有些不适应?”
蓝采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心里也在想着最近发生的事儿。
自从慕媛来了东宫,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第一天里皇孙殿下便为了她在清心斋和十皇子打架,后来回东宫又因此和良娣娘娘争执;可偏偏那慕媛却什么事情都没有,皇孙殿下护着她,太子也赞扬她聪颖,适合贴身服侍皇孙殿下。
最近每日里她都基本上接近不到皇孙殿下了,慕媛陪他去念书,晚上慕媛陪他做功课,薛清照顾他的梳洗,她只能做做简单的洒扫,这样下去,恐怕她要实现自己心里的目标便越来越难了。
见到蓝采心不在焉,李嫣拢住她肩头道:“蓝采姐姐,现在皇孙殿下的贴身宫女里边,就数你资历最老了罢,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儿,为何还这般闷闷不乐?”
听了这话,蓝采的身子一僵,眼神望向石榴树上的一个个圆鼓鼓的果子,秋节已至,那石榴都已经红了大半边,咧开嘴,露出了里边一颗颗晶莹饱满的石榴籽儿。她心里一滞,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轻轻的摇了摇头道:“资历数我最老,可这又有什么用处?还及不上那个才来一个月的慕春衣!现在皇孙殿下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她,说实在话,她又能做些什么事儿,连每晚的洗脸水都还是薛清端进去!”
冷笑了一声,蓝采的眼神从李嫣脸上掠了过去:“若是换了你来了,我都不觉得不服气,偏偏是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皇孙殿下偏生把她看得那么重,甚至还吩咐蓝灵好好照顾她,每天早上给她梳丫髻,这是来服侍人,做贴身宫女的吗?”
李嫣听着蓝采的抱怨,突然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心里猛的一跳,伸出手来捂着蓝采的嘴巴,往周围看了看,没有看见旁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蓝采姐姐,你心里想想也就是了,别说出来!我和你说呀,我可是准备了要服侍太后娘娘一辈子的,她人和善,对我也好,早些日子还在长宁宫里说要去向皇上讨恩典,给我提女官品阶呢,今年年底或许我也能做到春衣或是女酒之职了。”
蓝采羡慕的看着李嫣道:“还是太后娘娘对你好,哪里像我,在这东宫做了这么多年,别说女官品阶了,就连一个大宫女都没挣上,皇孙殿下的心也不知道为何偏得这么厉害!”
风似乎凝滞了一般,树叶纹丝不动,入秋时分本该是秋风阵阵,此时却出人意料的没有一点响动,蓝采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冒汗,一颗心焦躁不安,似乎要跳出来似的,望着眼前快长到她眉毛处的李嫣,心里更是沮丧。
她们都还这么年轻,却一个个的赶在自己前头得了晋升,真是不甘心!难道她蓝采的命就这样不济,只能被人踩在脚底,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就在胡思乱想着,耳畔却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若是蓝采姐姐觉得那慕媛妨碍了你,不如想个法子将她赶出东宫便是。”
这声音虽然不大,可在蓝采听来却如雷霆万钧一般,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想个法子赶走她?”
李嫣的眼睛弯弯如天边新月,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若是慕媛走了,这东宫里头,服侍皇孙殿下的,蓝采姐姐可不是头一份?年底晋升姐姐该是东宫的大宫女了罢。”
“是吗?”蓝采捂住胸口,极力的阻止着自己激烈的心跳:“可是该怎么赶走她?我观察了她多日,她年纪虽小,可却是极其谨慎,绝不会行差踏错半步,去哪里捉她的把柄?”蓝采的脑子里边飞快的转着念头,可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一丝绝望从她的眼睛里飘过:“我可能是没那个福分了,她在东宫竟然没有做错过事情!”
“并不一定非得她做错事才能赶她走,”李嫣将嘴唇贴在蓝采耳边小声说,嘴里呵出的热气让她有些微微的耳根发痒:“只要她得了病,身子好不了,良娣娘娘自然会将她送回徵宫去,再叫内务所挑个人送进来,你说是不是这样,蓝心姐姐可不就是这样走了的?”
蓝采的眼睛一亮,旋即又暗淡了下来:“那慕媛虽说娇小,可是身子却不错,来东宫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她有些什么小病小痛的,这法子也用不上了。”
李嫣扯了扯蓝采的衣袖正准备说话,便见那边长廊上走来一个穿着青衣的内侍,两人唬了一大跳,仔细打量,却是赫连睿的贴身内侍薛清。他远远的见了李嫣和蓝采在石榴树底下闲话,看着石桌上似乎放了个食盒,便想到该是李嫣送糕点过来了,笑眯了一双眼睛的走了过来。不曾想还未走到跟前,就见两人急急忙忙的转了身子闪到一旁,薛清很是奇怪,大喊了一声:“你们两人在说什么话呢,还怕我偷听去了不成?”
蓝采本是聚精会神的在想着如何将慕媛弄走,被薛清这么一叫,吓得心神不定,这会看清是他,这才将一颗心放稳当了,指着那食盒道:“这都不是给你剩着呢,就你嘴馋,蓝心去了以后,这东宫里贪吃的,你可数头一份!”
话轻飘飘的说了出来,蓝采突然想到了那走了的蓝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若是蓝心在该多好,她是不会和自己来争名位的,她反正是要出宫的,只可惜现在却来了个慕媛,尾巴一般的跟着皇孙殿下,两人形影不离,看得自己好生嫉妒。
薛清赶了过来,打开食盒看到里边的东西,欢喜得眉开眼笑,伸出手来便去抓了吃。李嫣皱了皱眉头道:“小薛公公,你也要记得给蓝采姐姐留几个!”她扯了扯蓝采的衣袖道:“蓝采姐姐,咱们去你房间,我还想请教一下绣帕子的事儿。”
蓝采见了李嫣的眼色,心领神会,拍了下薛清的手道:“你可多多少少给我留些才是,我先去教嫣儿绣帕子了。”
薛清拿着糕点塞在嘴里,说话都有些含含糊糊:“你去罢,我自然会给你留几个。”
蓝采的屋子没有当阳,有些阴暗,走了进去便觉得有些凉飕飕的,李嫣抱住胳膊打了个寒颤,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蓝采却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凑近她问道:“嫣儿,你不是跟何太医在学医术吗,你该有法子的是不是?”
李嫣为难的绞着手指道:“我倒是知道几个法子,可这样做不太好罢?”
蓝采一把扳过她肩头道:“嫣儿,我和你可是好姐妹,你怎么能不帮帮我?我不是问你哪些是致人死命的药物,就是想知道吃下去能重病一场的有哪些药。就如你看到的那样,良娣娘娘本身就对慕媛不喜,若是她得了病,她定然会借着机会,说她这病会影响皇孙殿下,直接将她送回徵宫去,这样便可以了我心愿。”
见到蓝采那迫切的神情,李嫣也是连连点头:“蓝采姐姐,咱们姐妹的情分自然是要比那个慕媛深,可我总觉得这么做不是太好……”她沉吟着说道:“我上次跟你去那边药房找蓝瑛姐姐玩耍的时候,看到外边的盘子里便晒着白果。”
“白果?”蓝采紧张的问:“我知道那味药,皇孙殿下的药方里便有,难道竟是毒药不成?那皇孙殿下为何还要服用?”
“是药三分毒,药搭配起来效果便不同了,而且用量也是有限制的。”李嫣对着蓝采笑了笑:“这白果单单一颗,和几颗同用,效果不同,色泽白润的肉与它那绿色的胚自然又毒性不同。你可以攒十来颗白果的胚芽,然后将它们研碎冲在茶水里边给那慕媛喝了,她便会全身发热,头晕呕吐,还会腹泻甚至昏迷。”
蓝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声的问:“她……不会死罢?”
李嫣笑道:“哪能死呢,就会是头痛几日,腹泻几日罢了。”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恨恨的想着,十来颗白果胚芽茶喝下去,便要看你慕媛的命大不大了,说不定熬不过去便一命呜呼了。
何太医给她的那医书上记载,白果入药一次两到三颗为限,不能用量过多。书里还载有一个例子,前朝山阳人因为误食白果十五枚,医治无效而身亡。虽说那人本身便有病,可那人究竟是个成年人,而慕媛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两人体质和抵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蓝采听了李嫣的话,咬着牙齿低头想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来,眼神坚定的说:“嫣儿,若是慕媛走了,你便来东宫罢?”
“蓝采姐姐,我真不来东宫,我在长宁宫挺好的,就等着年底可以晋升品阶了。来东宫这边,不说蓝采姐姐资历比我老,便是皇孙殿下未必也瞧得上我。”李嫣笑盈盈的站了起来道:“我得要走啦,蓝采姐姐,究竟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罢,但是嫣儿觉得毕竟这法子有些伤损,是不宜试用的。”
见着她身姿轻盈的站起来往外边走,蓝采也跟着走了出去,薛清正坐在石桌旁边抱着那个大食盒转来转去看个不停,食盒里边还剩了两只别致的面点果子。
“还给你留了两只,看我对你不错罢?”薛清笑嘻嘻的凑了过来,在蓝采眼前晃了一下:“这东宫里头,也就我还这么记挂着你,难道不觉得很开心?”
蓝采闷闷不乐的瞅了他一眼,看了看李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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