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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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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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在黑暗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有一道细细的光亮射进来,洞口一点点打开,随后那轮明亮的圆月亮高高地升起来,出现在我的天空上。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觉,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蔓延开来,这时我才相信自己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我得救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上什么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阳,活着会呼吸,有人同你说话,生活在与你一样的人类中间,而不要生活在蚯蚓和死寂中间……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爬出地面,我至少瘫了半小时才恢复力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痴呆,思维混乱,并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时间和方位。焦昆绷紧脸对我说:什么一天一夜!告诉你,才过了六个钟头,我怕你熬不住……当年刘黑子那么野,第三天就自杀了,活活咬断手腕动脉!
  经过种种周折,我终于在金三角一座边境小城见到隐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门嘎吱响了一下,一个男人探头向外张望,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过敏。直到把我让进屋子,他还是很不放心地向后面看了一阵,这才仔细关上门,转过身来,于是我的面前就站着这个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以我第一印象,他的头上生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灰发,好像落下许多不干净的纸烟灰,这是时间给一代人留下的路标。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轻一些,比如染染发什么的,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应当不超过五十岁,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个破落小贩。他的这座被称为家的竹房相当简陋,铁皮顶,竹墙到处开裂,一望而知属于贫穷范畴。因为屋子盖在河边,时值雨季涨水,我听见河水在屋子后面哗啦啦流过。秦太太是泰国人,按当地习惯向客人合十问候,沏了一壶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清迈逃脱追杀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淡淡地说:“到处躲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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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传闻你挟裹青龙帮的黑钱逃走,有这样的事吗?”
  他苦笑一下说:“你看我活得这副模样,像洗黑钱的人吗?”
  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说:“你现在怎么看待青龙帮的事?”
  他回答:“团结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谁?”
  我说:“这么说,你认为选择暴力是一种必然?”
  他答:“无所谓吧。”
  我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亿人吸毒,中国也有数目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们参与贩毒,搞黑社会那一套就没有关系?你后悔吗?”
  秦大力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一粒大烟泡从烟盒里挑出来,填在一支粗糙的缅甸雪茄头上,然后就目光专注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充满鸦片独有的香甜烟雾。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满足,很轻松,直到吸完这枝雪茄,这个从前的昆明知青才望着墙上的裂缝回答:“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人有没有知识都一样,知识并不能拯救灵魂。”
  我说:“那么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作家,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不回答。我又说:“还有焦昆,他写诗、教书,自食其力,可见得知识还是有用吧?”
  他睁开眼睛,那种怪异表情把我吓一跳。他简直是狞笑着说:“你以为焦昆是天使吗?错了,我们都要下地狱的,都一样。告诉你,刘黑子拉队伍下山,他为了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卖知青,向总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灌耳,目瞪口呆!焦昆,这是我认识的胆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吗?他为什么要出卖知青?刘黑子临死前他还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他也许活不到现在,早就扔下土洞,这不也是一种生存竞争吗?我换个轻松话题说:“你出来该有三十年了吧,昆明变化很大,明年要开世博会,想回去看看吗?”
  秦大力摇摇头。我问他:“你没有亲人?”
  他没有说话,表情淡漠。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里面卧室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国男孩与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说:“三十年了,没有音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说:“至少兄弟还在吧,我可以想法寻找他并替你转告口信。”
  他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坚定地吐出一个否定词:“不!”
  我当然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后来我告辞出门,那个替我辗转联络的朋友告诉我,秦大力至今是个没有国籍的难民,既不算中国侨民(需正式国籍证明),也不是泰国人缅甸人,所以他只能算个金三角人,在国境之间的空白地带生活,并且还时时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清迈黑帮火并的惊吓。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就像丢失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些偷越国境的老知青注定永远漂泊,永无归宿,他们的命运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国人常说:人生无处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们的青山在哪里呢?
  第二十九章 理想之光
  与焦昆偷越国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知青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关进另一座腊戌拘押所,忍受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与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亲戚,结果被缅甸警察抓起来,从此改变命运。她的未婚夫杨林听说未婚妻失踪,毅然深入金三角寻找,其间几度生生死死,发生无数曲折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对流浪的年轻人终于完成漫长的爱情马拉松赛跑,三年之后,他们殊途同归,在一个地名叫做美斯乐的山区学校,他们当上中国孩子的汉语先生。
  曾焰说:她和丈夫杨林在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了整整七年书,她教国文,杨林教数学和物理。那时候,兴华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他们在这里度过人生中一段年轻而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1980年,杨林决定离开妻子和家庭,独自到数十公里外的满星叠大同学校去教书。
  我问曾焰:杨林为什么要到满星叠去教书?难道他不知道那里形势更复杂,更危险?
  曾焰默然一会儿,我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些沉重。她说:当时美斯乐有许多关于我的谣言,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一旦出了名,谣言就如影随形紧跟着你。中国人在哪里都一样,擅长播弄是非制造谣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唯恐别人比你过得好。杨林是为谣言所伤才决定去满星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林也是被谣言杀死的。
  我承认我在美斯乐采访时,确实听到一些对曾焰名声不利的说法。许多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地向我重复当年的蜚闻流言,描述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故事,好像那些事情都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我怀疑地质问他们,难道曾焰给美斯乐留下的仅仅就是这些回忆么?他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曾焰靠我们美斯乐出名,她凭哪样该在台湾享福?
  焦昆解释说:美斯乐跟世界上所有唐人街一样,窝里斗是一种特色,如果大家平庸就相安无事,如果谁不同一般就会遭到攻击非议,所谓“出头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我没有见过昆明知青杨林,当然不是说没有见过杨林照片,在我认识杨林时他已经变成照片。杨林下乡前为云南大学家属子弟,父母都在云大某系执教,恰好我在云大读书任教达十多年,因此当我前往母校采访时,不乏认识和熟悉杨林的人向我讲述往事。在我的印象中,杨林是个聪明、开朗、热情和脾气倔强的男知青,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对学生有责任感,属于那种受学生爱戴的先生。受学生爱戴的前提是,你必须加倍爱戴学生。杨林有一条瘸腿,那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留下的残疾,当时按照知青政策可以照顾留城,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乡。曾焰深情回忆说,杨林是为他们的爱情下乡的。几个月后,他又拖着一条瘸腿跨过国境寻找失踪的未婚妻,在往后的金三角岁月中历经漂泊艰辛。我为他们的经历感动。我私下认为他们是一对爱情鸟,他们为爱情活着或者死亡。
  问题出在,妻子曾焰开始出名了。
  曾焰说,她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悄悄写作,1976年在台湾联合报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七彩玉》,此后又有以知青漂泊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等陆续问世。她的作品视觉独特,基本上以金三角和大陆知青为题材,在台湾和东南亚华人社会产生广泛影响。
  我问她:当时你还是个流浪知青,居无定所,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你那么年轻,怎么就想到写小说?动力是什么,想当作家,想出名吗?
  她回答: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越是漂泊,越是孤独,越是思乡,就越有一种倾述的冲动。比如写信,一写就没个完,跟人聊天,越聊心中被触发的东西越多,就越想写作。渐渐这种冲动和愿望就在心里扎下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时我们刚刚安定下来,住在一间简陋的草棚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竹饭桌。杨林在饭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我就伏在床沿上写小说。如果说动力,恐怕就是这种倾述的冲动和愿望,如果想出名,想当作家,名利双收,当时在金三角那样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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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第一部小说写了几年?
  曾焰答:前后写写改改,大概五年多时间吧。我把它寄给台湾联合报,没想到顺利就发表了,准确说是连载,一下子在东南亚华人中引起很大反响。我没有想到一个作家居然就这样诞生了,是在草棚里写作的作家。
  我说:你得了多少稿费?
  曾焰偏着头算了算,回答说扣除税后大约有六万泰铢(币)吧,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教师的月工资才四百铢,所以在当地引起轰动,引起后来一些人妒恨,恐怕经济收入是个重要原因吧。
  我说:你们怎么用这笔钱?
  曾焰对往事很伤感。她摇摇头说:你知道,杨林虽然腿有残疾,但他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和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们用这笔稿费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正宗美国货,虽然当时美斯乐土路难行,杨林还是把车开来开去,其乐无穷。后来他把别人一辆新车撞坏了,就卖了自己车赔别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曾焰成为众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车,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个贫困和荒凉的山区,在一个以军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没有文化但是并不缺少欲望的汉人难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谅,或者说不可饶恕的罪过。换种说法,女人出名必将成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这就是本世纪阮玲玉们的悲剧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原因所在。
  我对曾焰的评价是,聪慧,文静,执着和有悟性。她在那样艰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写作,一盏小油灯,孤军奋战,谁关心她的艰辛求索?谁看到她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为写作付出的心血劳动?谁曾想到她在写作之余仍要做教师和母亲?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们一定会宽容她,赞美她,他们会说,看她多可怜啊,付出那么大努力,还是摔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是一个好女人。宽容和同情弱者是我们的共同美德,是我们最优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问题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车,所以她受到种种愤怒中伤都是必然的,或者说必要的,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心理平衡呢?别人心理失衡都是你造成的,所以当然是你的罪过。这时候有没有桃色绯闻男女私情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决不肯饶恕她,就像我们不饶恕叛逆和家族败类一样,谁叫曾焰不肯与大家一样享受平庸呢?
  曾焰在另一座金三角小镇回海住了半年,她在这里独居和写作,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华人报刊向她约稿。二十多年后的1998年我在回海呆过几小时,拍下一些风景照片,回海地处帕龙山脉谷地,热不可挡,距离缅甸大其力只有一小时车路。我被朋友告之,从前这里是坤沙的势力范围,张家军在这里与泰国军警打过仗。
  曾焰在回海完成自传体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然后来到满星叠与丈夫杨林会合。我认为曾焰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温柔体贴,热爱丈夫和孩子,她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丈夫和家庭,另一份则贡献给了文学。这样的女性,我们即使不用“完美”这个赞美词,至少也应该称之为“优秀”。如果说丈夫孩子是曾焰灵魂的栖息地,是那个给她亲情温暖的遮风蔽雨的家,那么写作或者说文学事业就是她生命中的太阳,将她流离失所和漂泊无所依的孤苦生活照亮。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心中燃烧着浪漫精神的女知青来说,这种照耀使她对今后哪怕荆棘之路苦难生活也充满真情,充满诚挚的希望和热爱。
  满星叠大同中学是一所华文学校,当时有数十位汉人先生执教,其中多为来自大陆的男女知青。知青在金三角不称“知青”,称“下放学生”或者“小汉人”,他们与国民党残军不同,虽然流落到异国他乡,有人贩毒,有人沉沦,有人随波逐流,但是他们毕竟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过现代教育,是文明社会的火种,所以一旦撒落到蛮荒不毛之地,来到愚昧野蛮之乡,他们大都顺其自然地肩负起播种文明和教育兴邦的责任。也许这是一种规律,是生活的必然,没有选择,但是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在采访中得知,分布在金三角广大地区数以百计的华文学校,无一例外都有大陆知青任教,并且有的学校至今仍以知青先生为主。
  比如曼塘村小,五名先生中有三名来自中国大陆,我认识其中一位章姓老知青,五十一岁,大有白发苍苍的衰老模样。通过交谈得知,他已经在金三角各地任教近三十年。仅以每年一班,每班二十人计,他教过的学生至少在六百人以上。我望着他两鬓白发,心中涌出无限敬意。我想,从文化传承的角度,他是不是也该算得上个播撒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自从1950年国民党残军入侵金三角,大批随着政治动荡以及各种社会原因涌入金三角的中国难民达数十万(一说百万!)人之多。这个人数众多的汉人部落成为影响金三角历史的重要社会力量。据说一时间说汉语和学习中文成为一种时尚,有如改革开放后国人学习外语。各种华文学校应运而生,这些华文学校不仅只对华人学生,也对所有的当地孩子开放。
  通过对许多人采访,我知道满星叠华文学校很正规,与山外的清莱、清迈学校相比也毫不逊色,由于办学条件好,报酬较高,吸引许多金三角知青到此执教,焦昆、杨飞、杨林、曾焰以及那位章姓知青都曾是这所学校的先生。据说坤沙时常要来学校视察,当然也不算什么正规视察,无非走走看看,见谁同谁说话。他喜欢串门,同大陆知青聊天,有时碰上学校或者别人家里开饭,也不拘小节同师生一起吃饭。坤沙体格高大壮硕,头尤其长得大,这种奇特相貌很使身体瘦小的当地山民敬畏,他们尊称他为“昭坤沙”。前面说过,“昭”就是神明或者帝王的意思。坤沙完全保持汉人习惯,衬衣长裤,手上喜欢拎一根藤手杖。这个世界闻名的大毒枭并不仅仅只对贩毒感兴趣,据说他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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