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放出了自己的“势”来——的确就是那种“虎躯一震,散放出了强者之气”。修行者的精气神总是内敛、引而不发的。但并不意味着没办法灵气外放。
这一下子,干尸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化境高人的威能,顿时便一动不动了。
李云心见它浑浑噩噩,想来也是个灵智未开的小妖。就不管它,继续院里面走。
再向前倒是一切正常,直到他穿过前庭、进了后宅。
一过月亮门,便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是熟悉的——乔嘉欣的声音。语气也是熟悉的——那“三花娘娘”的声音。
便听她阴阳怪气道:“……嗯?三观!本娘娘说三观与你们听!便是那人生观、世界观……嗯……架子观?咦……价值观?嗯……便是这三观啦。却说这三观法门……呸!坐好了!本娘娘讲法?嗯?!”
李云心站在门外,背着手听了一会儿。
这猫妖……或者说三花娘娘,竟然真的有些门道。
第一次见她,她知道“丹青道士”。后来李云心问她从何得知,她只说记不清了。猫妖用的是乔嘉欣坏掉的皮囊,本身精神又似乎有点儿问题,因此即便是李云心一时都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他在门外听,就听见她在“讲法”。
山野精怪,因为偶然的机缘开了些许灵智,便有了修炼之心、向道之心。但天人们所传的天心正法,即便是世俗间的野道士也轻易不得而见,更何况这些异类。
因此哪怕是最基本的打坐炼气的法子,对于精怪来说也是珍贵异常。另有一些妖魔活得久了,撞见机缘,自己也可以悟出些修行的法子。此类妖魔便可以向其他的精怪传法——传了法,便有了徒子徒孙,聚集在一处渐渐势大,可能为祸一方。
李云心听她讲的……大概便是自己悟出来的法门。低微粗糙,但着实是有些用处的。只是这猫妖似乎牢记了李云心当初告诫它的话,将它自己的法门,托了“三观大(防)法”的名头,讲与不知什么东西听了。
看起来在他没来的这几天里,这猫妖不晓得通过什么法子聚集了一群妖精,自己做起了正儿八经的“三花娘娘”,大有开坛正位之势了。
倘若是一般的修行者撞见这种事必然是大叫一声“妖孽尔敢”,就冲进去杀个七零八落。但在李云心这里,他就只觉得有趣。
一则他是受过那些“狐仙”、“花精”的美好传说熏陶的。二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和下限在哪里。真觉得要出问题再收拾了也不迟。
这时候……他只很想看看里面“群魔乱舞”的情景。
于是就迈步走到了乔嘉欣原来的卧房门口,将门推开了。
门一开,“三花娘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云心看到“乔嘉欣”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对门的一张木桌上,挺着脖子。一手搁在小腹前,一手中指和拇指掐了个决,托在半空中——瞪着双眼瞧他。
而在她的面前,地上……
卧着一只红冠大公鸡、一只白毛红眼兔子、一只黑猫、还有一只灰毛老鼠。
这四只动物似乎听三花娘娘讲法听得迷了窍,听见开门声仍未回过神儿,还在地上一动不动。
倒是猫妖瞪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一转身就蹿下桌子、钻进了床底,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咦?啊……啊呀,爷爷、爷爷、哎呀,我讲法,咦?我记得三观嗯……”
直到这时候那地上的四只动物才知道惊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那兔子只往床下蹿,公鸡扇着翅膀要向门外飞,可又怕李云心站在那儿。黑猫见了老鼠,忍耐了一会儿终究没敌过天性,喵了一声便去扑它。那老鼠倒是个胆子大的,哧溜一声便钻到李云心脚背上、拿两只细细的前爪搭了他的脚踝,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仰头看他。
李云心知道这猫妖是怕自己怪她“聚拢妖孽为祸人间”。
但他没心情管这事儿。也没心情去跟猫妖说话。
现在他只微微仰着头,向上看。
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距离他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仿佛在死死盯着他。这面孔之后的脖子很长,一直到棚顶——乔嘉欣的鬼魂,正攀附在屋顶上。
她也在听法。
第六十章 赐名()
那夜见到嘉欣鬼魂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云心曾想过她会不会也被囚在了府衙门外,成为阴灵大阵中的一员。
但在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那些无面鬼都瞧了一遍之后放了心。那里面没有乔嘉欣。
鬼魂的模样就是它们本来的模样——它们的衣服,也是它们的一部分。想要给鬼换一身衣服?那是没可能的事儿。
如今她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鬼魂大多浑浑噩噩,靠生前本能行事。她之前找自己,大抵是因为心中有好感和执念。现在跑来猫妖这里,大抵是因为她的皮囊还在这儿。
发生这种事,李云心就觉得有趣了。
他伸手在嘉欣的“脸”上点了一下子,鬼魂的脖子便猛地缩回去,重又攀附在屋顶。
“你出来。这种事我不怪你。”李云心对床下的猫妖说。一边一说,一边将脚背上的灰毛老鼠提起来,丢到门外:“这位有什么名号?”
大凡开了灵智的畜类,也都会对自己的身份有模模糊糊的认知。依照常理来说猫妖给它们讲法,是该赐个名号的。
猫妖眨巴眨巴眼,见李云心是真的不恼她,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转:“咦?名号嗯……啊呀,没有名号呀?爷爷赐名……嗯?哈哈,爷爷赐名呀!”
她的小心思李云心知道。看起来她是傻里傻气像个精神病,遇到大事却不十分糊涂。倘若李云心给这些畜类赐了名号,那就是真的“不恼她”了。
只不过这“爷爷”、“爷爷”地叫,让他不舒服。从前看西游记里妖怪们叫那行者“大圣爷爷”,如今也被叫爷爷……不过他没法儿适应。
便道:“别叫我爷爷。叫我大王。”
猫妖眨眨眼,手脚并用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笑嘻嘻地坐到床上,又说:“咦?嘻嘻……大王赐名呀……嘿嘿嘿……”
李云心往门外看了一眼。这灰毛老鼠是真的通了人性,趴在台阶上还未走。
他略一思索,说:“你叫舒克吧。取——念头要舒畅通达,但又要克制畜类兽性,早成大道之意。”
灰老鼠听了,合爪便拜了九拜,趴在那里不动了。
这话说完,那大黑猫喵了一声,嗖地一下窜去老鼠身边,却不是要扑它,反倒两只前爪离了地,人立起来,瞪着两只黄眼睛巴巴地看着李云心。
李云心向它身下扫了一眼,知道只是母猫。想了想:“你叫警长吧。警,便是要你时时刻刻警示自己,不忘修行。长(zhang)、长(chang),是叫你不可三心二意、没个长性。修行一途凶险颇多。既然有缘,就莫辜负了。”
黑猫忙将前爪放下,也拜了九拜,瞥一眼那老鼠、舔舔嘴唇,不动了。
李云心看看她,哼了一声:“你在想什么?我先给舒克赐名,他便是你师兄了。你如果对再敢对师起歹意,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黑猫赶忙压了两只耳朵,往后蹭了蹭。
李云心转头,一指那红眼白毛兔子:“你来。”
兔子忙蹿到台阶上。
“你是一只兔子,便叫斯基吧。兔斯基。”李云心想了想,“基,指建筑物的跟脚。你原本胆小,但我想要你日后稳重踏实,便如斯基。”
兔子筑起耳朵,三瓣嘴嚼了嚼,也是九叩。
最后大公鸡昂着头小跑了过来。李云心想了想:“至于你嘛……得了。就叫山鸡吧。”
“这名字,先不与你说分明。日后你修道有成证了人身、有人喊你‘山鸡哥’时,自会明白本大王的苦心。”
大公鸡也啄了九啄。
李云心一挥手:“那,本大王过来的时候,有个智障一直跟着我,估计现在已经进了门了。你们四个到院子里去各施手段——都说开了灵智的精怪天生会蛊惑人心,我瞧瞧你们道行如何。别玩儿死了,那人我还有用。”
也不知道那四位是否领会了李云心的精神,只互相看了看,又鸡飞狗跳地蹿了出去。
这时候李云心才走到桌边、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叹口气:“说说吧,怎么回事。先说前面那干尸。那东西,总不会是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再说她——”
他指了指棚顶,“知不知道她是你这身子的原主?你打算怎么办?”
猫妖说话向来颠三倒四,这一次也不例外。李云心是用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外面那干尸哪里来的。
原本这乔家只剩下四个仆从,被孟噩杀了三个。剩下的一个小丫鬟也不是好相与的,知道主家在公堂败诉、死的死关的关,便起了坏心思,要卷了财物逃走。
原本猫妖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只在屋子里和人玩耍。但那女仆偏偏贪心不足,主意打到了“小姐”身上。
李云心也能理解。这时代,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上升通道是多么难得——没法做官没法经商,几乎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如今摊上这档子事,想不疯狂都难。
于是卷了钱财便没走,等到夜里,想要将小姐身上头上戴的那些也一并拿走了。
岂知到了夜里,据猫妖说,便有一阵云雾卷了进来,正将那小丫鬟裹在里面。女人叫喊两声就没了声息,猫妖等云雾飞走了才敢去看——丫鬟已成干尸了。
这猫妖觉得干尸看起来皱巴巴相当可爱,就点了一下子,令它成了个精怪。
到这里……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
先不说那云雾。据猫妖的描述,应当不是九公子,而是过路的什么妖魔。虽说未免太巧了些,但也不是没可能。实则和最近发生的另外一些事儿还有些其他的牵连,但都不是最要紧的。
他惊讶的是……
这三花娘娘在干尸的头上点了一下子,那东西便成了精怪?
他详问了这件事,但那猫妖却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只道“咦?呀,想起来啦就点呀,嘻嘻……嗯……大多时候却想不起……”
听她这么个说法儿……倒是具有某种不为他所知神通。可如今神智缺失恍恍惚惚,时灵时不灵了。
第六十二章 主义()
李云心微微摇头,用指尖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然后将一小块碎肉弹掉。
刚换的、还带着皂荚香气的一身衣服,现在都已经溅上斑斑血迹了。
然后他才又叹口气,一摊手:“第一次见面,又不说你叫什么名字,也不了解详情。就气势汹汹地问我为什么害人——道友,讲道理嘛,这样子不好吧。”
在刚才的那几秒钟时间里,李云心迅速而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女人。
结果比较令人心惊。
他大大方方走进乔家就是因为不担心。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而他一无所知。
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那个道士和凌虚剑派的那个剑士,都只是虚境的修为。他或许没法儿跟那两个人刚正面,但却有一百种法子可以玩儿坏他们。如果是那两位走进院子大门,在他早有提防的前提下,第一时间他就会知道了。
可是直到这个女人走到这里,他才发现。
这女人……境界至少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看起来也是个爱玩的——先入了迷境赏风景般地看,然后,想跳出来,就跳出来了。
她刚才手指一动杀了人。杀得果决淡定。看手法……
不是画道。
那么就应该是道统了。
剑士御剑杀人,道士们则擅长画符。修为到了高深处,一些简单的符咒便可以灵力凭空画出来,就像她刚才那样子。
李云心想看她的表情、捕捉她的心思。但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这女人不知道在自己的脸上搞了什么手段——他能看清她的脸,但却看不分明她的脸。
就好像脑袋里,多出了一团雾。
大概是某种法宝。父母同自己说过“法宝”这东西,然而他是第一次见。
这是正常现象——法宝里既然有一个宝字,那必然是稀罕物。倘若随便一个修行者都有那么一两件,那还叫什么法宝。
于是他只能从这女人的言语内容、音调、肢体动作当中来“读”她。
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还好。不是一个反社(和谐你妹)会人格倾向的变态,勉强可归类到正常人行列。
当然也不排除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变态的可能。
他这句话说得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全然没有“使妖法害人却被同道撞破”之后的慌张。
女人便微微皱眉、打量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有趣。”
李云心翻了个白眼儿。
九公子也说他有趣,白云心也说他有趣。这女人又说他有趣。
她这做派,倘若是自己第一次遇到或许会觉得是个“看不透”的高人、战战兢兢。但如今见过了九公子、白云心这样的大妖,再看这些人类修士……
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他便指指自己:“在下李云心。姑娘怎么称呼?”
一秒钟之后,女人不易觉察地挺了挺胸,头微微后仰——这意味着她此刻陷入了某种“比较正式”的情绪里——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凌空子。”她略一犹豫,以一种莫名而不易觉察的快乐语调又补充,“行走世俗间,可以叫我刘凌。”
抓到了。
就是这么一丝情绪波动。
一个会觉得什么事情什么人“有趣”的“琅琊洞天宗座首徒”。
高贵的身份。
道统的洞天共有十八个。每一位洞天的宗座,都是书圣的弟子。这女人自称“宗座首徒”——如果不是在撒谎的话——她几乎可以同三十六流派掌门以下的任何一人平起平坐了。
传说中洞天所在皆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仙境”,从那种“仙境”而来的凌空子小姐,如今走进这鬼宅看“风景”,又说他“有趣”。
而且在介绍自己的“世俗名字”的时候,很有一丝快乐、新奇的意味……
一个携带巨款跑去贫民窟体验生活、随便看到砖缝间的青苔、漏雨的破屋顶、躺在街边藤椅上山太阳的奄奄一息的老人,都会觉得“真美好”的白富美形象就这么在他心里勾勒出来了。
李云心便笑起来:“嗯。刘小姐。你看,情况是这样子的——你该知道,我们这些世俗间的修行者,也是有自己的道场的。”
“这里就是我的道场。我不知道您对精怪之类的东西是什么态度。但是在我这里,我个人认为精怪嘛,其实是有好有坏的。有教无类这个词儿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精怪和人,既然都会向道,那么如果我有条件,我就会帮帮它们。”
“开了灵智的畜类,如果没有人规矩、指点它们,很可能走上一条邪路。食人血肉、为害乡里,最后可能被你这样行走世俗间的高人除去——它害死人,自己也不活。”
“你看,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结果。你我这样的修行者,修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从何而来?是天人们传下来的。我们这些人在天人们眼中,真的比那些畜类在我们的眼中要高贵么?我看不见得。既然天人可以慈悲地传我们修行的法门,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有责任,去帮助另一些受苦受难的生灵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