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苏玉宋为他展示过神通。这里禁绝了神通,他那手段却不知为何是可用的。这意味着……苏玉宋想看的话,或许是有办法瞧见他们如今在做的事、听见他们如今在说的话的。
倘若辛细柳的确是木南居的人,那么是很难同自己说些隐秘的话语。或许……她是在试着用这种法子与自己沟通。
因而点头笑了笑:“好。”
两人便重回到那密林中的树棚之内,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了。
辛细柳打开木匣,先取出一颗夜明珠。往桌上的灯台里一搁,便放出柔和的光芒。
再将样样数数的笔墨纸砚一件一件从匣中取出、在桌上摆好。这才看李云心:“龙王——没有什么事想说、没有什么人想见的么?”
李云心看了她的眼睛,想起来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的话来。
她说,是要借着自己来云山这件事,找到正当理由往各处活动去。但如今她陪在自己左右,可不会有什么活动的空间。她想要……
李云心眯了眯眼,心中了然。
作为木南居的人,辛细柳想要到处走。作为共济会的人,她又是来监视自己、试着从自己口中套出些话语、找到些弱点来的。那么……倒是有一件事,他做了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身份的目的的吧……
于是想了想,低叹一口气:“也罢。你……帮我带一幅画,给一个人。”
“研墨。”
听了他这吩咐,辛细柳就开心起来——看着是因为“终于能见到当世画道修为最高者牛刀小试”这件事而兴奋。
便稍取了水,加在砚台中。又取一支墨棒、左手扯了袖子,慢慢地研起来。
不多时,砚台中便有饱满的浓墨一汪。而李云心此刻取了一支中锋来,在笔洗中湿了笔,伸手在桌上摩挲一番。
桌上被镇着的生宣纸触感极好,叫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候。这个从前,是指在这一世、与这一世的父母在山村时的模样。
其实……也不过数月罢了。可如今再想从前事,就仿佛是在回忆昨夜做的梦。
那个时候的他还有太上的心境,对于许多事情只是瞧在眼里,心中却并无许多感触。譬如他知道有时候,他在园中装模作样地玩,他那母亲上官月便在廊下扶着因经年日久而圆润光滑的木柱看他——常常一看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那时候……知道那女人是因为“喜爱”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畏惧美好的时光终有一天要逝去”的原因。
但他从前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如今……却觉得胸中微微泛起一阵酸。
可许多事情当时未能感悟,过后再想便如同雾中梦里。已然过去、往者不可追,只能徒留遗憾罢了。
那个时候练习作画,就常用这种纸。而到他逃离那里之后,因着变成了妖魔、法力日见高强,倒是许久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了。
他轻叹一口气,将胸中忽然泛起的酸楚吐在纸面上——用笔尖在砚台中点了一下子。
雪白的笔锋立时吸入墨汁。他便随手在画上一勾一回——便勾勒出一片剑刃来。
只取了剑刃的一半——像是从一阵雪白的雾气中探出来,薄如蝉翼。甚至看得久了,还能感受到剑锋在微微地颤,仿佛下一刻,就要递至眼前。
辛细柳便屏息,一眨不眨地瞧着李云心的每一笔。
他勾出了这剑,又想起了李淳风。李淳风……他在这个世上的生父。
实际上对他的印象,大概比上官月还要更深一些。他逃离山村之前在画道一途上的本领,便都是那个男人教的。他其实生来就能说话,但为不引人注目,还是扮了一段“牙牙学语”的时期。后来他实在嫌烦就不再继续——在一夜之后开始流利地说话。
记得那时候李淳风笑得极开心,说果真是道子,注定非凡的。
本该是一件乐事。然而当日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却又沉默了。
李云心当时不懂,如今懂了。
是道子……天赋异禀。却不得不随他们避世隐居在这山村中,或许要以凡人的方式消磨一生。他与上官月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可能甘心自己的孩儿如此呢。
后来他们终是教自己一些丹青画道的法门,却不与自己交代太多修行界的事、也极少说旁的……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心态吧。
既不甘心就此埋没,又很怕真地有一天,这些本领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想……这两个人。
是在这世上,第一次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了吧。
只是都已经死了。他在渭城里杀死了清量子。然而……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远没有。
他叹了第二口气。将手腕一转,叫笔锋向上了。他刚才用笔洗润笔的时候,在边沿留了几滴水珠儿。便用笔在沿上飞快地一转,将那几滴水珠吸入笔锋。笔尖的墨汁又随水往笔肚渗过去,变成了淡墨。
于是再下笔,在剑锋前方、用笔肚飞快地侧着勾了两笔去。
便有——一枚淡墨的鳞片,跃然纸上了。
但这近似三角形的鳞片乃是裂开的。只看画中的意思,像是被那片薄如蝉翼的剑刃斩断。
辛细柳本在一边静静地看。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是很大的一张纸。然而李云心这剑刃、这鳞片,却只占了右边的一小面——还有大量的留白。
她也看不懂这位渭水龙王要借这画意说什么。
便在这时,李云心又轻转手腕,将笔甩了甩。于是笔锋上的墨水被甩出了大半去。接下来,又往砚中一探——这一次是蘸饱了墨的。
如此……笔锋便很干、甚至略有些分岔了。
可他却并不在意。眉头微微一皱,开始在纸的左侧开始题字。辛细柳本就好奇,因而这时候瞧得更仔细。看到第一行是——
酌酒与君君自宽。
接着是第二行——
人情翻覆似波澜。
写了这十个字,墨迹已经很干枯了——那字迹仿佛大旱年月里岩壁上倒伏的荒草,只瞧一眼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索寂寥之意。偏李云心写这两句的时候又眉头紧皱,下笔又快又利,又从萧索寂寥之中,生出了三分凌厉之气来。
他好像是在——发怒。
辛细柳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身子略往后仰了仰。
接着李云心又去砚中蘸了墨,继续写第三、第四行字——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
辛细柳是丹青道士,却也通诗词。不算大家,然而总算鉴得出好坏。她起先知道李云心乃是当时画道修为最高者是因为……
李云心的境界最高。
他是真境,而云山上的丹青道士们,最高不过是化境罢了。
她晓得他境界高,却不晓得在画道的技法上造诣如何。早知道李云心少年时没什么正经的传承,做妖之后亦不可能潜心专精此道。因而觉得……他该是比自己高明的。但这高明,或许更多是因为他的境界。
可如今……
她坐在桌边微微皱起眉、抿了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这里是禁绝了神通的。他所作的画,也只是寻常的画罢了。但偏是这样的东西、再配上这样四句诗……
却叫她觉得煞气纵横四溢,仿佛当即就要从每一笔当中迸发出来、惊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肺里微微刺痛了!
纯以画道的技法而论……
他怎么也这么强?!
然而再看他的这四句诗。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这四句也是极好的。纵使她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其中每一句的深意,却可以只从字面上……浮光掠影的看。
这四句诗所说的,大致是与老朋友一同喝酒,想要浇灭心中的幽怨之气。可是即便是多年相识直至白首的朋友在一起,也要手按剑柄,防他来害你。而等他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你指望他来提拔照顾你,也不过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她在心中又将这四句念了一遍。觉得诗是极好的。然而这诗意、这画意……
她微微一愣,低声道:“龙王这……要送给刘公赞的么?”
李云心先沉默——悬笔在第四几句的末尾,似是想要继续下笔,然而犹疑不定。
听她这样问,只一笑。
辛细柳知道,这是默认了。
此时她的心思全被这画、这诗吸引。再细细思量一阵子,细眉微蹙:“这四句……自然好。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龙王……没有下文了么?”
李云心又沉默片刻。忽然将手指一用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折断了,丢在地上。
“没有了。”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盯着这幅画再瞧一遍,才转身一拂袖,“你代我,送给刘公赞。”
第四百六十八章 第一夜()
李云心投笔而去,走到这林屋外的一颗巨木旁站下、背了手,似是在远眺。
偏这时候穹顶的天光微倾,自树叶缝隙当中照射下来,正将他笼在其中。
于是只见远处苍翠延绵、雾霭茫茫。而这李云心修长挺拔的身形独个儿沐浴在淡金色的天光中,衬着身旁高大粗壮仿若巨神宫殿撑柱的巨木……肃穆宏大与他个人的悲凉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一副色彩浓重的画儿,定格在辛细柳的心头了。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这所谓的渭水龙王、盖世妖魔……也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什么是情。
但她忙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驱逐出胸膛,只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幅画上。
可偏又想起此前……初见李云心时这魔头的举动和微笑来。一种奇怪的情感在她心中逐渐蔓延。之所以说是奇怪是因为……辛细柳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当与“情爱”无关。可既是与情爱无关,又只是同这李云心相见、接触不过几个时辰罢了——
为何自己的开始慢慢地……变得很容易被他撩拨起心绪来了?
就仿佛被他下了咒!
因着心中这个念头,她皱了皱眉。又觉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毕竟……第一次见到云山之外的画道修行者。且功力竟如此精深。因此被震撼惊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李云心这人是极危险的。他可是——
想到此处,她便深吸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无意中闲聊一般轻声道:“龙王……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了么?”
虽没有神通,但毕竟肉身的修为还在。林间除了虫儿鸟儿的鸣叫又没有旁的声音,因此饶是轻声说,听得也是清楚的。
听了她的话,李云心过一会儿才微微侧了脸来看她:“我能有什么伤心事。”
他侧脸,淡金色的光线便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分明、层次清晰。漂亮得像是最高明的丹青道士笔下的一副画儿——好看得一塌糊涂。
这情景叫辛细柳心头微微一跳。但她再将这一跳压下了,深吸一口气,忙叫自己微微一笑道:“还以为龙王想起了从前身边的那些姑娘。什么尹雪若、白云心、红娘子……龙王拿捏了她们玩耍,叫她们伤了心——难道这时候想起来,自己不会伤心的么?”
——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亦觉有些不痛快。几乎就要闭口敛容沉默地坐着、再不看到他那张脸了。
可偏放不下!
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又后悔,一颗心忽然提起来了,仿佛没着没落地悬着——然而她一时之间,却又不晓得为什么悬着了。
于是,看到李云心的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明明他的嘴角轻轻上翘了。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长且浓密的睫毛又微微下垂、在面颊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他这笑有些黯淡。
黯淡且……看着是很落寞的。
“什么叫玩耍呢。”他这样笑着,声音却略有些悲凉。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轻叹一口气,“孤独两个字,拆开来看……童子在瓜田荫下玩耍,巷中细犬逐虫蝶而去。可这一派热闹光景,都是别人的,独与我无关。这便是孤独。无人懂我……无人陪伴我。在这种时候……是很想抓住一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清淡透亮。像是悠远夏日里明媚阳光中绿叶落下的声响……又像是冬日温暖的火堆旁细细碎碎的噼啪声。听着叫人觉得温柔伤感,好似呼吸重了都会惊了他。
“许多人在许多时候说些情真意切的话,发下誓言。然后岁月匆匆时光流过去,话语被忘记誓言被背弃……世人就说他在玩耍。”李云心边说,边慢慢转了身。他一般的脸颊隐没在阴影之中,泛着冷光。而另一半脸颊则沐浴在金光之中,温暖柔软得叫人心碎,“可那些山盟海誓在被说出口的时候……别人又怎么知道,不是真心的呢。”
“独孤的人啊,像溺水者。他会很想抓住身边的每个人,叫自己挣脱出来。他会很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分享——至于那人到底适合不适合……则不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会考虑的事情了。”
“将这样的事……说成玩耍。细柳不觉得,也是很残忍的说法么。”
辛细柳悬起来的心,便忽然落下来了。这一落……倒仿佛一直落在了雪山气海里,激荡起些什么。柔软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慢慢翻涌。她忙深吸一口气、又将它们强压下了。
可心里却终究再生出某种微妙情绪——仿佛些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混杂一处。偏又有点柔柔的尖酸意。
便是这样的情绪驱使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这么说,倒是龙王真心对待她们……只是后来觉得并不合适了、才分开?听起来倒像是……有情有义了。”
李云心又微笑,笑容里还有悲凉气:“那尹雪若……遇到她的时候我刚到渭城,算是孤苦无依吧。”
“她爱慕上了我,每天来陪伴我。我又何尝不爱慕她呢。可……后来惨死了。你知道是因为谁么?”
辛细柳张了张嘴。但顿了顿,只是说:“知道一些。”
“所以你也知道那人后来如何。”李云心叹气,“杀了他,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她,谁能说得清呢。又有那红娘子……也是以真心对我。”
他凄楚地笑:“我是个孤独的人。又何尝不想真心对她呢。然而我与她的君父洞庭君……仍有仇怨。我又……岂忍心叫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所以你可知道还有一句话……放手是我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李云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略皱了皱。在辛细柳的眼中,这微皱的眉头似乎意味着痛苦的情绪。
也因此,她一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间竟有些痴傻了。只觉得这话说得巧妙好听,然而又的的确确悲凉无奈。很想……再听一遍。
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竟有些后悔问起这李云心的伤心事来。
然而李云心微微闭了眼睛,长出一口气:“白云心啊……你当她是什么人呢。”
“金鹏王的骄女,行走世间千年。岂是我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人能够配的上的。她给我的情感,我……不敢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颤,忽然背过了身。
又沉默好一阵子,才摇摇摇头,笑起来。只是这时候笑,声音已经爽朗干脆,再无半分凄凉了。
“哈……说着玩罢了。终究都是玩耍——”他连声笑,却并不回头,“把你也唬住了吧。”
但辛细柳却并未笑。
反倒更叹一口气。
悲惶凄凉又孤独的人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