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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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坡-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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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一样菲村人,咋就造就出两等娃子来。
无论是东村西村,毕竟都是农村,最大不幸在于它居于菲河畔。民谚有云:“菲河村,菲河城,村里城里两等人。”菲村是菲河农村的标志,任何事只要一沾上个“农”字就当另外看待了。菲村在解放后,东西两村合为一村,后又成立了一个生产队,原先西村靠吃佃户的人不再风光,他们在土改时不得不把田地房产分给东村的佃户,那些外出经商的人也因政策限制不得不回乡种地。这样西村和东村的差距就拉得愈来愈小了,西村的骄傲历史几乎丧失殆尽。以后生产队正副队长也从东、西村里分别选出了,这就更使河西村的容颜差不多完全与东村一样了。实际上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菲村已成了菲河流域有名的贫困村了。
 
 
美人坡(二)(2) 
刘湘如  
 
靠种地生活的菲村人不能不同时羡慕起同样位于菲河同样的菲镇。离菲村不足十里之外,就是菲县县城的所在地菲镇,那镇上的人与村里的人就是有许多不同,他们不需下田种地就有饭吃,多数人家还能让孩子就地上学读书,他们不需要变卖农产就可以到商店买来各种花布做衣服。在城乡差别严重存在的年代里,能吃“商品粮”的人就是前世造福,菲村人尤其是原来的菲东村人,总是安慰自己的孩子说:“不要向往人家镇上人。猫修三世站屋头,人修七世才能住街头呢……”
 
然而最令菲村人羡慕的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还是位于菲河上游的菲城,它离菲村不足百里,不仅是一个标准的城市,而且还是省会城市。在整个菲河流域,若有福气能进菲城学习工作的人,无疑是最最上等的人了。如果你能走进菲城,就会有一种自卑感和自豪感同时产生。自卑是自己作为农村人的龌龊,自豪是你走到了那目不暇接的繁华境地。那琳琅满目的情景且不用细说,单是城里人的穿戴生活就与乡下人是两层世界。城里见不到羊肠道上的烂泥污,见不到大田埂上刺人的茅草,这里有的是开阔而长长的柏油马路;城里也见不到遍布在水田里的蚂蝗,这里用的是自来水,用手一拧,那水就汩汩流淌出来;城里的灯也不用煤油点,只要一拉开关,电灯就象白昼一样亮了起来;那里每家每户的门牌上逐次写着白漆号码,双双对对的年青人,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解放后政府几次扩建省城,一些高楼大厦得到修复改建,机关、厂房和家属宿舍区,一幢幢相继叠起,鳞次栉比地排列成好看的阵势,大街上来往穿梭的汽车跑个不停,女人们可以自由地进出商店里,……所有这一切,都是古老的菲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菲村里无论是东村或西村的年青人,大都有一个埋在心里的念头:假如有一天他们也能进到菲城去学习或工作,那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年头乡下人没有别的路,他们唯一能实现这种梦想的方式,只能依靠让孩子读书、上大学,将来分配到城里工作,变成城市户口。他们通过这种努力,有些人家已有孩子到县城菲镇学习或工作了,更有的人家已有人跨进了省会菲城,有了正式的省城户口。菲西村历史上男孩有读书的风气,如今女孩子也上学读书了。菲村人能上完小学就很不错,能读到初中就是“小秀才”,如读过高中,那就叫“大秀才”了,假如再有读了大学的,那真就是光宗耀祖的“举子”“进士”了。
从五十年代开始,菲西村里就冒出了几户新的“名门旺族”,说是“新的”,是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在解放以后冒出来的,他们是西村里头少有的几户贫下中农,解放后靠土改分田地有了财产,有的当了村官,那境况就大不相同了。说他们“旺”,因为他们不仅不缺吃少穿,而且都有后代人在城里读书或工作,所以这几户人家在村里走起路来的恣态都挺挺刮刮。这里有几户特殊的人家值得一提:一就是村上的王大爷家,解放初期王大爷从上海辞工回来,那时已是党员,回来后就把成份定为下中农,他是西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当了菲村第一位村长兼党小组长。他有个女儿从小过继给上海的一个亲戚,后来就在上海读书成家生孩子了,王大爷自己回来当村官,却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日子最好过。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大儿子,解放初当过志愿兵,不久入党,因政治条件好被包送上大学,改王小狗的名字为王政才,六十年代初就当上菲省重点中学菲镇中学的教导主任。王政才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名叫王艳芳,长得皮白肤嫩,媚态万方,雍拥富态,加上她那活泼开朗大胆开明的性格,十分招人喜爱。
这第二户人家就是村里的巫老伯家了,这老伯也是下中农,在村里的口碑甚好,他有个大儿子巫经林在省会菲城里工作,是有名的外科医生。生下的女儿巫美睛也是位了不起的闺女,自小就聪明过人,四岁里会背唐诗宋词,她生得小巧玲珑,文静秀丽,一双灵动的眼睛象是能与人说话。
第三户人家是村里的林大爷家。林大爷虽是富裕中家,但思想一贯进步,他在解放初闹土改时主动把家里田地让给贫下中农,把屋子挤出来给生产队做办公室。他是私塾老夫子出身,深晓人世变迁的道理,从不争强好胜,为人一贯中庸,所以东村的穷人们和西村里少有的几户贫下中农都极力称道他为人忠厚,他因此也事事顺利,他的儿子林士杰继承了父亲的传统,解放后师范毕业,当了菲镇中学教师,还入了党。这位林老师不仅学问好,人也好,他有个远方亲戚的女儿林诗燕,因自小没有爹娘,他就把她领养过来,供她上学读书。林诗燕模样俊俏,机灵聪明,就是有点儿娇气,但那种古怪的娇气却给这闺女身上频添了几分个性。林家同样因为领养了这个女孩儿感到脸上有光。
菲村人都说:菲村这些闺女以后一定会出息非凡,都是沾着新社会里男女平等的光,也有人说是沾了美人坡的仙气,才会有这些才貌双全的美人坯儿。虽说菲村里新一代人都是阴盛阳衰男娃比不上女娃,但不管怎样,闺女家有些造化,总该是菲村人的自豪,这些新一代的女儿家成了菲村人的掌上明珠。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方生,他姓辛,本是个外来户,他能上学读书是世代贫困大字不识的菲东村人里的头一桩新鲜事儿。他是东村唯一的一名中学生,他家也是东村中唯一的一户富裕中农人家。他的父亲在十八岁那年随祖父从江苏迁居到菲村,因为做小生意,有了些经济。但是这家人命运不济,1948年刚买了田盖了房,第二年就闹解放,第三年又逢上土地改革运动,不仅被收了大部分土地房产,还落了顶“富裕中农”的帽子,这富裕中农虽不属“地富反坏”,但与贫下中农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实际上到辛方生上学读书时,他家里只剩下两间草屋,早已是一贫如洗了。
 
美人坡(二)(3) 
刘湘如  
 
不管怎么说,菲村生产队如今有了一批有出息的后代子孙。乡下人说:菲村就是菲村,无论怎样改朝换代,这里总会冒出些人来。只是菲村人有时候自己反倒会纳闷:为什么从菲村的东村和西村,再到菲镇,再到菲城,单是一条菲河上下自古以来就随着人世变化,分辨出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等级阶层来?莫非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么?
 
美人坡(三)(1) 
刘湘如  
 
春天终于悄悄地降临到菲河两岸,菲河沿岸的青麦稀稀拉拉地扬起点点花穗,油菜地里飘起了阵阵清香,岸边的柳树一排排披起了金丝,有如窕窈的淑女扭动起腰肢,向村头幸存的人们频频招手,增加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晚上,方生伏在病床上复习功课,敞开的窗户飘进春的气息,许多人家仿佛都在忙着备耕,那一阵阵索索的脚步声敲击在方生的心头,他感到一丝惬意。他的耳边还不时传来吱呀  
的开门声,仿佛大人们为战胜饥饿都在开始自己的行动了。方生躺在床上心中痒痒的,也想为自己的家庭做点什么。
使他特别高兴的是:哥哥在公社医院里又被抢救过来了,只是浮肿病仍旧严重,医生说是缺少粮食的缘故。公社里发了一点救济粮,送他回家来调养了。方生很懂事,每当生产队食堂开锅时,大盆的稀汤打回家来,他总是让哥先吃,有时候,饥饿的哥哥吃光了,用手指在盆底上碗底上刮残渣,方生看这情景心里就很难过。听说食堂就要解散了,方生仿佛也从这当中察到一些希望。几年来,方生恨透了这个生产队食堂。生产队的食堂就座落在他家的前屋,说起它的来历,还有一段不平常的历史。它是58年大跃进时的产物, 锅台碗灶象经历过人世沧桑的老人,显得衰败不堪了。那口几尺高大焖锅里,整天冷冷清清,落满了尘垢。每天的晚上,队长带着几个人在大锅里放上满满一锅水,用柴草把水煮沸,再放进些麦麸或糙米粒子,用大锹往里头搅搅,成了一锅照见人的稀汤,然后顺着长长的队伍分发,一家一脸盆,端回去作为晚上和第二天的食物。方生每天傍晚从学校回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拿出那张旧脸盆去排队,他不要排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愿排在后面,因为那锅汤里最后的粒子,总是比先领到的稠一些。他把汤端回家,让母亲吃他从学校带回的芋干片,他自己喝稀汤。这些日子过够了,方生真希望春天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方生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比先前好多了,他还听说自己那所学校早都开学了,他实在憋不住,就支撑着从床上下来,摸起了篮子对母亲说:“妈,我去挖点野菜了。”母亲却用拄着的拐棍挡住了他,表情庄重地对儿子说:“孩子,我早先叮嘱你的话都忘了吗?”
方生一阵默然,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仍然不愿放下篮子,只在背上加上一只厚厚的书包,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村头。他拎着篮子挎着书包,径直走到了他的学校里,走到他分别很久的同学中间,同学们见方生来了,交头接耳议论他,他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坐位上。平常里,方生的各科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在全校都是出名的优秀学生,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老师总是护着他。可是这回他偷了队里的山芋种,这么长时间不来上课,老师总不会再护他了吧?各种各样的议论从教室的各个方向飘进方生的耳朵,可方生头也不回,一动不动,木然地盯着那块空旷的黑板。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林老师走进教室,他一眼瞥见了放在墙角边的篮子,面带愠色地问:
“这是谁的?”
“是我的。”方生站起来怯怯地答道。
林老师脸上没有表情,他点头示意方生坐下,登上讲台。他已经知道了方生的一些情况,提也不提方生的事,就开始讲起了课程。
方生在心里感到不安而奇怪。
全班的同学都感到奇怪。
课堂上重又开始了蟋蟋蟀蟀的议论声。林老师也不制止,一直讲他的课。这节课,林老师讲了些什么,方生一句也没听到,他在心里纳闷:他用不着向老师解释那么多经过?他这么运气地就重又坐在老师的面前?这倒底是为什么啊?
下课的时候,林老师走到他的面前说,“你把这些天遇到的事,写一篇文章给我看看。”他说完就走了,忽又回转头向方生补充道,“随便写什么都行!我要看真情实感……”
方生的头伏倒在桌子上,眼泪慢慢浸湿了他的衣衫……
整整一个晚上,方生的头脑中翻江倒海。“随便写什么,”“要真情实感。”这两句话一直以各种意思,徘徊在自己的脑际。
第二天上课,方生仍显得没精神,他在脑中琢磨林老师叫他写的文章,想着想着,他有些不能自己了,忘记了自己是在教室里,忘记了这一节上的是数学课,忘记了周围那么多仍在打量他的眼睛……他茫然地打开书包,摊开纸,拿出笔,哗哗地在课堂上写了起来……
他写的是一首诗,一首搁在心头很久很久而无法喧泄的诗:
灾难
——写给死去的父亲
当灾难刚刚发芽,
你在嚼那些苦菜、南瓜。
为了给我和母亲带来希望,
你从农场里匆匆赶回家……
可家里无瓜又无菜呀,
灾难却织出了一张张可怕的网,
你不信命运是那么残酷,
它就让你一层又一层往它身上爬……
村里那片可怜的榆树林,
你硬要说它救过许多人的命。
你高兴得象孩子一般,
硬要把它们全部往肚里吞……
你喜欢看我和母亲吃东西的样子,
 
美人坡(三)(2) 
刘湘如  
 
看我们啃着粗糙的榆树皮,
硬说那味道真好,真好……
可是你自己也吃得太饱,太饱……
 
灾难终于网成巨大的祸秧,
你带着饱饱的肚子被它网进去。
许多成人的故事还未来及对我说,
只留给我许多许多的烦恼……
你成了灾难我成了你,
灾难的大网又让我去爬。
我虽然愿意勇敢地爬上去,
可是,那滋味我实在受不了啊……
方生一口气写完,放下笔,叠起纸头,准备上交林老师。可是他的小手刚伸出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却把那只小手压住了。方生抬头一看,原来是教导处主任王政才前来察看课堂。
方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主任从容地收走了那张纸头。命令说:“下课去教导处一趟!”
方生惴惴不安地进了教导处,已见王主任威严地端坐在那里。
“今年多大了?”王政才表情冷淡,劈头就问。
“十三岁。”方生回答。
“这么小年纪,思想就如此反动,这还了得!”王主任敲着桌子叫道,“回去告诉你们班主任,叫他把你的政治表现、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祥细写个材料报告我……”
方生旋即在脑海中掠过一道可怖的阴影:他听说班主任林老师与这位王政才主任一向关系不睦,具体原因他一点不知,只听人说林老师看不惯王政才逢迎拍马阿谕奉承的权术,骂过他是“政客”,而王政才则忌恨林老师的才能,又是教师们拥戴的人,是他的竞争对手。听说,王主任在活动关系,想当校长呢。假如……方生愈想愈多,愈想愈害怕。
“我叫你来,主要是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王主任继续拉开腔调说,“这是个重要事件,它会影响你一辈子!”
方生低下头,一声不吭。
“好了,你可以走了……”王主任说着站起身,表情严肃地望着窗外。方生偷眼瞥见了许多老师都好奇而惊慌地跑到教导处来,探出头争相观看摆在王主任桌上的那首“反动诗。”
方生的脸涨得有些紫,心儿乱跳。他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教导处门口走去。渐渐地,他的脚步挪不动了,头脑中的阴影愈扩愈大,最后竟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经验已朦胧告诉过他这种事的不可知后果,石头般的思想负荷,直压在他那幼小的心底……
时间的磨盘碾磨着一切人事,散出苍白的面粉,粘贴出一个斑驳的世界。
这件事成为结在方生心中的一个疙瘩。他听人说,象他这样的学生,家庭出身不好,又出过事,中考和高考要被录取很难,唯一办法只能刻苦学习,让各科学业都特别突出,超常优异,或许还会弥补他那些政治上的不足,方生对学习就格外用功起来,他利用中午不吃饭的功夫在教室里攻读。晚上熄灯以后,他会蒙着头躲在被窝里,用借来的手电筒的光攻读到深夜或凌晨。在白眼和冷漠中他已渐渐习惯了。只是有些事老让他怀疑,就是那个王艳芳,常常满面通红跑到方生面前,递给他一些学习材料或者用品,等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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