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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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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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地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和那个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放声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她说,“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叫慕容湄。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2)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会等他。”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决绝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蒙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完整的毛皮。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永远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3)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第四章 重逢方雁遥(4)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慑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索。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的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我问:“关荻?” 
铁索哗然落在我脚下,那人走近我,在星光之下向我左右端详,良久一笑,雪白的齿光在黑夜中一闪而没:“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电般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那几次也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笑容灿烂,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孩子般笑起来,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他的脸英俊异常,眼中光芒如在煅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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