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吉他或电子琴,你就是不碰家里的钢琴。因为,你的良心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难得
她对钢琴有兴趣,让她去学吧,你弃权了。小时候,是学习上的竞争,大了,就牵涉到男朋
友了。”嫣然震动了一下,仍然不说话。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巧眉低低的叹了
口气,她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勇敢的。“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
楚的说。“你的错误是太早带他回家,太早让他见到我。我那时才十六岁,几乎是个孩子,
说真话,我并不想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少女也已懂得虚荣。姐姐,你永远不会明
白,我的失明让我很无助,这份无助,柔弱,悲哀和无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气质,我
弹琴的技术,我想,我会变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怜爱的。唉,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我是
不知不觉的在利用我这份柔弱和无助,利用我的失明,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定的!”她侧
著头沉思,侧著头分析自己。“一定是这样!”她重复了一句。“于是,凌康转移目标了,
于是,你就像练琴一样,立刻弃权。你根本不和我竞争下去,因为,你的良心又在告诉你,
妹妹已经瞎了,如果凌康爱她,你只能从旁协助,而不能从中破坏。于是,你退到十万八千
里以外去,让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潜意识中,你很介意凌康这件事,这伤到了你的自尊
和骄傲,你很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责备
我自己,责备我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要谈凌
康,让我说到主题上来,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停住了,低下头去,沉思著。嫣
然又颤栗了一下,凌康整个人都从沙发深处挺直了起来。安骋远咬住嘴唇,困惑的著巧眉,
似乎忘记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卫仰贤和兰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视著巧
眉。
“今晚,实在是太不凑巧!”她又抬起头来,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脸色更坚定了,在坚
定中,还有种特殊的勇敢和美丽。“今晚我相当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又冷又
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后,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个,我就更加消沉起来。当我消沉
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来。我去弹琴,弹悲怆,弹命运……我觉得悲怆加命
运,就是我自己。对不起,凌康,”她对凌康的方向点点头。“我又自怜起来,不可救药的
自怜起来。这时候,安骋远来了,我没听到他什么时候进琴房的,我太专心在弹琴和自怜
上。等我弹完了,他叹了口气,我才发现他在房间里。唉,姐姐,”她的脸直对著嫣然。
“不瞒你,自从你把安骋远带回家来,我那卑鄙的‘虚荣’也曾作祟过。在我身体里,一直
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又好又善良又纯洁的。一个是又坏又虚荣又卑鄙的。这两个自我常常打
架,打得我头昏脑胀。安公子来我家后,我那个坏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动,只是被那个好的自
我给压制住了。而安公子虽然注意了我,却完全没有被我娇弱无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
天晚上。今晚,由于家里没有人,由于我确实消沉,由于我弹出了我的悲怆和命运……安公
子听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说:‘我讨厌你糟蹋自己!’唉,
姐姐,我那个坏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马上就利用起来,他给我披衣服那
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进他怀里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凌康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
卫仰贤张著嘴,兰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旧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
安骋远惊悸的震动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说了太多话,她又咳起来了,她控制住了咳
嗽,继续说:“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气得尖叫著跑走之后,我那个好自我也气得快疯
了,因为我那么虚荣那么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现在出来,向你们招供所有的事
实。同时,我有句必须要说的话,安公子!”她喊。安骋远惊跳了一下,瞪著她。“请你千
万别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猫阿狗来给我披衣服,我都会投到他怀里去,这只是情绪加
上虚荣的后果,与爱情毫无关系。”
安骋远静静的站著,他轻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的透
了口气。
“姐姐,”巧眉又面对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觉,易地而处,我可能比你更生气。
你恨我。本来,你潜意识中就恨我,现在,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个
坏的我了,虚荣,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诱惑别人,恨不得让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
面前。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谅——”她仰了仰下巴,有股
坚强的傲气。“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语。“现在,你的债已经还完了。你可以继续恨
我,你也可以继续爱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几乎难
以觉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又恨我又爱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间,是
你们的帐,事情经过,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
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现在……”
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轮到你了,
凌康。”她说。
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著出路的孩
子。
“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薰人欲醉。她脸
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
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知道在
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想清楚。
我当著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著点
鸷猛。
“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自
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只有
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
“那么,”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著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为
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真的
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著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自
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
“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
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
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再
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
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著做个好太太。我希望,在
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我不在乎排场,反正我看不见!”
“巧眉!”凌康惊喜交集,紧握住她。他脸孔发热,眼睛发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问了
一句:“你突然决定结婚,是因为爱我呢?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干脆。“我承认,我急于结婚,因为——
我急于安定下来,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给你!”
“好!”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伯父,伯母,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兰婷满眼
眶泪水。“我会舍不得巧眉。”她说:“可是,我想,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凌康,你一直
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他不断的颔首,轻轻的叹息。
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轻声说:“那么,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
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来陪陪我,好吗?到我卧室里来,等我睡著了,你再
走,好吗?”
凌康没说话,只用事实来答复,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的看了一
眼,就挽著巧眉,很庄严,很稳重,很坚定的走开,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
暴风雨并没有来,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
室内静了一会儿。终于,嫣然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张沙发里。
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
“我们也去睡吧!”她说,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骋远。对他们说:“我把客厅留给你们
两个。嫣然,不要太倔强了。放宽了心胸,你自己会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幸与不
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燃烧吧!火鸟20/27
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
10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不动,也不说话,她在沉思。安骋远望著
她,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脸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狈,狼狈而疲倦,她看来已
毫无力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对她说什么,只怕张开嘴来,什么话都是错的。然后,他去浴
室拿了她的毛巾,打开热水龙头,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递给她。她顺从的接过去,擦干
净了自己的脸和手。他拿走毛巾,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
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凝视著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出著神。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
但她的神智,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
他又心慌起来,本能在告诉他,虽然巧眉说了那么多,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毕竟她们
是亲姐妹,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可是,他呢?嫣然凭什么原谅他呢?他叹口气,拉了张
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对面。好吧,今天的伤口,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
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他再叹口气,从她手中轻轻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
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她颤栗了一下,但她没有动,没有挣开他,没有抗拒他。她很柔顺,太柔顺了。他不安
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
里。“嫣然!”他柔声低唤,握紧她。“嫣然!”
她震动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这
种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惧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热的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依旧很柔顺,一点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觉得,她这种沉默的、柔顺的悲切,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
疯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她在远离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
开,把他孤独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颤著低喊:“你说一点什么,随你说一点什么,让我知道你怎么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紧张的摇撼她,焦灼的
问:
“你说什么?”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来不胜寒瑟。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
音沙嗄喑哑,低柔无力:
“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他急切的说,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开口,什么都好办,他现在才体会到,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巧眉今晚说了很多,”她困难的咽
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两字,她浑身都痉挛了。“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好的口才,也从
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她说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过,我有一点怀疑,请你坦白
的回答我!”
“好。”他说著,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你问,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说
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她静静的盯著他,静静的说:“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还是你主
动去抱她的?”
他凝视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叹!你为什么要这样敏锐?你又为什么要继续追究
呢?你难道不了解,人生许多事,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他侧著头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
而谈的样子。巧眉,你聪明绝顶,你仍然骗不了嫣然。
“我已经问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回答?不愿意回答?”“愿意。”他低
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动。”他答得非常简短。她点点头,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然
后,她又开始沉思,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儿,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
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死刑,无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
“你——爱她吗?”她忽然问,问得温柔而清晰。
他惊颤著看她。她的眼睛静静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这
问题。然后,他很真挚的看她,很恳切,很诚实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说的,她柔弱无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
种很难解释的感情;有怜爱,有惋惜,有同情。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算不算爱
情。可是,嫣然,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没有惋惜,没有怜悯,反而,有种近乎崇拜的
尊敬,你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这种感情很强烈,简直是有震撼和摧
毁力的,我无以名之,我只能称它为——爱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你知道吗?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泪水。“你的说服
力很可怕,难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好,”她终于说:“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长叹,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头来,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
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静的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一星期?”他愕然的。
“什么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来找我,不要打电话来,不要到图书馆,也不要到家里来!给我一
星期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让我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嫣然!”他又惊又惧又悲痛。“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
“我确实相信你,可是,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么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