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牧师,人呢?所有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先前接到革命军攻城的消息,已经让他们先回去了……孟霆!”
不等牧师话说完,郁孟霆已转身冲出圣母堂,只留下匆匆一句话。“你自己保重,我先去找梅了!”
早有预感她会在街上。他压低帽檐快步穿梭在上海街头,炮击声越来越接近。
突然,一颗飞弹在郁孟霆附近五十公尺处爆开。顿时尘土飞扬,耳膜轰轰作响。
他疾步走向附近的郁纺布庄,敲了门,就被一阵昏眩攫获。
“少爷!”布庄掌柜见郁孟霆倚在门边,连忙将他扶进屋内的地下室。
没多久,郁孟霆逐渐醒转,他甩甩头,企图甩掉恼人的头疼。“怎么回事?我昏迷多久了?”他想要起身。
“少爷,您别乱动呀!您刚才被那洋炮震昏了,现在不好请大夫,您先躺着别动。”掌柜的可急了。
不行呀!我不能失去梅──这是郁孟霆此刻唯一的念头。
郁孟霆此刻再次认清自己的感情,那不单只是一分想要呵护、疼爱梅的感情,而是渴望拥着她、守护她一辈子的爱呀!
是的,他爱她,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从偷走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情,他的爱只为她付出。但是现在,梅到底在哪里?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她。
郁孟霆心中千千万万次呼喊。猛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少爷,您别忘呀!您的头受伤了,我才刚包扎好,您就等停战再走……要不然这样,我马上去看看外头的状况,您千万别乱动呀!”掌柜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郁孟霆摸摸自己的额头,还好只是被碎片划伤。他走出地下室。
“如何?”他开口问掌柜,后者正贴着窗户往外看。
“好像是暂时停了,可是较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
“谢谢,我该走了!记得将店门关好。”郁孟霆拉高披风就往对街走去,留下想喊又不敢喊太大声的掌柜干着急。
沿着满目疮痍的上海街头,到处可见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郁孟霆沿着路走、顺着街找……
天啊!拜托别让我看到梅倒在某个角落──
千万别呀!
枪声好像没有了。
梅觉得身体重得很──被压得全身发麻。
梅根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郁牧师十万火急的宣布停课,她正想散步回家时,刚好碰上了去接她的石氏父子。
瞧他们父子慌慌张张的说什么就要攻进来了,她也不明就里的跟着胡乱紧张起来。街上的人开始恐慌的奔窜,枪声不断,梅压根儿就没见过这等混乱的局面。
一阵兵荒马乱,石先生告诉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必须先找个隐密的地方躲一阵子才行,于是他们闪进一条胡同内并蹲在角落,石先生将黄包车倒立起来,用车篷覆盖住窝在底下的三人……枪声持续不断……终至逐渐静默……
梅觉得全身被压得不能动弹,正想挪动身体时,听见石仔的叫声。
“爹!你怎么了?爹!”
梅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
“石先生!石先生!”顿时,梅发现自己一身雪白的旗袍早已染成鲜红。“你怎么了?。”
“中枪了!爹中枪了!流了好多血!”石仔哭喊着。
梅害怕极了,怎么办?看着自己一身的鲜红。
镇定──此时不是害怕的时候,梅·里斯!你要是昏倒了,石仔可怎么办?
梅当机立断地搀起石先生,并命令道:“石仔,快!把黄包车倒转回来。”
石仔照做了,还好他人虽小力气却不小。
“来!帮忙把你爹扶上去。”他们二人合力把这么个大男人硬是拖上车去。
接下来,当然就是要赶快去医院才行。但问题是她只坐过黄包车,可从不曾“拉”过,不晓得自己行不行?
但紧要关头,不行也得行!
“石仔,我来拉车,你在后头撑着,我怕重心不稳车子翻倒了。”梅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紧张。
“好,没问题!我们走吧!”
梅拉起车子的两条横杠,准备上路时才发现脚踝似乎扭伤了,虽然疼得很,可是,人命关天,自己的一点伤算什么呢?
石家父子救了她一命,要不然现在中枪的可能就是她了。
她忍着疼一跛一跛地在横尸遍野的街道上困难地行走着,拉黄包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梅早已汗流挟背、喘气不已。
“石仔,跟上没?”梅不时转头询问。
“在后头跟着呢!”
银姨和语聆现在不晓得怎漾了?孟霆呢?应该待在商行吧!只要他们不出门,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梅觉得鼻头酸酸的,她渴望见到他们──见到孟霆。
她从来没有想过战争是如此可怕,每个人的生命都变得如此的渺小,她怕极了失去亲人的感觉,真的怕极了。
汗水模糊了她双眼,刺痛得张不开。
天色已晚,平日繁华热闹的景象早已不在,如今呈现的只是一片空城般的死寂……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
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是她的。
慢慢地,街角出现了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熟悉如──
是孟霆吗?怎么刚刚还在想他,现在就出现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海市蜃楼的景象,要不!就是她快死了,听说人快死时会看到自己最亲爱的人……
“梅?”那高大的黑影朝她狂奔而来。
完了!连声音都真实得要命,自己可能真的快要魂归西天了。
“梅!”孟霆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牢紧得不愿放开。对她的担心受怕,都幻化成缠绵缱绻的忘形拥抱。“太好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孟?”梅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抬起手习惯性的抚了抚孟霆凌乱的头发,气若游丝的说:“是你……孟霆……救……救命……”
看到孟霆后的安全感与信赖,使支撑梅的最后一丝意志力彻底的瓦解,整个人随即松懈地摊进郁孟霆的怀里。
谁?谁在说话?谁在叫妈咪?谁在叫我的名字?是谁?
梅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身体里如烈火燃烧般的炙热。“……”她的声音喑哑微弱。
顿时,床边不知打哪儿冒出这么多人……她将目光浏览一遍,最后定在孟霆身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安心。
喝了水后,她又昏昏沉沈的睡去。
当梅再度醒来时,整个房间悄悄的,室内泛着温馨的晕黄灯光。梅轻轻拉开棉被,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专属于她的──鹅黄色四柱铜床上。
怎么回事?全身疲惫,好像作了场好长、好长的噩梦,梦到战争,梦到血、梦到孟霆……
孟霆!
他正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熟睡着。
哦!他真是个漂亮的男人;阳刚的五官轮廓,俊逸中又带点霸气。这男人连睡觉都蹙着眉,全身满是防备。
他怎么不回房睡呢?
梅下床时才发现脚踝上了药,满疼的。她微跛地走近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他。
他的头受伤了! 梅拨开他额前的发丝,轻掠额上的绷带。怎么受伤的?什么时候的事呢?梅自问着。
然后,她接触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炽热黑眸。
他什么时候醒的?梅迅速抽回手,颤声道:“你受伤了?”
“你现在觉得如何?”郁孟霆急切的问着。
“我?怎么了?”梅还搞不清楚状况。
“你发烧了,过来我看看。”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拭了拭她的额温。“不错!你抵抗力还满强的。烧已经退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梅微嘟着嘴。
“什么问题?”这男人有世界绝差的记忆吗?
“你怎么受伤的?”
“没什么,只是太怕失去你,担心你会被吞噬在战火之中,害怕看到你躺在某个街角……”他紧褛着她。感受她温热的娇躯在他怀中的真实感。他只要想到当时全身是血的梅,奋力地拉着黄包车,想挽救那位车夫的景况,就心疼至极。
孟霆显然伤得不轻,答非所问。但这番话却是真真切切地说进梅的心灵深处。
“我也是……”梅一把揽住他的颈项,忆起那场可怕的杀戮。“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耍杀来杀去?不都是中国人吗?为什么要彼此仇恨呢?我当时好害怕,不晓得该往哪里躲,到处都是枪声,后来,石仔他们带我躲进一条胡同里……对了!石仔他们呢?。”
“石仔受惊过度,现在在客房休息。”孟霆以手轻抚她的背。
“那就好……”梅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他爹呢?我记得他流了好多血又压在我身上,他现在人呢?有请大夫来看他吗?”
孟霆看着她,慢慢的说:“他已经去世了,当我发现你时,他就已经死了。”
梅忍不住抽泣起来,孟霆将她的头紧压在胸前。
“不!怎……怎么会这样?”梅的泪水像决堤般的濡湿了郁孟霆的衬衫。“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是为了保护我和石仔才中枪的……他用身体护着我们……那──石仔知道了吗?”
“嗯!他是个挺坚强的孩子,很冷静的就接受了这个恶耗。”他拭去梅脸颊上的泪。抱着她轻轻的摇晃,温柔低喃着安抚的话语。
“你知道吗?小时候伤心时,爹地也是这样安慰我的,可是,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良久,梅终于开口道。
“喂!丫头,我可不是你爹地,因为──你爹地是不会这样的──”
郁孟霆突然倾身攫获她的唇,充满霸气与占有。而她的唇也如他想像般的柔软、诱人。
梅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只能瞪大了眼看他。而郁孟霆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凝视着她,眼光炽热得似乎燃烧着两团火焰。
“你在做什么?”他放开时,梅愣愣地问道。
“很明显的──吻你。”郁孟霆迷醉的盯着她被吻得红肿诱人的双唇。
“我是说──为什么?”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没什么,只是要告诉你,不是只有你爹地会疼惜你、爱你、安慰你。我对雷十分敬重,但我不是他,不能给你父爱。”郁孟霆露出一抹性感的笑。“我要以丈夫对妻子的爱来爱你。”
“可是,我们并不是夫妻呀!”梅愣愣的说,还沉醉在刚才的震撼中。
郁孟霆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梅的唇上,他想再次品尝那已属于他的甜蜜。
他俯身向她,梅则在半途迎上了他。她的唇正如记忆中一样甜美,他温柔地吸吮着她的唇瓣,沉浸在无边的缠绵中。这一吻尽将二十年来的爱恋倾泻而出。梅在他的亲吻挑逗下,像漫步云端地飘飘然,整个人紧攀着他。
她的心跳好急,而他的也是,难言的燥热蔓延到全身。梅闭着眼享受这美妙的一刻,缠在他颈项的手不自觉地玩弄起他的发尾,此举立即强烈地撼动着他男性的本能。这简直在考验他的抑制力。
郁孟霆连忙撤退,喘气地凝视着梅。
她显然不知道如何接吻,却能轻易就挑起了他的欲念。望着她一脸迷醉的模样,他要定她了。
“现在就是了。”郁孟霆哑声说,并琢吻梅的翘睫毛。
“是什么?”她痴痴的问,显然记性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的脑袋无法一次思考太多事情,更别说在她的脑袋还处于“混沌”的状态下。
“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他喜欢她搞不清楚状况时的表情。
“我有答应吗?”梅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当然!你以行动证明了。”他笑得有点赖皮。“在中国,一个女人的初吻通常是献给丈夫的,而你刚才将初吻献给了我,我想赖都赖不掉了。”天晓得,他迷上了逗她的乐趣。
“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中国,而你也渴望成为中国人,不是吗?”
梅顺从的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似乎颇为合理。
天啊!哪天怎么被卖掉都不知道,郁孟霆叹气地想。
就在梅“答应”郁孟霆求婚的同时,感谢上帝!她的大脑终于可以思考了,而她唯一清楚的念头是──
这自大的男人,到底是谁赖谁呀!
闻名中外的十里洋场。
全上海最歌舞繁华、纸醉金迷的地方,“夜上海”、“小巴黎”……等各赌场、夜总会林立。尽管现今时局战乱,但仍有不少富豪商贾及权贵穿梭其中。
而各夜总会、歌舞厅也有所谓的“当家红牌”来藉以招揽这些多金势大的贵客们,殊不知若获得某位“重量级大爷”的垂青,也就等于同时确保了该歌厅的“不受侵犯”,因此,除了赚进大把钞票外,“巩固后台”也成为各家竞争的目标。
在这些莺莺燕燕中,首推“百乐门夜总会”的招牌红星──玫瑰小姐,最受喜爱与欢迎。众家大爷除了被她如黄莺出谷般的细腻嗓音所迷醉外,更为她神秘美艳的气质所倾倒。
后台化妆室内,所有的歌星全都在为上台前做最后的打点,乱成一团,只除了一个人外──
攻瑰身穿旗袍、头梳高髻,坐在专属于她的化妆间,身旁摆满了来自各方爱慕者的礼物与祝贺花篮,但这些对她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她紧紧凝视镜中的自己──精雕细琢的五官、白皙透红的肌肤──这张她看了二十五年的脸孔,如今竟是如此陌生得可怜。
这些年来的歌唱生涯,早已让她看尽了这世间一切的真真假假;权力世界的尔虞我诈,也使她磨练出冷眼旁观的无波心境,但听说他回来了,可能吗?可能吗?
平静已久的心湖,无端又泛起阵阵挞漪。
玫瑰拿起眉笔轻轻替自己补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忍不住深深地打量自己──他还会认得她吗?会吗?
“玫瑰,你准备好了吗?”夜总会的大老板正亲自鞠躬哈腰地询问。
“羞不多了。”玫瑰强捺住内心的激荡,脸上挂着惯有的冷傲与自持。
“是这样的,日本的佐藤先生和庄天雷庄大爷今天又来捧你的场了,我想在你演唱后,是否能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老板拭了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他了解玫瑰的“原则”,但这两位大爷实在惹不起。“他们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今天你就破例赏光一下吧!”他哀求道。
“既然以往我没赏光过,今儿个又何须破例呢?”玫瑰淡淡的说。
“唉!现在时局不定,生意颇受影响,难得他们仍然固定前来捧场,我的好玫瑰呀!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老板搬出哀兵政策。
玫瑰也不想让老板难做人。“好吧!我会去敬个酒,但仅此而已。”她斩钉截铁的说。
老板如得特赦般地点头。“当然,当然!绝对没有问题!”
玫瑰重重叹了一口气,台前传来她的名字,如鬼魅催魂般的紧唤着她──登台、演唱、登台……日复一日……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今晚演唱的正是她在夜总会走红的名曲──“思君情泪”,而她的情、她的泪六年前就已看破了、流尽了。
浑浑噩噩结束了一曲,她突然有种如猎物般被盯上的感觉,环顾台下的捧场者,不是他们,这种被盯着的感觉绝不是来自他们……是──那么地令人不安却又期待的……
“玫瑰小姐,你肯赏光真是我无上的光荣。”佐藤趋前向她,不安分的手顺势溜上玫瑰的香肩,一双细长的贼眼,色迷迷的上下打量着。
“承蒙佐藤桑的关照,玫瑰敬您一杯……”玫瑰一饮而尽。
“好!”佐藤和庄天雷齐饮,庄天雷并开口道:“我是否也有这个荣幸?”
“当然!”玫瑰露出职业性的甜笑,又快饮一杯。
庄天雷算是洪帮里的重量级人物,曾经威赫一时,后来为了巩固名利,处心积虑扫除异己,更不惜和日本人攀关系、打交道,玫瑰怀疑当年突袭事件正是庄天雷的计谋,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放弃地暗中调查原委,绝不能再让龙威身陷危险中……
龙威!
这个名字窜过玫瑰的心头,令她一颤,那种被紧盯着的感觉又回来了。
“玫瑰小姐今晚是否有空,我请吃宵夜。”佐藤的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沿着玫瑰细腻白皙的粉肩滑至腰际,玫瑰巧妙地旋身向后,使得佐藤的魔掌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