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谢谢你的恭维呀!”郁孟霆忍不住大笑起来,梅还真固执得可爱。
“郁叔叔既然不在,我想我待会儿再来。”梅强忍脾气的说,要不是看在郁叔叔的面子上,她才懒得与他穷磨菇呢!
“我与你父亲结识时才八岁,也难怪你会怀疑。”郁孟霆颇欣赏她自然不造作的个性。“你大概认为这“郁叔叔”应该头发花白、双眼蒙眬、满脸的风霜与皱纹,还留着两撇小胡子,最好是扥着拐杖,驼着背,满脑子的生意经,是不?”他一面说,一面夸张地做出花甲老者的蹒跚样。
噗哧一笑。“你真的是──”她微倾着头看向他。
“千真万确!我──让你失望了吗?”郁孟霆深深的看着梅,好像真怕她不接受似的。
梅睁开空灵双眸回视着他。
其实她心中已确定了,因为那眼眸中写满着诚挚,是骗不了人的,但为何又多了一抹期待呢?
“对不起,郁叔……喔不!郁先生,我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的──年轻,刚刚实在失礼了。”真够糗的,梅觉得脸上一阵热哄。
看她突然胀成苹果般的脸颊,就像当年那样红咚咚的,郁孟霆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头笑了没完。
“我并不怪你呀!”郁孟霆眼睛漾着笑意,摇摇头说。
梅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对着他,一脸的无邪与天真。
“不过,我希望你直接叫我孟霆。”依旧是礼貌而命令式的口气。
他微眯起双眼呈半月形状,直在眼睑之间搜索着,神色显得深不可测,教梅心头无端又掀波涛。
许久,他才满意似的接过梅手中的包裹,慢慢的拆开。
“呃!那是爹地要我交给你的,他说你看完之后就会知道如何替我安排未来的生活……其实,你并不需要费心的,我都已经二十岁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我并不是来要求你的帮助,只是答应爹地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梅说得急切,生怕被当成累赘。
见他专注于信件上,梅原先的防备渐渐消除,也才能静静地重新评估起眼前这个男人。
梅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是好看,不仅有出色的外表,他的谈吐、举止于温儒中透着威严,刚毅中又不失柔情,尤其现在,他那半敞开的领口下方,隐约若现的胸肌,使得他独具的男性魅力更加展现无疑……还有那迷人的……
天啊!这怎么可能!梅好想钻个洞躲进去,她竟肆无忌惮地去打量一个男人。她快速地看他一眼,还好没被发现。
梅心想,这要是让爹地知道了,恐怕会气得从地下跳出来,狠狠地训诫她一番吧!虽在英国受的是新式教育,但有关男女间交往的事,爹地对她仍是相当严厉的。
不过,爹地是那么慈爱,甚至没骂过她呢……一思及此,梅不禁眼眶微润。
“雷是个好父亲。”郁孟霆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
梅点点头,眼泪已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嘘!”郁孟霆伸手拭掉梅脸上的泪,轻轻的、极尽温柔的哄她。“有什么难过的事尽管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没有!”不曾让一位陌生男子如此亲近地对她柔声低语,悔一时慌乱地退后,心口跳得厉害。“对不起!在你面前失态了。”梅从不曾在人前直接发泄内心感情的,但为何在郁孟霆面前竟这样软弱。
看她倏地缩回身子,两只小手不安地相互摩掌,双颊在密而翘的睫毛覆盖下仍垂挂着泪滴。瘦削的粉肩,此刻更是单薄得教人心疼。
郁孟霆突然想紧紧地拥住她,给她依靠、给她温暖。
“你怕我吗?”郁孟霆直视着她的眼睛,关注而小心地问着。
他为何这样问?难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应该怕你吗?”其实梅也不知道,总之,他愈是靠近她,她的心思就愈无法集中,这是怕吗?
“不!我不要你怕,我要你相信,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的。”郁孟霆正色地说着,仿佛这是件再严肃不过的事了。
可是梅却直觉自己努力建造的堡垒正在塌陷中,她必须再武装起来。“谢谢你,但我已经习惯独立了,而且也不打算接受同情!”
“我想你误会了,这不是同情,只是要告诉你,你并不孤单。”他伤她的自尊了吗?郁孟霆难过地想。
郁孟霆忧戚而真挚的眼神、诚恳的言辞,在在令悔竖起的心防又一次撤下,而存在于内心深处最脆弱的一偶也正一点点地暴露。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梅硬咽得说不上来,拚命地止住一波波上涌的泪水。
郁孟霆的巨掌突然紧握住梅的小手,恍若给予溺陷中的她有一股强力的支撑,使得她起伏不定的情绪稍获平抚。
“想知道你爹地信上怎么说的吗?”
梅瞪大眼睛看他。
“他希望你住在我这儿,不必再回英国了。”
“这……可是我妈咪……和弟妹都在英国呀!”梅虽然知道他们本来就不愿与她同住,但是……
“你认为他们能够真心接纳你吗?”
“可是……最起码……我们还有一点血缘关系,而我和你,却完全没有关系呀!我甚至认识你还不到一天,又怎能赖在这儿呢?”梅的泪水又滴落下来,郁孟霆似乎有看穿她心事的本领,怎么办?梅觉得好无助,好孤单!今后该何去何从?
郁孟霆心疼极了,梅所受到的委屈一定比雷知道的还多,他抚着梅可爱的俏短鬈发说:“知道吗?跟你在英国的母亲和弟妹比起来,我比她们更早认识你。相不相信?”
梅仰头望进他深邃真挚的黑眸,可能吗?
郁孟霆慢慢地走向窗边。
“我是个孤儿,是被一个老乞丐带大的,从小和妹妹孟聆相依为命。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每天出去乞讨,甚至去扒钱,因为如果没有弄到足够的钱,回去就有苦头吃。”
郁孟霆望着窗外,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而无奈的笑。“当时我们年纪都太小,根本不知反抗。事实上,也无力反抗……”
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梅不自觉地一阵鼻酸。
“后来,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在上海码头遇到了雷,从此,我的生活有了非常重大的改变。”郁孟霆将目光调回到梅的脸上,双眸中尽是柔情。“因为,我偷了你。”
“偷?我?”
“是的,当时没见过婴儿篮,只以为那是雷的行李,就偷走了它。刚开始我期望能够在里面找到值钱的东西……但我只看到你──一个婴儿。说真的,我们吓坏了,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你哭,结果,哭声引来了雷,也当场逮到我们。不过,雷不但不举发我们,反而花了一笔钱让老乞丐放我们走,并带着我们兄妹俩一起去公共租界的教会投靠一位郁牧师、我们就是跟着牧师的姓,名字则是雷替我们取的。”
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一段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是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呀!
“雷在郁牧师那里任教了一年,就带你回英国去了。临走前特别嘱咐,我要好好成长,不要有所遗憾,将来可能还需要我来照顾你……”郁孟霆已走到她面前。“所以,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如此深切诚恳的表白,让梅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留下来吧!”郁孟霆轻抚着她的脸颊放轻了声调说。“不要让我成为一个背信的人,好吗?”
梅仿佛被催眠似地,没有了思绪。
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就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流窜着,这不寻常的气氛令梅感到畏缩。
梅急忙站起身子。“你让我再想想,很晚了,我想先休息了,晚安!”她欠了欠身,显得狼狈的冲出书房。
看着梅的倩影消失,郁孟霆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承认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对她的关心,早在八岁初见她时就已萌生的爱怜一直长驻心头,历经多年的等待,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梅,不再是照片中的影像或是信笺上的只字片语……
郁孟霆再次拿起雷·里斯的信,反复看着……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真心照顾梅一辈子,请再拆开包裹;否则,就烦请将它保留直到梅主动问起……”
郁孟霆不假思索地拆开了雷·里斯所重托的包裹。
第三章
梅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向往罢了,她坚信地告诉自己!
既然决定要留下,总不能白吃白喝,还是得找个工作才行,但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么早就在这儿沉思?”身后扬起一低沉男音,梅已习惯这来自背后的声音,虽有些突兀,但绝无恶意。
梅回头,为他的早起而讶异,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小心晨露霜重──”龙翔说着,卸下身上斗蓬为梅披上,转身吸了一口气。
“梅,你是对的,唯有在早晨,这园中的空气才最清爽怡人,因为所有的花草树木在岑寂了一夜后,全都在此时苏醒,展现着它们的活力与风采。”他望向一片荫绿,闭起双眼,仿佛陶醉其中。
真没想到看来粗线条、凡事大而化之的龙翔,也有这么纤细、风雅的思虑,梅忽然对他又多了层认识与好感。
“你经常在清晨到园中欣赏这些“苏醒”的植物吗?”梅原本以为性情如龙翔者,可能都得日上三竿才万般不舍地离开床铺的。
“中国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凡事都由早上开始嘛!”龙翔换下认真的神色,对梅淘气地笑着说。“不过,我可没习惯一大早就想些恼人的事喔!”
“谢谢你的提醒,其实也没什么,你何不当我只是太专注于“欣赏”?”梅竟然发现自己被带动着,连脑子都活了起来。
“我还没见过像你这种“有看没有到”的欣赏法呢!这点我得向你请教了,哈哈哈……”
龙翔自然不做作的个性,教梅感到愉快,和他相处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样。
梅想起英国的异母弟妹,虽有一半的血缘联系,可是总觉得生疏。反倒没有龙翔感觉来得亲密。
“嘿!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魅力使不少名门淑媛着迷,不过我的抑制力可是很薄弱的,你可别害我!”龙翔大言不惭地吹嘘。
“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倒说说看。”被他一逗,梅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因为万一我抗拒不了你的吸引力,那我这颗脆弱又纯情的少男心肯定是要受伤害了。”龙翔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纯情?脆弱?这好像不是你耶!”梅觉得与这大男孩讲起话来真轻松有趣。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我龙翔出马,焉有不成之理,但是我绝不夺人所爱!”
“你在说谁呀?”梅实在不明白。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反正你啊──是早被预约了,唉──看来我只好忍痛喽!”龙翔打着哑谜,夸张地摇着头。
什么呀?梅仍是一头雾水。
中国字果真是深奥。梅想着。
“啊──你又在想什么?可别辜负眼前美好的事物喔!我有事得先走,你也该进去了,我们改天再切磋切磋。拜拜!”龙翔说完即潇洒地跨步而去。
梅忽然停驻在刻有“孟园”二字的石碑旁愣愣地看着,孟园……聆亭……郁孟霆有一个妹妹叫郁孟聆,孟聆……难道这园子……
来到这儿也有好些天了,还没见过郁孟聆,嫁人了吗?
那么,“郁太太”呢?怎么没见过她,也许……
算了,梅甩甩头,企图抛掉一些恼人的事。
她想起龙翔说的“及时行乐”,当然还有一点便是她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对寂寞的父女──
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寂寞呢?是昨夜的那番倾吐吗,还是……
梅再次陷入沉思中,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二楼的窗口正有一对深沉而专注的黑眸在凝视着她……
打从昨晚失常的情绪表露后,郁孟霆一夜失眠到天亮。
一向在上海商业界呼风唤雨的郁孟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从不求人。但昨晚,他第一次感到不确定 他没把握梅一定会留下来。
“爹爹!”一声低怯的声音在郁孟霆身后响起。“梅阿姨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小聆希望吗?”郁孟霆从窗边走向沙发,抱着语聆坐在膝上。
“希望!”语气是极为兴奋。
郁孟霆察觉到语聆的转变,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很快乐,眼中也比平当多了一抹阳光似的神采,或许──语聆需要个伴,或者是个“母亲”?
“梅阿姨是不是娘呢?她说娘是妈咪。”语聆仰着头甜甜地问着。
“嗯!梅阿姨是妈咪,她的头发和我一样颜色。”
郁孟霆轻轻捏了捏语聆红得像苹果般的双颊。多敏感的孩子呀!
看样子,自己真的太忙于事业而忽略了她。
“想不想出去逛逛?爹爹好久没带小聆出去玩了。”
“梅阿姨也一起去吗?”
也该替梅添购一些日常用品。他注意到她没有较厚的衣物足以御寒,以上海一月份的天气,不出一星期她可能就会冻死了。
“嗯!梅阿姨也一起去。”他给语聆百分之百的肯定。“去准备一下吧!”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语聆已一溜烟的往外跑去,恰巧迎上进门的龙翔。
“哟!小聆早呀!”
“龙叔叔您早!”语聆匆匆回了一句,即头也不回地往“孟园”奔去,连平常惯有的亲匿动作都免了,使得龙翔张开的双臂落了个空。
“这丫头,什么事那么兴奋?把我这叔叔给抛到脑后去了。”龙翔不禁咕浓,好奇地看着孟霆。
“你别只认为只有你受委屈了,我才说要带她和梅出去走走,话都没说完,还不是丢了我就赶着去向梅报告,这丫头──”孟霆无奈地摇头,却满是爱怜与愉快的神情。
“这小妮子可真会见风转舵啊!咱们俩和她长久的“感情”,竟敌不过梅几天的“交情”呢!”龙翔一副被打败似的瘫进沙发里,摆出一张苦脸说。
“可不是吗!但比起有人一大早就卖弄风雅,大献殷勤来说,小聆的功力可差多了。”郁孟霆别有所指的睨着眼说。
一想到龙翔为梅披衣、相谈甚欢的情景,郁孟霆就颇不是滋味。
“哟!这里面是不是刚打翻了一缸醋,怎么酸得教人受不了呀!”龙翔夸张地用力以手捂着鼻,还猛摇晃着头。
“你──算了,待会儿我带她们去逛逛,公司方面你先过去安顿一下。”
“怎么“你们”去逍遥,我还要去处理公事,这不公平嘛!”龙翔大声的抗议着。
其实他早明白孟霆的心意,却仍忍不住要逗逞他这位以冷傲闻名上海的大亨兄弟。唉!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龙翔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套牢。
不过,像梅这样特别的女子,也难怪会令孟霆朝思暮想的,幸好小时候没“偷”过婴儿篮,龙翔暗自庆幸着。
“没什么公不公平的,这是命令!”孟霆从未有过任性固执的表现,此刻他却一心想撇开龙翔。生怕梅真被他迷惑了。
这样幼稚的言行,郁孟霆毫无查觉,龙翔可是心知肚明,他肯定孟霆这一陷是无法自拔喽!
“喂!兄弟,你未免太“见色忘友”了吧!”见孟霆眼睛像要喷火了。“好吧!我向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祝“你们”玩得愉快!”龙翔真想大笑几声,临跨出门槛时还不忘回头调侃一句。
郁孟霆点起一根雪茄,蹈步到窗口,看著「孟园”中语聆对着梅兴奋比划的样子,心中突然流过一股幸福感,足以让他的生命更加充实起来。
其实郁孟霆也意识到自己心境上的变化,从得知梅到上海的消息,到与她会面,对她自剖……至今,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挂念梅,尤其在知道雷去世之后。他更有照顾她的决心,或许这是对雷的一份承诺、一种责任吧!郁孟霆努力的说服自己。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们一行人已经坐着郁孟霆的专属黑色座车在上海街头了。
“我们为什么不坐那种车?”梅指向街头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一脸惋惜。
“坐少爷的车子比较安全、快速。”银姨开口回答。
车子停在一家布庄前头。
他们甫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