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竟然迟迟不来。
原本第五日或者第六日就该到了啊……想到这里,他甚至抬手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明明已经花够了心思、做足了工作。没理由——没理由会——
忽然听到脚步声。
他的心微微一跳,转脸看。
但……来的并不是辛细柳,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变了,气度却没有变。李云心眯了眯眼,意识到此人该是苏玉宋。
哦……那么原来是这么回事。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心终于放下了,却也失望起来。
这时候屋内的灯火也亮起了,天色终于完全暗沉下来。暖黄色的光从窗中投射出来,在外面的木台上、草地上、水湾中亦投下暖暖的光斑。其实看着也很闲适安逸。而今夜的苏玉宋穿了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模样。看着器宇轩昂,从容沉稳,颇有磅礴大气之感。
这苏玉宋走到李云心身前四五步远处停下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既是他来了而辛细柳没来,大抵意味着李云心所行之事失败了。因而……也懒得再起身。只无礼地半躺着,回应苏玉宋的目光。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之后,苏玉宋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有魔种?”
李云心皱起眉:“什么?”
他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魔种”——这个词儿,他是第一次听说。
“哦。你没有听说过。魔种么……”苏玉宋点了点头,在地上踱两步,“那么我换句话问你——你怎么能在小云山里使神通?”
许多念头在李云心脑海中疾转。他意识到苏玉宋应当是在谈论一些“他以为自己知道,但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东西。苏玉宋问他怎么能在小云山里使神通——苏生对他说的是,画道功法本源与道统、剑宗的功法不同,因而神通还能用。
既是书圣这样说的,李云心便未加思索地接受了。可如今再听苏玉宋的问话……难道和什么“魔种”有关?
李云心下意识地运起灵力在自己的雪山气海、经络关窍中走了一遍。但并未觉察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便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因为我修行的是画道法门。本质上,与道统剑宗的法门都不同。”
苏玉宋一笑:“哦。他对你说的。”
其实至此为止,苏玉宋该是李云心遇到的所有“坏蛋”里,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一个。因为单看他的外表和说话的语气、行事的风格,其实真地很像一个“温柔敦厚的人”。并不像其他妖魔一般暴戾残忍,也不如其他游魂一般邪魅诡异。比起玄门的修士也多了些人味儿。
可偏是这个人,却策动了一系列的麻烦事。
而今他笑着、像闲聊一样说了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对你说的什么画道功法的本源,多是一千年前陈豢告诉他的。至于陈豢有没有说实话……就不好猜了。”
“不过你也没什么机会再问他了。”苏玉宋抬眼看李云心,“我已经抹去了他的神智。准备将他炼成游魂。圣人劫身所制成的游魂,威力必然不同凡响。”
李云心沉默片刻:“我和他没什么特别的交情。起初也只是立场决定的天然盟友罢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仍可以为你们做事。”
苏玉宋的表情本来淡泊。可听了李云心这句无关痛痒的话,眉头却忽然几不可察地皱一皱、嘴角也往下压了压。仿佛是有一句斥责的话要脱口而出,但生生压下去了。
李云心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并未言语。
然后苏玉宋哼着笑了一声:“这件事倒不必现在说。我先告诉你,你为何可以在小云山使神通。”
“因为你的体内有魔种,而不是什么画道的功法。”然后他指了指自己,“我的体内。共济会所有游魂的体内,都有魔种。妖魔的体内,亦有魔种。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东西原本出现在妖魔那里、在妖魔身上也最多,才得了这个名字。”
李云心眨了眨眼:“你骗人。如果妖魔体内都有魔种,我怎么可能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苏玉宋淡淡一笑:“听说?你去哪里听说?在这五万年的时间里,玄门如何解释畜类得道这件事?你听到的说法,不过是感应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因而生了神智才开悟的吧。可是不觉得奇怪么?”
李云心皱眉:“哪里奇怪?”
但说了这句话,便愣了。
他已经知道哪里奇怪了——许多事情便是如此。常常是就摆在眼前,但见得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如果被人稍一提点,立时茅塞顿开。
比如如今这样子。细细一想,妖魔们……的确有些奇怪。
这是指,玄门修行的功法,从如何炼出第一丝灵气,到如何晋入太上忘情,都有详细和解释、阐述。依着李云心的眼光来看,这的确是一个与这个世界的规律完全契合的自洽理论,是可以解释许多事,也是可以预测许多事的。一个人能不能修行,能修行到怎样的程度,以这样的理论来检测,几乎没有出错的时候。
但到了妖魔,却没什么理论、体系了。有关怎样的畜类能够得道,就只有一句模模糊糊的“得了机缘开了灵智”。但那机缘是什么?没什么人能够解释。这与……人修的情况,是天壤之别。
然而这一点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与畜类毕竟不同,人与妖魔不同也就理所应当。可李云心却晓得,人与猴子、牛马,本质上没什么差别。都是生物罢了。人修行得道,不也是成精了么?
想到这里,他张了张嘴,做恍然大悟状看苏玉宋:“啊……果然奇怪!”
一个人藏着些话不说,却非要一点点地问人家,大抵都是喜欢看到对方有如此反应的。苏玉宋或许知道李云心是在附和他,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便只一笑:“唔、奇怪。但从前那些玄门的修士并不觉得奇怪。又或者……高阶的修士要忘情,因而更不将妖魔放在眼里。要知道在三千年以前,这世间修为最高的妖魔也不过是玄境而已。他们既然可以稳稳地压制妖魔数万年,又何必费心去搞清楚畜类为何得道这件事呢?倘若真弄清了、又被妖魔得了去,岂不是为自己找了桩大麻烦么。”
“直到,我们慢慢接手云山,并且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苏玉宋慢慢地说,“倘若能知道畜类因何得道。那么想要灭绝它们就会变得很简单——能灭绝的话,何必压制、防守呢?”
“于是我们开始在暗地里做这件事。并且,取得一些成果。”
听他说到此处,李云心心中一跳,便从榻上坐起来:“这就是那个秘密?传说的……得到了就可以统领天下妖魔的秘密!?”
苏玉宋笑了笑:“不是。”
李云心便摊手:“哦。”
苏玉宋就再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心中似是转过许多念头。而李云心也瞧着他。其实他是明白眼下这种状况——两人在美丽温馨的庭院中和和气气地对谈,看着气氛极融洽——是怎么样一个情势的。
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他能够感受到苏玉宋温和外表下压抑的怒火。正因为太盛……才令他可以怒极、而从容不迫。因为似乎,此后还会有别的什么“节目”。
这苏玉宋便轻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所取得的成果便是……没什么成果。”
“原本以为事情会很简单——依着玄门修行的法子,找到类似的道理、规则,去往妖魔的身上试。可无论怎么试,都没有成功过。那时候……是在五千年前吧。试验持续了将近一千年——那时我们还没有掌控圣人,只能依着洞天的宗座、流派的掌门来慢慢推进这些事。”
“那么多人的聪明才智,一千年都无果。于是,决定用一个笨一些的法子。”
苏玉宋伸出一根手指往地上指了指:“通天泽。此处,在五千年之前是一座高山。山势险峻,主峰尤其雄伟。”
“在很多年之前主峰就已经被挖空,用以停泊云山。我们便在这主峰顶上又加了禁制,设成一个巨大的囚笼。这囚笼,能装得下世俗当中的几座大城,容纳数十万人生存。”
“我们又在里面布置了山川河流,气象雨雪,并由专门的修士照看。而后,向里面投放了一百万只飞禽走兽。”
第四百九十六章 没人记得你()
“既然推演不出什么道理,我们就决定观察出一些道理——找到这里面有哪些可以得道、又是为什么得道。而后,就这样过了五百年——”苏玉宋深吸一口气,“那主峰上灵气浓郁,那些禽兽都远比别处的更加健壮。可也只是健壮罢了。五百年间它们代代繁衍,其中的确出了四个妖魔。”
“可那四个妖魔,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并没有因为此地灵气浓郁,就比别处更多、更强些。由此可见天地灵气浓郁与否,对于妖魔能否得道是什么太大影响的。”
“因而,此后的五百年,又遣修士为它们讲经。可如此又讲了五百年……也只出了五个妖魔罢了。由此可见,机缘之类的说法,对于妖魔得道也没什么影响。妖魔开了灵智之后听经有好处,可倘若灵智未开,怎样讲也都是无用的。”
“于是将这处废弃了——撤掉了禁制,不再去管它。因为又想到一个新的方向——何不看看那些本已经得道的妖魔,其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苏玉宋低头笑了笑,摇摇头,“这法子早该想到的。如此一查,倒真查出来了。”
“这些得道的妖魔的灵智……似乎都是凭空来的——不是一点一点地生出来的,而是某一天,忽然就神智一片清明,开了窍。而它们灵台之中的那点清明……又似是某种神通、规则。也正着这点清明,妖魔可以享受人间的供奉香火而无事,人修却不可以。”
“既是在妖魔的身上查到的,也就将这东西称为魔种。到今日,我们也还没有查到魔种从何而来,又为何只在妖魔身上才有。”苏玉宋说了这些,看李云心,“你如今既是妖魔,该也有那点清明。只是那魔种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无法觉察罢了。”
所谓魔种,对于李云心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这事……如果连他都不知道,想来天下间知道的人也不会很多。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抬眼看苏玉宋:“但你,书圣,还有画圣,都可以在这里使神通。”
“这云山上住过那样多的圣人,乃是玄门圣地。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的布置——一代代传承下来,禁制阵法更是无处不在。无论他还是我,能够施展神通都是因为无处不在的禁制罢了。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阵法也已不能用,只有极少数还在起作用。”
“他么,以为我得了他的肉身,没法子操纵自如,也就使唤不了那些阵法。哼……岂知我虽没有修成六欲劫身,但也有别的手段。偶尔用一用……也是可以的。”苏玉宋看着李云心,“但画圣能够使神通……却不是因为禁制、阵法。她与你一样,身上也有魔种。”
“我想因此……也只有你修行画道的法门,进境才最快。”苏玉宋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李云心此前猜想其他人修行画道法门进展缓慢,是因为画圣上梁不正下梁歪,将人统统带偏了。可如今苏玉宋又给了他一个说法——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因为他想起一个例子。
警长、舒克、山鸡、斯基四妖,是听了他的经的。而他所述功法,也有些画道的法门诀窍在里面。那么……四妖起初还未化人形,后来却进展异常迅猛,都已到了虚境了。难道的确和他们的“魔种”有关?
有魔种的……修画道的功法便快么?
如此说的话……他倒是终于能够理解所谓的一千年前“画圣入魔”的“魔”,指的是什么了。
至于他是“什么来历”——自然问了也白问。李云心思量了这些,便站起身看苏玉宋:“好。我已经知道魔种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苏玉宋却又一笑,摆摆手:“这个,暂且放着。要说的不单单是魔种,还有另外一件——我说从前做囚笼的主峰被废弃了。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有了如今的通天泽?”
他此前眯眼,如今又笑。这两个动作落在李云心眼中,便晓得……他这时候看起来越温和,心中的怒意就越盛——似是终究要说到正题了。
因而,他也深吸一口气:“洗耳恭听。”
苏玉宋就边笑边看着他,声音柔和地说:“那里在四千年前被废弃,而后,也没什么人去管了。云山每五百年落下一次,其中也就只经过了一次。”
“接着,到了三千年前的时候,云山再落下。却发现,那里出了个鹏妖。真身么,则是两千年前放在里面的、诸多金翎大鹏中的一只。这妖物,原本两千年前就已经开了灵智,却侥幸蒙混过去。于是先在这灵力浓郁之处修了五百年,道行已经相当高深。因此,将自己掩饰了。”
“余下的五百年,又听玄门的修士讲经——竟是成了第一个修了天心正法的妖魔。进境就更快了。你要知道,妖魔得道开灵智,其实数量并不少。可妖魔之所以少,则是因为彼此杀戮的缘故。而这鹏妖在囚笼中没什么天敌,却既有灵力滋养,又有正法可修。”
“两千年的时光啊……”苏玉宋轻叹一声,“便成了……第一个以道法,晋入太上忘情之境的妖魔。”
李云心愣了愣。隔了半晌才道:“你说的……是金鹏王。”
“正是金鹏王。”苏玉宋叹道,“到三千年前的时候,这金鹏已经是太上境界。因着修了道法,胆子便也大。竟现了身,要求将那山划给他做道场——他好约束天下群妖,做群妖的共主。自此与玄门相安无事、共同庇护人间。”
“哈哈哈……这样的要求,在玄门看来岂不是胆大包天?兼,又是第一个晋入太上境界的大妖,谁都不想叫他再留在世上。因而便有了一场大战。经过那一战,山消失了,通天泽却出现了。”
“玄门折损许多人,鹏妖也遁走。到最后么……玄门再不提诛杀鹏妖之事,鹏妖却也不提天下共主之事。算是都吃了亏,暂且都无法奈何对方罢了。但,倒也有一个默契约定——就是在鹏妖不将天心正法向妖魔泄露的基础上。”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深吸了一口气。
此前,在睚眦宫中的时候,他曾经听白云心诉说了她那义父被封印的往事——两千年前真龙现世。于是当时天下三圣挑动真龙与鹏王之间的纷争,帮助真龙将金鹏封印了。
而今听苏玉宋说了这些,倒理解为何被封印的不是真龙了。
是因为鹏王晓得天心道法的吧。玄门早想要除去他了。
但问题仍旧是……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苏玉宋瞧见了他的神情,就再笑了笑:“而今,金鹏的义女在我手上了。红娘子,也在我的手上了。你该知道,红娘子,便身怀了一半的龙魂。更该清楚,当年金鹏是如何被封的。”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苏玉宋,终于开始说正题了吧。
“我有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找到封印金鹏处,将他解放出来。”
“金鹏一出,必要去寻真龙的晦气。可真龙远在东极,九个龙子倒是近在眼前。因此,这金鹏,便是我的一招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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