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忽然乍现一团火光。
煞君轻轻地出口气。她的猜想成真了。
西边出现的那火光并不浓重,看着亦如李云心的幻象化身一般朦胧轻盈。起先如一支利箭一般升上天空,但很快扩散开来,化成一头百丈异兽的模样。
远远地瞧,仿佛一头雄狮。可身量比狮子要修长许多——四腿很长,腰肢也很长。脖颈上有浓密的鬃毛。然而那鬃毛则是火焰的,隔着近百里的距离,仍可听得见火焰燃烧时的轰鸣声。
这些火焰的鬃毛簇拥着一张模样仿佛雄狮的脸。只是这脸颊上覆盖的不是绒毛,而是细密的鳞甲。在它的额上、火焰的鬃毛当中,生有一对赤红色的鹿角。
再……看它的尾——它的尾不是狮尾。而是细长的蛇尾。只是这蛇尾上亦生有火焰的鬃毛、且在尾尖处,有三道尖刺一般的金色玄光。
它通体都是白色的。仿佛正午的阳光一样炫目。这倒更衬得它的火焰鬃毛与赤红鹿角灿烂夺目了。
只瞧见这转瞬即逝的模样,哪怕是没有当真见过的也该晓得——
此乃龙族!
巨大的幻影很快消逝。仿是只为了叫众人都注意到它罢了。而声音随后传来——
“你敢在如今天下众妖王面前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就不怕日后成了天下妖王们的公敌、落得个丧家之犬的地步么?”
这三句话口气极不善、声音亦洪亮——几乎同李云心那化身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但语气却称得上中正平和。似乎是从一位品性高洁的长者口中说出,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只在阐述事实、斥责奸佞罢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白云心皱眉:“君上……”
“是道君。”煞君面无表情地说。稍顿了顿,又道,“李云心说通天君在谋逆……也合该是道君露面了。”
听了这两个字,白云心立时晓得这是谁了。
在诸龙子当中,道君这称号,该是最奇怪的了。
道君……乃是指龙五子——真龙龙元与大妖狮魔王妖魂所化的狻猊。
因着其母的关系,白云心对龙子的了解要比旁人多些。因而晓得这龙五道君,与龙二通天君是向来交好的。
这龙五,可谓是真奇怪的。一奇是他自命的封号。倘若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个道统、剑宗的什么高修。实际上却是妖魔中的妖魔、龙族九子之一。
另一奇,则是他的封地与通天君的封地毗邻——就在通天泽的西边、囊括了陈、合、赤藩三国的绝大部分土地——彼此却从没什么冲突,反而多有往来,与人间的老友无甚分别。
道君的龙宫是在赤藩国内的。与许多的妖魔喜欢将自己的行在隐藏起来的习惯不同,道君倒是如世俗人一般,将自己的龙宫大模大样地摆放在赤渊的边上。赤渊是赤藩国内一条长且深的峡谷。长且不说,深则是深到了能瞧得见其下翻涌的熔岩的地步。
因而那赤渊附近常年一片火红,到了夜里也宛若白昼一般。赤藩国这名字,便因此而来。
龙五道君将龙宫设在那处许多年,便是说在做一件有关妖魔气运的大事——他想要自己领悟出一套功法来,叫天下间的妖魔都可以修习。那样一来妖魔的势力将大盛,天下的正“道”,就握在妖魔手中而非玄门手中了。
因此,他自号一个道君。平日里在赤渊边的赤霄宫里炼丹悟道,浑然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
而那龙二睚眦,是龙元与赤焰宫血狼王的妖魂交融而来。因那妖魂,睚眦不喜水却喜火、亦擅弄火。如此他也常去道君的赤霄宫逗留,长此以往,倒成了妖魔当中罕有的好交情。
如今似是听李云心说龙大与龙二矫真龙之诏、送天下群妖去死,原本藏身在山野当中的龙五道君再忍不住、出声了。
这一声之后,便见一道金光从西边升上天空。
也不晓得如何在这混乱的气机当中使出了神通、亦不晓得是何种的神通——明明这个人形只是常人般大小罢了,并未现出百丈身来。然而无论离得多远的人,却都能看到他的模样,就好像只与自己相隔三四步。
到这时候瞧这天空之上的人——
披一件如火如荼的赤红大氅。衣袍亦如火焰一般翻卷不定,仿佛穿的是一件用烈火织就的火袍。
可脸色却极白。不是那些孤魂野鬼的苍白,而是白玉一般的温润。照理说这样的肤色,模样该是很漂亮的。但这面孔上偏偏嵌了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眼中竖着一条黑黑的细线。这么一眼看过来,保准叫头一次见他的人失魂落魄、疑心是见了罗刹厉鬼——便是五缕柔顺华美的乌黑长髯也不能叫这印象更加改观些。
若只是这些,倒也不出奇。妖魔当中相貌比他奇特的不知凡几,他这模样其实已算是“平平”了。
然而这龙五道君的身上,却还有袅袅升腾的烟雾。
说不好这烟雾打哪儿来——总之是自他的袍袖、领口、甚至毛发当中升腾而出。仿佛他整个人随时都笼在香火当中、面目朦朦胧胧好似庙宇里的泥胎像。
他手中持有一墨玉柄的拂尘。既现身在天上,便将拂尘一拂,又道:“李云心。如今你空口自说自话,必不能叫人心服口服。倒不如将琴君与通天君请出——”
“咱们就在这玄门的云山之下、在道统、剑宗的祖庭处对质、将我妖族如此大事理清,你看如何?”
这话音落下,方才他藏身处的山林中便有一片声音附和。
想来那一场火雨之后奔逃四散的数万妖魔中,除去那些胆子小的、修为低的都误打误撞跑出了禁制之外、余下的稍有些头脸的大妖却都未舍得走——都想要瞧瞧还有什么便宜好占。结果反被困在这片战场当中了。
如今则重聚在各龙子或者大妖王的身边,竟有些重整旗鼓的势头。
他说了这话,煞君这边倒有妖王扯了嗓子、粗声粗气地喝:“倒是该叫琴君和通天君露面!但露面了也不急说旁的——先说一说倒是不是要将咱们这些人拿来祭那两个怪物!我尊上煞君可是……”
这家伙说话倒不是笃信李云心——仅仅是妖魔一贯的张狂骄纵罢了。
什么道君又不是他的主子,于是就见不得他如今的威风模样。到这时候吼上几句、拉扯上一群人起哄胡闹,的的确确是妖王们的作风。
若是寻常人听了他这话必不理会。妖魔这习性彼此都晓得,全当放屁就好。岂料那道君听他这话,却猛地转脸、瞪了一对血红的眸子往此处看过来——
隔了百多里地,他的目光却像是两柄刀子、正刺在那妖王的身上:“煞君?哼。你家尊上,都不晓得算是龙子还是鹏子,哪里有她说话的余地?!”
第五百七十五章 对质()
此言一出,煞君座下群妖大哗。
他们或许没有忠心到为煞君效生效死的地步。然而在这种时候——天下幸存的有头脸的大妖都聚集在漫卷山里,却被一个龙五如此斥责自家尊长,岂有什么脸面可言?
终究此刻骸骨已被李云心的化身拖走、狠摔在地上好半天未起,这群妖王便立时得闲群情激奋、破口大骂起来。
不骂不知道,一骂才吓了一跳。
此前火雨散去、骸骨现世,在这战场上追亡逐北如入无人之境。而漫卷山里也的确安静沉寂,就仿佛从那火雨当中幸存逃生的数万妖魔都离开了此地、这里只有他们这些零星的妖王罢了。
岂料如今煞君座下的百来个妖王、妖将一旦声势惊人地叫骂起来,漫卷山西边的林中却也立时响了一大片的嘈杂声。听那声音数量亦在数百,且个个儿声如洪钟、仿若滚雷,可见修为都是不凡、深厚的。
——才晓得原来那群家伙一直缩头缩脑地藏着、眼见他们与怪物死斗,并不出手!
虽说他们之间没有交情、本也无什么出手相助的责任。可这厢的妖魔才不管那许多,心里登时涌起了怒意,什么“藏头露尾”“胆小如鼠”之类的词儿已算是雅致。更多的人都没听过的骂法儿连珠一般蹦出来,竟将所有藏在此处的妖魔都给骂了个遍。
原本是煞君座下与道君座下的妖王、妖将在叫骂。如今这话一出,旁的妖魔也沉不住气。于是只见一时之间——
本以为几乎无人的漫卷山里……就好似有什么东西惊起了一群聒噪的飞鸟一般——本是藏着观望的妖王都忍不住冒了头、各显神通了。这下才晓得原来密密麻麻都是人!
那些藏身在山林中而未得走脱的妖王妖将,数量少数也有万余……这还不包括更多仍未作声的呢!
这里数日之前还是玄门的祖庭所在、数个时辰之前还是可怕的修罗战场。然而到了这一刻……竟仿佛成了群妖聚集的集市。只一刻钟的功夫,天下地下都是一片叫骂声。什么陈年旧账、此前争斗时结下的恩怨皆被翻出来了。李云心从前在睚眦的关元地穴当中领教过妖魔生事的本领——就连走着路都能打起群架来,何况如今呢?
起先是两方在叫骂。但“战火”很快延绵开来。也不晓得因为什么话什么事,便各处开花儿了。
再过上十几息的功夫,山中便开始爆发出延绵不绝的声响、火光——玄门这个大敌既灭,如今又没了主心骨儿,这样许多的妖魔聚在一处不斗起来才是咄咄怪事!
道君似也未料到自己的三句话竟搞出了这样的局面。他站在天空上面沉似水、断喝了几声。
可如今这时候,谁的声音不大呢?
要说声音响亮,很有些妖魔的本领是在龙族之上的。他的这几声便湮没在更大的噪音里——山林中的飞鸟与野兽都因这噪音惊慌失措,甚至有的,都被活活震死了!
——于是他露面时威风极了、震撼极了。可到了如今妖魔们都起了凶性、发了狠,都不理他……
他如今孤零零、亮闪闪地站立在高天上……倒也是尴尬极了。
瞧他这模样,白云心冷笑一声:“君上,狻猊不自量力,我给你教训教训他去!”
这女妖向来不是什么温婉贤淑之辈。此前一直未出手是形势所迫,实则心里早就愤懑得很。到如今瞧见了龙五道君,她可没什么好怕的。她现在重回巅峰,乃是希夷玄妙的境界。而那道君亦然。虽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藏着,可打一架总无什么大碍。
然而她说了这些,煞君却轻轻地皱眉:“你不要妄动。事情不对。”
煞君的性子在妖魔之中算是严厉的,可到了这时候却一再忍让——忍让李云心、到头来又忍让修为远不如她的道君。这叫白云心瞪大了眼睛,似娇嗔:“君上!”
“他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煞君不理她的小性子,只微微皱眉看天空之上的道君,“看来都是深藏不露啊……”
这种饱含了忧虑的口气,叫白云心稍愣了一会儿。
这时候,正是妖魔们混乱成一团之时。亦是李云心那巨大的化身幻象同骸骨又战一气、再将它打翻在地之时。无论他使的是何种手段幻出这化身来,力量都强得可怕。白云心很快意识到煞君话语当中的含义——
至少此刻的李云心强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龙五的修为与煞君相比又仿佛天壤之别。他哪里来的胆子跳出来出头!
其实煞君的性子在诸多妖魔当中算是疏冷寡淡的。非要说相似,本质上大概与龙九有三分相似。同属表面来看瞧不大出,可一旦深交了才会意识到这种人无论看起来是冷酷或是残暴,可内里总还有点儿什么东西。
她居住在天煞崖,并不常常出世走动。因而虽为玄境的巅峰,可名声不显。也由此,除了同为巅峰的龙大琴君之外,与其他的龙子来往并不算多。那睚眦对她表现得亲近热络,有些是看在琴君的份儿上,另一些也是因为她可怕的修为。
然而即便如此……她这“五弟”在从前时候也算是规规矩矩。如今却忽然现出这样有恃无恐的面目……
“两千年前龙族九子当中,玄境只有二人罢了。”煞君盯着那道君的身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叫白云心又愣了愣:“君上?”
但煞君仍轻声道:“通天君睚眦与道君狻猊,那时候都只是真境而已。”
“老五说要领悟出供妖魔修行的道法,到底悟没悟出我不清楚。然而他与睚眦后来晋入玄境,却是实打实的事。他们两个向来关系极亲近……今天他又做出这种事来。我只怕他是当真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踏出我们没走过的那一步了。”
“倘若真是那一步,妖魔当中的境界可就不足以衡量他的实力了。心儿,你不要轻举妄动。”煞君沉声道,“还只怕是,他也有什么法子看出了我们的虚实。或许连李云心都没算到他呢。”
她这话音一落,整片空间立时被一声悠长痛苦的嚎叫填满。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终将群妖的哄闹声压了下去——这声音乃是那骸骨发出的。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那怪物又被李云心的化身断去一条手臂。它似是已到了强弩之末,横躺在地上,看起来仿佛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巨大枯骨了。只有还偶尔在骨缝当中游走的细蛇才叫人众人意识到它的生机尚未完全断绝,还是有可能再站起的——
李云心的幻象便将一只脚踏在它的脊梁上,终于得了空闲仰头看天空,喝道:“这位朋友神气活现摇头晃脑,连我三姐也敢黑,是何方神圣啊?”
此前道君连喝几声叫诸妖王安静,别家并不理会他。但如今在一刻钟之前还带给众人莫大恐惧的骸骨发出悲惨的嘶吼,倒是叫场中有了片刻的寂静。
于是正听到那道君冷冷一笑:“我乃龙族五子,封号道君。你倒不必明知故问。先将琴君与通天君请出来——”
“哈,原来是五哥。”李云心这幻象一笑,“自家人嘛,就好说话了。”
道君似乎很不喜欢有人打断他的话。因而在李云心说了这句之后略沉默一会儿、严厉地看着他,才沉声道:“你也配与本君同族。”
“一个鹏子,一个冒名顶替的龙九,倒是生出了不少的事端来。哼……你以为凭你这雕虫小技、便能——”
结果又被打断了——
“他妈的杂毛狮子,老子给你面子,你不要不知好歹!”前一刻还嘻嘻笑着的李云心幻象忽然拉下脸,破口大骂。
他这一骂,不但道君登时愣了,就连群妖也愣了。他们又不是白云心——实际上在这道君此前刚开口的时候她便晓得,李云心要发作。他那个人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且没什么心里压力。只看他笑嘻嘻便觉得他是个可以讲道理的,非要吃大亏不可。
不过这一愣之后,整个漫卷山当中却是喝彩声、欢呼声雷动——喜气洋洋仿佛过了个大年。若是个人在此看了,非要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然而了解妖魔性子的却晓得,这些个妖王、妖将们,大多是些性子一旦起来了、就没什么立场、是非可言的混账玩意儿。
那道君身份尊贵,甫一现身又威势凛凛——如今倒被李云心给痛骂一番,桀骜不驯的妖王们才最喜欢这种事——换了什么琴君通天君煞君上去,大抵也要是如此的。
他骂了这一声却未停,伸手猛地往地上一捞,似是捞起了个什么东西来。用两根巨大的手指捏住、往空中一提,再喝:“对质,好啊,对质给你看——看看这是谁!?”
被他提起来的家伙,却是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