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折叠的卖身契确认无误之后,手一握一搓,便将纸一下子揉成雪大的碎屑,轻轻一扬,那张限制自由的薄纸就此无了踪影。
“从此之后,我尉迟闻儒,再也没有什么兄弟了!”冷而又缓慢地讲完,再也不想看那些陌生的人一眼,便打开紧闭的房门,一步跨了出去!“而这尉迟府,我再也不会跨进一步。”
断了吧!
至少,他还拥有他的阿棋。
拾眸望向窗边,却没了那抹熟悉身影。
他一惊,立刻搜寻,在眼角逮住一抹愈行愈远的身形后,不由勾起唇,纵身追了过去。
从此,尉迟府中,再也没有了一位三公子。
他,仅是尉迟闻儒而已。
***
难得的严冬暖阳,难得的风和日丽。街上拥挤的人流,两侧堆满各色年货的小摊,不断飘进鼻孔的食物香气,不绝于耳的笑声呼唤……
她却没了好心情,只冷着脸,目不斜视、一声不吭地大步向前。
“阿棋!”
她理也不理,只伸手一挥,格开拉她的大掌,继续走她的路。
“阿棋。”
再用力一挥手,将扯她手臂的大掌又一下子打开,头也不肯回。
“阿棋——”
她索性用手捂住双耳,看也不看赖在她身边的笑脸,板着圆脸,径自前行。
“阿棋!”
挫败地叹一口气,尉迟闻儒顾不得旁人侧目,双臂一拥,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揽进怀中,运起纵跃轻功,寻了一个方向便快速地飞身而去。
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不断倒退而去的景色,身上紧拥的力道,耳旁熟悉的气息……她依旧无语,依然冷着圆脸,圆圆的杏眸微微敛起,遮掩住所有的心思。
他也不再说些什么,只依旧拥紧了怀间的圆润身躯,双眼专心于眼前的路径,飞速地纵身前行。
他的阿棋今日真的生气了。
他知道。
他的阿棋是因为他的缘故生气了。
他明白。
唉,早知如此,他便不该硬扯着阿棋陪他回主府一遭。
他更不该放任阿棋玩游戏,且玩出了感情之时,什么也不说地便抢走了她花费了无数心血、用心经营的玩具。
最不应该的是,他将她心爱的玩具随手不负责任地去给了她非常讨厌的人。
这次,他的阿棋真的生气了。
而这小女子发出的怒火,他不是很容易便能随手扑灭的。
唉,真伤脑筋。
飞掠的身影,宛如流星,纵过人群,穿过街道,消失在无人的风景之中。
第七章
远山连绵,覆满了未消的积雪;近处松柏重重,阻隔了喧啸的尘世。身畔则是一弯不大的山泉,虽是严冬时节,却依然流声轻盈,淙淙之声不绝于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虽少了独钓寒江雪的老翁,却有他和她。
记得那年春游,他一时兴起,便背她奔驰于丛林山谷之间,玩起探险的游戏。无意之间,便发现了这么一处无人踏人过的小小地方。
“尉迟,这里算不算是咱们的地盘啊?”玩得兴起,阿棋笑意盈盈,盈花了他的一双凤眼。
“咱们发现的,自然算是咱们的了。”他笑答。
“那好,咱们约定好喔,若是哪一天你惹我生气了,你便要带我来这里。”弯身,素手滑进泉间,阿棋眨一眨圆圆的杏眸。
“为什么是我惹你生气了才能来?”他十分不解。
“因为啊——”笑眯眯地招招手,要他近前来。
他不疑有仇,踱到她身前,背对着一弯山泉,笑着弯下腰,听她说些什么理由。
“因为啊——”阿棋笑眯眯地,双手却趁他不备用力一推,“因为你变成落汤鸡的样子好可笑哦!”
“扑通”一声,他一下子倒躺进溪中,果真成了一只落汤鸡,滑稽的样子惹得泉边的她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一次是初春,天气尚寒,他落入水中全身湿透,好在身体强壮倒没什么事。而她,则因为笑过头,肚子痛了好几日。
以后,每当他提起那件事,他们总要大大地笑上一回。
……而今,他和她又站在了这里。他依然站在她身前,背对那弯山泉,微弯下腰,等她出气。只是等了一炷香时间,那圆圆的脸还是板得紧紧的,杏眸撇着一旁的山石,理也不理他。
“阿棋,不生气啦?”他笑着逗她,“阿棋心底真好,舍不得我掉下水着凉是不是?”冷冷地哼一声,他身前的人儿索性跨几步,甩开他这枚讨厌的棋子,恨恨坐到一块山石上,继续生闷气。
“阿棋——”他唤得可怜兮兮,如牛皮糖一样地粘过去,“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你总得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
石上的人儿埋着头,睬也不睬他一眼。
“阿棋——”他不气不馁地再唤,“阿棋,阿棋,阿棋……”
“烦死人啦!”实在忍受不了耳旁喋喋不休的死缠赖打,被喊烦了的人儿用力磨一磨银牙,“你要再烦我,我——”
“阿棋怎么样啊?”总算他的阿棋肯对着他开口了,尉迟闻儒凤眼笑弯弯地接口。
“我、我咬死你!”恨恨地怒瞪他一眼,阿棋放出狠话。
“好哇好哇,阿棋想咬我哪里?”结实的大掌在阿棋眼前晃一晃,“是手呢,还是——”笑着将俊脸也大方地靠过来任君选择。
气极,索性拽过他乱晃的大掌,尖尖的犬牙一磨,真的用力地咬上了腋间。……他怎能不顾她的感受,随随便便将耗了她数年心血的书坊转手他人!他怎么可以想也不想自己的状况,将赖以为生的生活来源随手抛开!
他怎能——
唇齿间淡淡的咸味,让她不由地松了咬劲,抬眸望去,蹲在峰前的人含着笑,一双细长的风眼里满是包容以及纵容的宠爱。
“算了。”嘟一嘟红唇,心有不甘地甩开他依旧搁在她唇前的大手,免得后悔或者……心疼。
“不气了?”将冰凉素手轻轻握进自己掌间,尉迟闻儒跪坐在阿棋身前,叹笑道:“害我提心吊胆了半天。”他以为她不会轻易便放过他呢。
“您是谁呀?您是‘言而有信’的大丈夫,是小小奴婢的大主子,谁那么幸运,能让您提心吊胆呀?”翻一枚白眼送他,阿棋小声嘲他,“自己以后吃不吃得上饭不操心了,还提什么心吊什么胆呀?呜!”嘲弄到最后,自己还是心有不甘地重重哼上一声以示不满、不满至极。
“好了,气了半天,原来是担心以后吃不上棋子糕了呀!”摇摇头,凑近那张气红了的圆脸,轻轻吻上一口,在怒瞪之下又赶紧后撤,“放心,饿不着你的。”是他小心拥着的宝,怎肯忍心让她受苦。
“哦?敢问这位公子,您一无家产,二无养家糊口的才能,您连自个儿的肚子都喂不饱又拿什么来喂我们这些闲人呀?”他不会忘了吧?搬出尉迟主府这几年,他们可全指望着五间书坊来糊口的哦!还有,这书坊一直是她在打理,他对什么经商可是一窍不通的!“我们可比不上您,只看几枚棋子便能不饿。”
“油嘴滑舌。”尉迟闻儒笑着再摇一摇头,“没试过,你怎知我养你不起?”对他太没信心了吧?
“哦?那请问公子,您用什么养呀?”哄她是三岁小孩吗?
“你不是说了,用棋子啊。”挑一挑浓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试举例以证之。”她吃定了他信口开河。
“小淘气!”伸掌又捉回那只溜走的小手,尉迟闻儒紧紧握住,“你忘了?咱们小时候淘气,偷溜出府寻找乐子——”
那一年,他不过十一岁多吧?那时从苏州来了一名富商,恰巧喜欢围棋,便在京城一处茶楼设下玲珑棋局,悬赏千两黄金,凡能破棋局者,赏金尽悉拿走。
那些时日,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一拔一拔的挑战者几乎挤垮那间茶楼。
千两黄金哪!那意味着一个人三辈子也花不完的巨大财富啊!
他在无意中听家中仆人提起过,一时好奇心起,便偷偷带了阿棋从后门溜出,也去那设了棋局的茶楼凑凑热闹。
……结果他自然解开了那局玲珑棋局嘛!
一时,那些同样上门解棋的人几乎要摸出菜刀狠狠斩他几刀,谁叫他破了棋局,真赢了那千两黄金了?!
然后,闹得是鸡飞狗跳。
“啊,对呀!”阿棋眼一亮地一拍手,可一下子又皱皱鼻,“不对、不对!我记得老爷没准你收下赏钱。”因为闻讯赶到的尉迟老爷狠狠斥责了他一顿,令他将那千两黄金又退还给了那苏州富商。原因有二:一是尉迟家学棋不为钱财;二是……二是那千两黄金是那富商所有的家产了,若真要走,富商便要去上吊跳江了!
于是,闹得沸沸扬扬兼鸡飞狗跳的悬赏解棋事件便以乌龙的方式收了场……
“是呀,我爹没让我收。”他叹一口气。他当时也只是图个开心而已,根本也没想过那悬赏。
“那你提这事干吗?浪费我时间。”不高兴地用脚踹了他一记。
“喂,你听我说完好不好?”真是急脾气。
爹爹是没准他收下千两黄金,却又拗不过那位富商,无可奈何地让他和那富商之子结为了八拜之交,两家由此结缘。
“那苏州富商是楚天眉的爹爹,这我知道啊。”
楚天眉前年成亲还曾送喜帖给她呢。
“是啊,楚老爹当时作为回礼,便送了一样东西给我。”忆起当时情景,尉迟闻儒不由一叹。旧日时光仍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了!三年前义兄成亲不久,老爹便因病而逝了。
“什么东西?”心,一下子急起来。
“京城最大的那间茶楼啊。”他讲得漫不经心。
“那间‘笑香楼’?!”阿棋才不信,“你胡说!那间茶楼现在明明还是楚家的!”
“名义上是楚家的,可暗地里却已是属于我的了网。”当时为了不起风波,只好暗中进行了。
“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竟然连她也蒙在鼓里。
“不是瞒你,而是你当时只顾贪睡,没听到而已。”再叹一口气。
“那你后来怎不告诉我?”那时她硬撑着看完尉迟与楚天眉结拜仪式之后,是……睡着了,连回府也是尉迟抱她回去的。
“有什么值得说的。”钱财身外物,他从不放在心上。
“不值得说?”阿棋杏眸圆圆,冲他怪叫:“那间‘笑香楼’耶!”一年光卖茶水赚得的银子便有好几千两了,更别提兼茶叶的利润了!
苏州楚家是江南有名的茶商,苏杭一带所产名茶十之四五由楚家控制,端是江南巨富了。当初虽说千两黄金便是楚家所有家产,但也只是楚老爹说着玩而已,因为仅是京城这一间“笑香楼”,身价何止千两黄金——这是一座会生金蛋的母鸡耶!
“可恶,尉迟你好可恶,你竟然从不告诉我。”红唇一撇,眼看要下小雨了。
“好了好了,我可恶行了吧!”无力地再叹一口气,尉迟闻儒只能顺着她,免得果真遭雨水淋个里外不是,“你千万不要哭。”
“讨厌,你才哭呢。”阿棋哼他一声,“问你——”
“你问。”暗中又叹息一回。
“茶楼不是你打理的吧?”肯定得很,用问句只是不伤他面子而已。
“我哪有那个能耐呀。”他只痴心于围棋与……她,她又不是不知。
“那——”心好痒。
“也不用你再操劳了。”笑着与她双颜相抵,尉迟闻儒讲得甚是开心,“我找到替死鬼了。”
“谁呀?”好失望,“天下还有比我能耐大的人存在吗?”干吗不让她插手呢?
“聂修炜,如何?”有事自然兄弟事其劳。
“他?!”阿棋心中一动,忽忆起一事,“那我向他借的银子——”
“不用还,是咱们的。”笑着欣赏那张圆脸从红一下子转为青。
“什么?!”恨不得当下掐死这个笑眯眯的碍眼人,“你明知我正为书坊发愁,你还躲在一旁看我笑话?”让她因为借钱的事,为难了好久。呃,那时向聂大公子硬拐了两万银子,手段是不太光明正大。
“笑!你还敢笑?”
“好,好,不笑,我不笑成了吧?”举起双手投降,不敢再捋虎须,暴躁佳人还是少惹为妙。
“看我还理不理你,哼!”重重一哼,实在不甘心被人合伙耍了一回。聂修炜,哼哼。
她很小心眼的!
“不要生我气了,嗯?”他柔柔乞求。
“才不哩!”她故意高高昂起头,一副气呼呼的可爱样子,“书坊是我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维持到现在这个模样的?我容易吗?可你问也不问我一声,轻轻巧巧地便给了人——别人倒也罢了,可你干吗给那两个糟老头!”她最讨厌那两个家伙了!整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只认钱的势利小人?
“什么糟老头?他们毕竟是我哥哥。”只是,从此也不再是了。
“恶——”她偏要气他,“我就叫他们糟老头!”
“调皮!”笑着拍一拍她那大做鬼脸的脑袋,尉迟闻儒无奈地一叹,“你呀,总也长不大。”总是一副玩心,总是十分孩子气。
“长大有什么好?”皱一皱小圆鼻子,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长大了要顾忌这操心那,烦都烦死了。”她好想永远不长大哟!
“长大了就可以做我孩子的娘啊。”他和阿棋的孩子——想到那美丽的画面,他,他的阿棋,他们孕育的孩子,想得心都疼了。
“你孩子的娘?”脸一下子红成了一团火。
“是啊,你到底好了没?什么时候肯点头嫁给我呢?”
“不急啦。”
“不急?”他挑眉看她,“怎会不急?你明知急得我席不安枕,寐不成眠。”想每夜每晚搂着这眷爱不已的身子入眠的梦想,已快将他逼疯,“我不管,从今天开始,我要搂着你睡。”
轰!这下,脸上的火真的燃起了。
“不回答?不回答就是同意喽!”他径自下了结论,“如果今晚你再撵我出门,我就哭给你看!”爱她,自然尊重她,知她一时适应不了乍然的亲密,所以愿意给时间让她适应。
十年来,他和她之间,亲情总多过于男女之间的爱情。突如其来的转变,不怪她接受不了。
“不行啦!”声音小到无声。
“为什么不行?我真的会哭给你看喔。”吸吸鼻子,他一副可怜的样子。
“江婆婆说的,不行。”看着他那滑稽的模样,阿棋差一点笑出来。
“试举倒证明之。”他引用她刚才的说辞。
“会,会有娃娃的。”
“天哪——”他无力地靠入她怀中,将大头倚在她肩上,“她骗你的。”讨厌的江婆婆,不是一直盼望他和阿棋成亲生子吗?干吗这时候却使反力!
“反正不准就是不准!”她凶巴巴地将那颗大头推开,“离我远一点!”再这么靠下去她不心跳到爆才怪!
“阿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双手温柔地捧住那颗左顾右盼的小脑袋,他一眼看穿她娇蛮下的迟疑,“我喜欢你,一生一世,你明白吗?”
“明、明白啊。”圆圆的杏眸,左看看右飘飘,就是不肯看眼前的人。
“可你心里还是不确定,是不是?”自那日她从书坊回来后,便开始偷偷用打量的目光来审视他。甚至,拒绝他的拥抱以及亲吻。
若他再看不出她有了心事,他便是白痴了。
“没、没有啊。”杏眸依旧左躲右闪的。
“阿棋,看着我,好吗?”他柔声说道,“阿棋?”
杏眸再飘游了几回,终于怯怯迎上了他的目光。
“阿棋喜不喜欢我?”
“嗯。”点头。
“我也喜欢阿棋。”他正色,“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阿棋明白了没?”
她咬唇思索半晌,终于又点头。
“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自然想要娶她回家,想要抱着、搂着,想要她在身边,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不分离。”他因下棋的缘故,心智本就成熟于同龄之人,且又结识过不少忘年之交,所知人生哲理自然也多,“阿棋,明不明白?”
她再点头,清亮亮的目光不再飘移。
“我喜欢阿棋,不会改变,这一辈子只爱阿棋一个,明白了吗?”她要安心的理由,他给。
她不语,只轻轻又点了点头。
“可阿棋不相信我。”他柔声依旧。
“相、相信你啊。”
“那阿棋为什么有心事却不肯让我知道?”
她瞅他许久,望着那专注的风眼,她想张口,却欲言又止。
“阿棋,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从不隐瞒对方什么,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