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陷入沉默,许久,他听到自己开口--
「我想……妳应该不会再去动物园了。」糟糕,他怎么跨过了那条防卫线?敌方可是地雷处处、危机四伏呀!
雪蓉放下刀叉,忽然没了胃口。「或许有一天,我会带我的孩子去。」
室温彷佛下降到零度,她说的是「我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他听得非常清楚,连心碎的声音也听到了,那像透明玻琍似的,一颗小石头就能砸毁。
「我还有资料要看,晚点再去找你。」站起身,她想窝进自己的保护壳。
「随时欢迎光临,这是我该做的。」
当她翩然离去,留下一缕淡淡幽香,他终于明白那是紫罗兰的花香。如果现在他告诉她说,他好喜欢她的香水味,是否她会相信?
有过第一次经验后,杨迅表现得越来越称职,在床上每有精彩演出,务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不去想她是买方、他是卖方,一切都很好。
有些恋爱是无法说出口的,他会坚守这原则,直到感情自然消失,虽然他不确定要花多久时间。至少……到下辈子总会忘了吧?
江雪蓉总在周末回到别墅,陪波波玩要好一阵子,然后窝在书房里,一边用餐一边工作,直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打开杨迅的房门。
旁人似乎并未发现他们的秘密,即使有所猜测也放在心底。等到当事人想公开自然会开口,如果真要含羞带怯地培育爱苗,就让他们好好去灌溉施肥吧!
只是在「卖身」过程中,他常忍不住问:「我做得还可以吧?有没有哪里要改进?」
「你问题很多耶!」雪蓉一听就皱眉,又没得比较,也没有标准。
「妳就直说,好或者不好?」
「我想是还好……」她才不想膨胀他的自傲。
「那不行,表示不够好。」他又扑到她身上,一个晚上总要重复多次,他告诉自己这是多年累积造成,潜能一旦开发无法硬塞回去。
「你真烦!」尽管嘴上抗议,她却是珍惜这夜晚的,唯有在夜幕掩饰中,她才能放开自己的伪装,在他怀里做个真正的女人。
彷佛明天就是末日,彷佛生命已到最后,他们以最绝对的方式拥抱,如果只是为了「受孕」,有必要那样爱抚、那样亲吻、那样凝视吗?
可惜两人都考虑得太多、表达得太少,有如初恋中的男女,尽管身体之间没有距离,心和心之间仍是一片沙漠。
当时针走过了一格,他也彻底地抒发,却舍不得离开那温暖。他抚过她秀丽的长发,随口找个话题。「妳想生个男孩或女孩?」
「女孩。」她回答得毫无迟疑,她从未拥有母爱,她要给女儿最完整的爱。
杨迅很容易就能想象,女儿将和她一样,个性好强到让人心痛,绝不轻易显露脆弱。「如果生了男孩呢?」
「再生一个。」
「什么?」他还得继续卖身?而且不得和自己的孩子见面?如此悲惨的亲情伦理剧,怎会由他担任最佳男主角?
她稍微推开他,故作冷淡。「对你来说又没损失吧,就当成是解决性欲,做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不同?」
「说得好!我应该把握机会,能多做几次就多做几次,看我的厉害!」他只能以疯狂掩饰感情,以玩笑取代认真。
这不是恋爱,绝对不是恋爱,只是责任和欲望……他不断对自己催眠。
然而,在他假装入睡后,过了十几分钟,雪蓉站起来穿衣服,静静走出房间,静静关上门,在那一瞬间,他觉得眼眶热热的……
这辈子有可能和她一起在晨光中醒来吗?有可能再带她去动物园吗?有可能像对真正的情侣,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吗?
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了,再想下去,他真会想到生命最后一刻。
夏日早已远离,秋天也即将结束,随着一波一波寒流报到,冬天的脚步已不远了,所有曾经播种过的人,都该在此时得到收获。
某个周末的夜里,当完成最后一项动作,躺在她身旁大口喘气时,杨迅忍不住开口问道:「嗯……是不是我的错觉?妳最近好象胖了。」
雪蓉擦去额角汗滴,冷冷瞪他一眼。「难道你不知道,对女人说这种话很不礼貌?」
「妳胖一点才好看,我这是赞美!」好心被雷劈,真冤枉。
「随便。」她才不要管他怎么想,她自有打算。
「不过……也有可能是妳怀孕了。」其实他早就想说了,怎么每次她回来都不曾碰到经期,天底下岂有这么巧的事?
她转过身,不愿感受他的视线。「那更不关你的事。」
疏离感是会传染的,这话一说出口,他们之间立刻彷佛隔上了台湾海峡,全世界最不安定的区域之一。
「至少得让我知道,我的责任要尽到什么时候?」
怎么,他已经等不及了?厌了或是累了?不管原因为何,她逼自己挤出声音。「当我不再来找你,就是你自由的时候。」
「是吗?」他故意冷酷地说:「希望那一天早点来到。」
她的反应更冷酷,坐起身穿上衣,不说一句就离开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没留下来,以前至少会等他睡着才走,现在……或许没必要了吧?
杨迅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明明爬不上那座高山,摘不到那朵崖边的花,为何不一开始就放弃?为何还要有期待、有失落?
有钱人也是人,穷人也是人,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爱的问题,因为那道鸿沟太过巨大,除非插上爱神的翅膀,否则将被无边无际的空虚淹没……
世事原本就难预料,恋爱中更是峰回路转,自从那夜之后,江雪蓉不曾再回到别墅,一开始的理由是「工作忙」,过了两个周末,居然传出她去了美国,短期内不会回来的消息。
「这实在太突然了!」赵培新开始长吁短叹。「现在波波又健康又结实,跑起步来多威风,可惜小姐没空陪牠。」
除了波波,每个人也感受到那份寂寞。许月莲插花时总不免要自言自语--
「这些花漂亮极了,小姐看了不知多喜欢。」
郭海清每天把车子擦得发亮--
「好久没接送小姐,车子也会生锈的。」
杨迅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应该更早发现才对,从雪蓉身上微妙的变化,还有她的经期迟到,在在都说明她要做母亲了。
然而,在她将做母亲的同时,却不是他要做父亲的时候。合约书上删除了他的权利,他不过是个被收买的男人。
听说初恋都不会成功,他想他已为这传言多添了一份真实性。
眼看动物之家一天比一天具有规模,他的梦想将在有生之年实现,怎么心中却一片空虚?甚至出现幻觉和幻听,彷佛有股花香飘在身边,有个声音响在耳旁,但那不是江雪蓉,从来不是。
周末,又是周末,但他已看不到江雪蓉,不需克尽情夫的责任。
多轻松呀!不是吗?只要日子一久,只要继续做个热血青年,他一定可以淡忘那段生命中最深的记忆。
可为什么?每个夜里他总会暗自期待那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双轻柔探索的小手,还有那拚命忍住呻吟的唇瓣。
「汪!汪!」
波波的叫声唤回他的思绪,杨迅弯下腰摸摸狗儿,忍不住对牠倾诉--
「你是不是很寂寞?没关系,有我陪你,因为我也被拋弃了……」
波波听不懂人话,只以柔润的眼眸望着他,但愿医生的病赶快好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的主人刚认识时,一见面就吵架,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但也有很可爱的时候,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其实我觉得她并不讨厌我……可惜我没有勇气也没有魔法,除了做个好兽医,我还能做啥?如果我说出那个字,她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杨迅这一开讲就没完没了,幸好波波是个有耐性的听众,从头到尾都没打瞌睡。
「一个人怎么可以没说再见就走了?小时候老师不是教过我们,放学的时候要说老师再见、同学再见、大家明天见……可是她每次都不说再见,这又不是在玩捉迷藏,波波你说对不对?她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当他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他确定是被波波舔的,绝对、绝对不会有别的原因……
当杨迅沉浸于感伤中,他身旁的人已看不下这情况,并秘密进行了一项计划,派出卢文钦做第一个发言人--
「喂!你就不会去美国找她?」
「找谁?」杨迅仍专注盯着计算机,他正在上网订购关于病毒学、细菌学、免疫学等等的书籍,做个称职的兽医必须随时充电。
「找你的心上人啊!」
「我心上哪有什么人?」
「少装蒜了!不只是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你根本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杨迅被吼得莫名其妙。「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怎么了?」
蔡孟堂从卢文钦背后走出来,这不该他说话了。「学长,虽然你曾告诉我,有些恋爱是无法开口的,但是你再自欺欺人的话,大家都会为你痛心!」
「我……才没恋爱……」杨迅开始觉得不对劲,彷佛人人联手要对付他。
「你看这是谁?」蔡孟堂拿出一张相片,提供者为赵管家,里面是江雪蓉抱着波波的模样,一人一狗看起来温馨极了。
杨迅猛然一震,眼光无法移开。「可、可以送给我吗?」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们一件事,立刻去美国找你的阿娜答!」
杨迅黯然垂下视线。「我哪有那个闲钱?所有钱都要花在动物身上,我不能挪用公款。」
这时,阿樱从蔡孟堂背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医生,我们几个人凑了一点钱,给你买了一张机票,不过你别想得太美,是经济舱的位子。」
「阿樱姊?你们怎么会……」杨迅惊讶到说不出话。
忽然,阿美从阿樱背后走出来,笑容满面地说:「你不知道帮我们义诊了多少次,这点小意思算什么?只希望你能抱得美人归喽!」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人海茫茫,要从何找起?」
赵培新从阿美背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条。「很抱歉,小姐交代过绝不能泄漏她的电话地址,但是我有个好办法,我们少爷正在纽约演出,你去看这场歌剧就能找到他,然后就靠你的诚意打动少爷了。」
「你们全都为我设想好了……」杨迅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可是医院不能休息,有这么多动物要照顾……」
蔡孟堂立即回答道:「放心,医院有我撑着,而且快放寒假了,我会找一些学弟、学妹过来,就当作让他们实习也好。」
「别犹豫了,现在就给我滚!」卢文钦耐心不足,冲劲有余,恨不得把杨迅绑在火箭上,直接送往外层空间。
「可是……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整理行李,至少明天才能出发吧?」他想起自己是有美国签证,因为以前去实习过,但就这样一走了之,是否太冲动了?
接着,许月莲从丈夫背后走出来,含笑道:「我帮医生整理好行李了,还做了很多吃的东西,请医生带在飞机上慢慢享用。」
「可是……我要怎么去机场?」杨迅心中仍没个主意。
最后,郭海清从许月莲背后走出来,以沉稳的声音说:「行李已经放到车上,油箱也加满了,一小时内可以到机场。」
老天!大家竟为他做到了这种程度!杨迅真怕眼泪就要落下,拥有这些好友的关怀,是他人生最大的财富。「可是……找到她以后,我该说什么?」
这下众人几乎是一起回答:「把你跟波波说的话告诉她就对了!」俗话说隔墙有耳,在这小镇甚至不需隔墙,连杨迅的梦话都会传开来。
「汪汪、汪汪!」听到自己的名字,波波放声大叫,那热切的情绪立刻感染了杨迅。他怎会忘了从动物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坦率无伪的面对生命。
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很多,最大的缺点则是想太多,不知聆听内心的声音。
收下雪蓉的相片,他终于对别人也对自己承认--
「谢谢你们……生平第一次谈恋爱就让大家担心,看来我不把她追回来不行,而且一定要她做我的新娘子!」
「这就对啦!」众人都松了口气,如果这场「逼爱计」还没有用,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演出这幅千手观音可不容易。
「终于承认了吧!等你们一回来,就该请吃喜酒了。」蔡孟堂又高兴又心疼,这下得准备红包钱了。
「喜宴交给我们。」赵培新和许月莲期待已久,连菜色都想好了。
「场地由我负责,全镇的人都会到。」卢文钦拍拍胸口说。
「谢谢、谢谢大家。」杨迅停顿一下,腼腆的透了口风。「请你们再帮我一个忙,打听一下……哪家妇产科医院比较优。」
「妇产科?啊呀--」阿樱和阿美尖叫起来,原来医生惦惦吃三碗公,早就做人成功了!
卢文钦和蔡孟堂盯住彼此--
「看来我们得做伴郎和干爹了,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竟让那笨小子捷足先登!」
「没办法,天公疼憨人,我不得不承认,只有最笨的人才能坚持到底。」
那天晚上,郭海清开车载走杨迅时,波波跟在后面跑了好一段路,似乎牠也想对杨迅说--
「亲爱的医生,加油啊~~」
第十章
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外,即使白雪纷纷,仍有人排队购票。为了一睹心目中的梦幻演出,天寒地冻不过是小小考验。
杨迅的目标并非歌剧,他要见的是江雪蓉,但在这之前,他得先通过第一关--江雪蓉的哥哥,江逸樵。
停好车,江逸樵尚未发现杨迅,身旁的友人便提醒道:「Joe,那家伙又来了。」
「小意思,看着吧!」江逸樵大步走向杨迅,满腔怒火正待发泄。
这两天杨迅都在剧院外站岗,表达想见雪蓉的意愿,却遭到江逸樵严厉的拒绝,他才不让这男人靠近宝贝妹妹,一看就知道没钱没身分没品味,完完全全是个土包子,怎能列入他的妹夫候选人名单?
「江先生,我……」
杨迅还没开口,江逸樵就高声警告:「你需要跟警卫谈一谈吗?我可以找十几个过来,让你们好好沟通一下。」
「不用了,我只是想找雪蓉……」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江逸樵咬牙撂下狠话,转身走向剧院,今晚他还有一场戏,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失常。
杨迅默默站在原地,他不会离开,他的毅力仍是满格的。
三个小时后,大批人群走出门口,刚看完一场精彩演出,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剧情和歌声。稍后,剧组演员也陆续离开,江逸樵和一名男子一起上车时,还特别注意附近有无人影。嗯,看来那小子应该学乖了。
跑车一开离停车场,杨迅立刻从转角处窜出,高喊:「Taxi!」
这次他已有准备,叫好出租车等在一旁,跳上车对司机说:「请你跟着前面那辆黑色跑车,我会多给点小费,拜托你。」
纽约号称小型联合国,司机刚好是个意大利移民,懒洋洋地问道:「除了有小费,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的女朋友怀孕了,但她哥哥不让我见她!」杨迅试着以简单的英文解释。
「她不知道我有多爱她,至少我得告诉她这件事,否则我无法放弃。」
司机大哥摸了摸小胡子,唇边浮现微笑。「听起来很像西城故事,那是我老婆最喜欢的歌剧,每次听到东尼和玛丽亚唱歌,她就得用光一盒面纸擦眼泪。小子,你今天运气很好,你遇见了邱比特。」
语毕,「邱比特」?踩油门,使出赛车手的本事,全速追赶前方敌手。
「哇--我们好象在飞……」杨迅赶紧扣上安全带,即使在后座也有必要。
「顺道一提,我的偶像是舒马特,你听过他的名字吧?」
「当然,他是赛车之神,传奇中的传奇。」杨迅很少注意运动新闻,但此人名声太大,连他也有所耳闻。
「很好,你是个好男人。」司机大哥心情一爽,卖力演出惊魂大飒车,而杨迅只能屏息承受。
「叽--」煞车声又长又剌耳,司机大哥终于停下车。「去吧!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