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善再喷出一口鲜血,竟倚靠着大树坐着、冷笑了起来:“如今你晓得为什么了么?”
随后再尖叫起来:“看看我如今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吗?!你——还记得我是男是女吗?!”
这三句话一出口,昆吾子的脸色更白了。
“我方才要亲你,你也觉得恶心了,嗯?”李善略癫狂地笑着,“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子么?那时候我是冲霄剑派的玉蝉子,你是我的同门师兄——你夸我美貌天下无双……啊……说要和我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再从前呢?再从前你还记得么?我本是陈国人,生来是女儿身,是你见了我、喜爱我,将我带去了共济会。到如今师兄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么?不记得了吧?!”
李善扶着树站起身:“你只记得,我是檀量子了!你方才见我说什么?多年不见?险些忘了我的道号?你从前的那些话呢?!”
“你身在琅琊洞天风光无限,又喜爱上了那凌空子……哈,竟要把我的道号给忘记了?!”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口中又喷出一股鲜血,便将话截住了。
昆吾子被她说得脸色越发苦。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竟湿润了。只哀声道:“师弟……师弟……都是我不好。但叫我先给你疗伤,我们慢慢来说,好不好?”
李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缓和了脸色,叹口气:“好。”
昆吾子忙奔过去,运起灵气为他护住心脉。
两人一时无言,只看一轮火红的夕阳慢慢落下山头。
如此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李善才又叹口气:“唉。师兄,这便是为什么。”
“从前那些事,我已不是很介怀了。只是……我并不甘心。你带我入共济会,我得了道行。然后被赐予道号,变成如今这样子。咱们都舍了身躯、成了游魂。然后呢?”
“然后咱们扮作一个又一个人。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人、以什么人的身份做什么事,都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我已做了九个人。作为每个人都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师兄啊……你可知有时,我连自己都忘记了。”
“我问你可记得我是我自己……是陈国女子陈荔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可知道……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些年我甚至连自己是女儿家都要忘记了……只有见到你的时候才想起从前事。”李善的声音慢慢变得幽怨,“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
“长老们总说大劫要来,我们将要建立乐土。可这话说了几百年几千年,到底什么时候来呢?人……什么才是人呢?什么才是我呢?我有的时候想,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人记得我知道我,我自己也记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经历、记忆、感情。”
“可是这些东西,我们真的有吗?我现在有自己做冲霄剑派的弟子玉蝉子时的记忆。可我现在却是湖妖李善……那我究竟是谁?哪一个才是我?”李善叹了一口气,“你看,便是你……也忍不了我如今的模样。而我是一个女子……难道我就能忍得了的么?”
他说到这里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却小声啜泣起来了。
女儿家啜泣,模样楚楚可怜。但他如今是鳝妖的模样,真真是和“楚楚可怜”这四个字挨不上半点边儿。昆吾子见了他这样子,又下意识地皱起眉。但很快又将眉头舒展开了、微微别过头去、将他轻轻揽在怀中:“好、好、好……师弟,都依着你。你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吧!大不了我这昆吾子也不做了,出了事,我担着便是了!”
又隔了一会儿李善才不出声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林中一片漆黑、有虫鸣。
这黑暗令昆吾子觉得自在了些。至少他看不清怀中人的模样,只自己想一想从前的事……觉得心里舒服、柔软了许多。
然后李善推开他、站起身来:“师兄。所以我要弄清楚长老们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为他们做事做了这样久,给我们的却只是一个不知何时实现的承诺。这承诺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怕做得久、做得苦。只怕空欢喜一场。”李善的声音渐渐变得坚硬,“如果我不能一直做自己,那么至少要知道明明白白的目标。”
昆吾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也叹口气:“好。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苦。只是……林量子师兄那一边——”
“不能让他知道。”李善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不知道他心里怎样想,这件事万万不能冒险。”
“但他此前也对我说,要捉拿李云心的。且于家人是他杀死的,整件事他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些。”
李善便略想了想,又道:“还是不能。只是……可以这样办。林量子知道的一些事我们不知道,当然不好去问他。那么就叫他告诉李云心好了。我倒是有一计——可以先叫李云心将林量子拿了、从他那里问得了消息。然后我们再将李云心拿了,岂不是一箭双雕?”
昆吾子沉默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然后道:“好。”
李善便快意起来:“那么,我们这样做。李云心想要假意投向道统,我们就投其所好。但他要我们为他除掉那些大妖魔,我们却偏不依着他的法子办,不能使他得了便宜。以后他到了道统,如何也想不到你我却是一路的。那时他在明我们在暗,随手布下几个大阵,他便是瓮中之鳖,逃不脱了。”
“然后我们再将他捉拿、细细盘问,再做打算好不好?”
昆吾子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李善不说话了。过了几息的功夫才在黑暗中问:“听师兄的声音,还有心事。师兄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昆吾子这一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然后说道:“那凌空子……还在洞庭吧?”
他们附近草丛中的虫儿鸣叫了好一阵子,才听到李善的声音:“哦。这件事。”
一只小兽从草丛中穿行过去,虫儿受惊、不叫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发出低低的嘶鸣、俄顷变得更大声。李善便又道:“好。我帮师兄你好好留意……看不能保得住她。”
昆吾子咬了咬牙:“多谢了。”
“倒不用谢。天色晚了。”李善走了几步,离昆吾子更远了些,“师兄请回吧。”
他的语气渐渐恢复平静:“不要叫道统的人起了疑心。我们还有大事要做。”(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陷空山()
接下来的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尽在李善的预料当中。
就如同洞庭当中的妖魔并不会理会什么敖王一样,洞庭周边的妖魔们也并不理会“渭水龙王”的任何意愿。
很多妖魔盘踞渭水已经数百年,而在这数百年的时间里那位“九公子”可未曾掀起过什么风浪。如今忽然以一种领袖群雄的姿态要搞事……谁理会他呢?
妖魔更关心自己的事。相比什么妖道之战、天下大劫、一一击破、唇亡齿寒之类的狗屁事,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地盘是否会被人惦记、自己的地位是否牢靠、去哪里捉个人开开荤、附近是不是又有道统的弟子在走来走去——希望他们快一点滚蛋,好继续快活。
渭城附近的渭水一段从前为九公子实际控制,再往外就是那些妖魔的地盘。
而妖魔们所控制的区域,可远比人所能想象得要大。常进山的猎户们都知道一群狼的猎场便可能有方圆几十里那样广阔,何况妖魔们呢。这世界毕竟地广人稀,绝大多数的“荒野”,实际上都是在某位妖王的名下的。
只是妖王们毕竟仅仅在名义上对某地享有统辖权……可万不会真的自大到跑去该领地当中的某座人类大城里宣布所有权的地步。
但这也意味着一件事——极少有哪个妖魔清楚,渭水龙王已不是从前的渭水龙王了。
当日李云心在渭城上空搞出了神异的景象、几十里外都看得分明。但问题是……距离渭城最近的妖王,也在数百里开外。
此妖便是渭河府中除了洞庭君之外修为最深厚的大妖魔。真身不晓得是何物,但自号“邪王”。手中有一妖魔当中罕见的法宝,名“真眼”。
老妖邪王得道已有两千余年。在神龙将渭水分封给九子螭吻之前便已盘踞一方。
这里是渭城外野原林的尽头,地势陡然高耸起来。周遭山峰林立,但草木极少,多为粗粝的戈壁、泛青的石山。渭水至此拐了六七个弯、河道收窄,水流更加湍急。这种地方水运不便、山路难行,于是人烟稀少。方圆数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小城,唤作“定义城”。而这城,便是大庆渭河府最西边的边陲之城了。
因为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连道统的人也不乐意理会这妖魔——一则他修为高深,乃是圆融真人境界、快要突破至玄境了。二则这里毕竟无甚人口,只要此妖不将那定义城中的人吃光了,谁愿意为他大动干戈呢?
实则从前昆吾子一行人来了渭城、就只在渭城周边活动,便也有着忌惮这邪王的这么一层意思。
到渭水名义上被划归了九公子时候,这邪王可一点都没有在乎。他乃是一个真境的大妖,天下间要说怕便只怕真龙。其他人——比如说那龙子来他的地盘与他争斗、又能讨到什么便宜去?
好在那九公子倒也识趣,并不敢来寻晦气、只乖乖在渭城附近蛰伏着。邪王晓得那是因为洞庭中有一个更可怕的妖魔洞庭君——那龙子的安身之处都被强敌环伺,更不要提什么数百里之外的事情了。
因而得了李云心派遣的洞庭水族报的信,这邪王老妖哈哈一笑,随手便将那信使小妖撕了。然后对身边的妖将道:“好个渭水龙王,嘿嘿。咱看真龙的脸面敬他三分不去为难他,他倒是想要号令群雄!说这些个没头没脑的话——”
他边说边皱眉看看手中的一块鱼皮——那鱼皮每个报信的小妖都随身带着,上面有李云心的亲笔信。为的是恐怕小妖口齿不清说不分明、好叫妖王们见字。
可这年月连人识字的都没有多少,又哪有什么妖王识字呢?
还是因这邪王活得久、曾经起过一阵子心思学些人类的学问才能够断文识字、将这上面的意思看分明了。
“什么唇亡齿寒、福祸相依……嗯……”邪王皱眉打量李云心的字,看一眼便叹口气,仿佛每一次字儿都刺进他心头、叫他不痛快,“都是些屁话。咱在这石林山、九曲峡经营了两千年,可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犯么?便是那道统的道士、剑宗的剑士飞过本王的地盘、都得老老实实落下走——哪个敢不敬!”
“我看哪,是那龙九招惹了道统的人被杀上门、倒想拉咱们趟浑水啦!”
邪王身边有妖将、从前李善的身边也有妖将。但邪王乃是真境巅峰的大妖,他身边的妖将哪里是李善身边那些蠢头蠢脑可以相比的?
此刻与他相谈的是一女子,自号“七段锦”。得道六百余年,如今乃是化境巅峰的修为,真身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这七段锦却想了想,又将邪王手中的鱼皮信看一遍,皱眉道:“大王,那龙九说如今洞庭君不在、道统是要去图谋龙魂的。这可……可未必是假的呀!大王细想一想,那洞庭老妖守护那里已多少年了?可有谁见他出过洞庭?为何如今偏偏去了?”
邪王虽说活得极久,但对这蛇精七段锦的话倒是上心的。他皱眉沉吟了一阵子,眼珠一眼:“你说得倒也有理——依你之见,该如何呀?”
这七段锦便起身,肃容道:“依我之见,此事万不可以掉以轻心。即便大王不动心、懒得理会,却不能保证其他各路妖王们不会行差踏错。不如大王将他们都召集起来、听他们如何说、再做定夺如何?”
七段锦说话时邪王便目不转睛地看她。等她说完了,邪王便一拍手:“好!倒是你想得周全——这就传令去,叫我那七个儿子都往这边来,咱们好生商议商议!”
这邪王的七个儿子实则是他的义子——从前是盘踞在邪王所在的石林山、九曲峡附近的七个大妖。
只是那时候却不是七个妖王,而是七个妖将,共同侍奉另一位大妖魔。后来邪王花好些力气将那大妖魔杀死了,才将七子分封各处,替他镇守自家地盘附近的疆域。
如此一来,一则可以作为与其他大妖魔之间的缓冲地,二则,这邪王也仰慕真龙分封九子的风范,觉得这样子也算有神龙之风。
三则……这邪王竟算是妖魔当中的异类。而他这异便异在“爱才”一项上。
寻常的妖魔大多暴虐成性,见了自己周遭有成气候的妖魔便要扼杀了、以防日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但这邪王却迥异——他积年来也收伏了不少的妖魔,然而却极少将其杀死。但凡说要归顺他了,他便饶了性命、许其在自己手下做个妖将。
如此一来他座下修为高深的妖魔便多,也用命。偏他又是个喜爱纳谏、从善如流的。便如今日听这七段锦说话——但凡是觉得有些道理,便绝不刚愎自用。
蛇精七段锦也知道自家邪王的底细,当即便领命而出、召唤那七子去了。
这邪王的老巢在石林山中最高耸的一座山峰上——说是山,倒不如说是石柱。通天彻地般的石柱异常陡峭,表面又几乎没有植被。漫说是人,便是善于攀援的猿猴也登不上峰顶。飞鸟倒是可以掠过——但只要有不开眼的真从这里飞,保管叫山上的妖魔们给拿下来吃了。
这么一座石山高数百米,宽也有数十米了。山体几乎被掏空,从远处看……便如同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孔洞一个挨着一个,将整条山体都蛀空了。邪王与他座下的两百妖众便居住在这巢穴中。而这巢穴亦有名号,叫做“陷空山”。
召唤那七子自是七段锦亲去。但她又点了不少的小妖魔,叫他们拿着陷空山的令牌再往其他的小妖王处去。李云心派遣两三百的妖魔送信,中途早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百多人在行走时也不能平安——有些妖魔嗜血成性,见来了成形的同类,管他是怎样的身份背景,不由分说便打杀吃了。如此一来真能得到书信的便不过数十家而已。
但这些倒是早在预料之中。能对这信息作出反馈的都是能讲道理的。见不到信的,绝大多数是些道行低微的小妖魔,也无甚大用。
如今七段锦也叫人送信去,便是要将接到李云心书信的妖王都聚集来——以防真有人跑去与龙九汇合了。
邪王在此地的威名远在龙九之上,哪个敢不从他的。因而七段锦这么一来倒是帮李云心做了事——那些小妖王敢不理会龙九、却不敢不理会邪王。不论是晓得不晓得的……都来了。
便是在三日之后,这陷空山中齐聚了渭水自渭城段起、九曲峡处止方圆数千里之内的各路妖王共计百五十人。
倘若在地图上看的话,那一段渭水乃是一条细线、又或者宛若一片树叶的叶梗。而这些妖王们所统辖的领域交叠在一处,便形成一片巨大的叶子——囊括了渭城附近的五六个州府,几乎已是大庆四分之一的面积了。
倘若妖魔们也有史书——这倒的的确确是值得被载入史册之中的一件大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是天才嘛()
而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洞庭中也不平静。只不过陷空山附近的不平静是波涛汹涌,洞庭当中则是暗流潜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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