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堕落,也要从宝塔爬回来打我一顿。」
他的泪缓缓流下,滴落她的发心。
「我是老幺,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岁,一向就是比较被疼爱的,也比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让自己面对现实,妈妈本来还以为我聪明,应该会自己明白道理,没想到我让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妈妈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个人为爸爸流泪,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妈妈、大姊、二姊她们流泪啊……还有妳,雨洁。」
「我?」她的心一阵轻颤。
「我想让妳开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来,所以我要学开车,从脚踏车、机车一关关克服过来;可是我一坐到汽车驾驶座,就会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竟然在山区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把我们撞了下去,他的车子就像杀人的刀,我没办法踩下油门,我怕一踩,会飙出去,会害爸爸头痛死去……」他的声音渐渐沙哑。
心里有一股动力要他说出来,原先害怕她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软弱,甚至排斥他的忧郁症,但在她的泪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担忧。
「我要妳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这部车并不是那部撞到我们的车,而且我是我,车子是车子,我应该学会驾驭车子,而不是让车来影响我。」
「奇廷,其实你头脑还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听到他这么说,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帮他抹泪,揉揉刚才打他的地方,很专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负面、悲观思想会一直跑上来,好象气泡噗噗噗冒出来,告诉我,张奇廷,你不行的,你不应该开车,你可能会害死别人……」
「你的忧郁症不是好了吗?」她握住他的大手,觉得有些冰凉。
「我不确定。」他回握她,轻轻摩挲着,低下了头,「我不再去想那场车祸,回去学校上高一后,很快恢复以前一样的活泼,妈妈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关的东西,我看到了会哭,就像有一次妳提到我爸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妈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连照片也挂在她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以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着,不然就是半夜醒来发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着就吃安眠药,我室友以为我喜欢熬夜看漫画,其实是根本睡不着,我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这样才比较好入睡。」
「你没有让你妈妈知道?」
「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还在吃药?」
「睡不着、想哭的时候就吃。」他声音十分低沉,「还有妳车祸受伤的那阵子,我很明显感觉到忧郁症复发,明明知道妳没事,可是我还是会非常非常的担心妳,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乱想,害怕妳又会发生意外,害怕自己又会失去所爱的人……」
「奇廷……」原来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经质,而是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啊。
「我叫医生帮我开抗忧郁的药,我尽量不吃,但我还是吃过两次。」
「你应该早说的。」她哽咽。
「我怕会吓到妳……」
「我不怕,我会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温柔言语就是他的百忧解,瞬间修复他受伤过的神经。
他也握紧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颊边亲吻摩挛。
「奇廷,把药给我。」
「我把药给妳,我睡不好,可是真的会长出熊猫眼喔。」他故作轻松地说。
她也笑了,「你呀,本来就是一只熊猫,长出来的毛都是黑白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的头发,是那时候白的?」
「我也忘了,好象是每天白一点、白一点,一年多下来就白成这样了。」
「你妈妈看了一定很心疼。」
「所以我去染金头发,别让她看到难过。」
原来,他染头发不是爱漂亮,而是体贴妈妈的心。
她轻轻抚弄他的白头发,心里也是不舍,这是怎样不堪回首的少年白呀!
她自小在温暖优渥的家庭长大,偶尔有一些不顺心的事,她总是将其放大,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过的挫折了。
当没人注意的小蘑菇算什么?两度退稿算什么?小腿轻微骨折算什么?这些发生在她生活里的小插曲,充其量只能算是不顺利,但绝对不是作为她使性子、心情不好的借口。
人,是不是要经历一些事故,才懂得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以至亲至爱的家人生命作为成长的代价。
对于仍在忧郁边缘挣扎的他,她当然是义不容辞地伸出援手。
「奇廷。」她继续拨弄他的白发,微笑说:「你应该了解,我要你学开车,绝对不是要你讨我开心,以前是我不知道你这段过去,但即使现在知道了,我还是要你继续学下去。」
「我明白。」
「有很多话,我想,你妈妈和姊姊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想跟你说,你从小就有一个志愿,要买一部车载爸爸妈妈到处玩,现在你一样可以实现这个志愿,方向盘掌握在你的手里,油门和煞车也是由你控制,只有你才是车子的主人;我如果坐在你的车上,生命是交给你的,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安全;还有,你将来也会载着你妈妈、你的小孩,我们全然信任你,你是不是要为这份信任而努力?
「你的车子一直在往前走,也许你爸爸在半路下车了,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钓鱼,但他一定会跟你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鼓励你继继开下去;他绝对不想看到你开到半路就停下来,他会希望看到你充满朝气、快快乐乐地载着全家出去玩,这样他才可以很安心离开。因为,他最疼爱的儿子阿廷长大了。」
他愣愣地流下泪,好象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着交代遗言。
他在外貌体形上是长大了,可是心里的那个小男孩还没长大。
他仍腻着爸爸,想要爸爸回来带他去钓鱼、爸爸可以骑机车载他,他不必认得路,爸爸是万能的,会带领他、保护他,让他安稳快乐地长大。
但爸爸不能永远陪伴他──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真正变成像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学习承担生命中的风风雨雨。
长大的路程很艰困,但他必须为所有爱他的人长大。
「雨洁……」
千言万语,心里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尽情流泪。
「大黑熊,乖乖喔。」她与他相拥,与他一起流泪。
春天的夜里,吹过温柔的东风,绿草初生,互拥的人儿也长大了。
这天晚上,郑大升把笔电搬到餐桌上,照样佝偻着背,一指一指地敲键盘。
「爸,你这个姿势会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郑大升直起腰杆,抬头看女儿。
「爸,是不是你的眼镜度数不够?所以靠屏幕那么近?」郑雨洁又同。
「我也不清楚。」对于女儿的主动亲近谈话,郑大升有点受宠若惊,不自在地拿下眼镜,眨眨眼睛,「近视散光老花混在一起,屏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郑雨洁走到爸爸身边,将屏幕面板扳动一下,「爸爸,你看这样还会反光吗?」
「不会了。」郑大升觉得很新奇,一双手将屏幕面板扳来扳去,「原来是这样啊,我只知道把计算机打开,不知道还可以扳角度。」
「爸,你看这里还可以调整屏幕的亮度和对比,你觉得太亮还是太暗都可以自己调整。」
「这样啊……」想不到一部计算机的学问真多。
「爸,我再帮你把字体放大……要不要我教你呀?以后你自己就会了。」郑雨洁本来去摸鼠标,又放开手,直接坐在爸爸的身边。
「喔,好啊。」郑大升觉得女儿实在不一样了。
「爸,我慢慢说,你慢慢找喔。按左下角的开始……设定……控制台……来,往下拉,下面这个显示器……」
郑雨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解说,她看着爸爸吃力而缓慢地寻找程序,她没有不耐烦,因为计算机对爸爸而言是一个新机器,没有人一开始就能上手,她更不能因为爸爸「年纪大了」,就懒得教他学习新的事物。
从小,爸妈不也慢慢教她说话、走路、吃饭、认识事物?今天她教爸爸一点计算机小技巧,比起爸妈养育她所付出的心力,实在是微不足道。
而且她长这么大了,还能让爸妈照顾关心,她深深体认到这份从来没有发现过的幸福。
郑大升忙着完成步骤,又记下笔记,依照计算机指示,重新开机。
「咦?字全部变大了?!」他又是感觉惊喜。
「爸,那你以后要保持正确姿势,不然关节肌肉会有一堆毛病喔。」
「喔。」面对女儿的关心,郑大升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也是那几句话,「时间不早了,不要太晚睡。」
「好的。」郑雨洁露出笑容,她终于明白妈妈说爸爸木头的原因了,「爸,妈妈不在家,你也要早点睡。」妈妈到日本出差了。
「好吧,差不多时间了,明天得早一点到办公室,下午才能提早下班到机场接妈妈。」郑大升准备关机,又问:「妳跟张奇廷一起来吗?」
「好啊,明天晚上奇廷不必学开车,我叫他一起到机场帮忙搬行李。」
「他开车学得怎样了?」
「前面几堂课有些耽搁了,现在学到上坡起步,还算顺利吧。」
「嗯。」郑大升看到女儿谈到男朋友时的神采,很快做了决定,「妳叫他礼拜六、礼拜天过来,我的车子可以借他练习。」
「爸?!」郑雨洁很惊讶,「在教练场应该够……」
「妳不是说他耽搁了?开车这种东西是熟能生巧,能多练习就多练习,会在教练场开,不代表他就能上路,他想开车出去,就得花时间练习。」
「谢谢爸爸!」郑雨洁感到很开心。
郑大升不置可否地点个头,「妳跟那小子说,他敢不来练习的话,以后就别踏进我们家了。」
「喔。」
郑雨洁掩着微笑回到房间,今晚她第一次发现──其实,她这位不苟舌口笑的老爸还是很可爱的!
初夏微感炎热的上午,是张奇廷汽车路考的日子。
郑雨洁也顾不得逃课被点名了,陪他来到路考场地,忙着跟他复习驾驶的「公式」,比他还紧张。
「奇廷,倒车入库怎么做?」
「看左边后视镜第三条刻度,方向盘向左打两圈……哎呀!妳这样问,我不会讲,我要摸到方向盘,自然就会开了。」张奇廷双手抓着看不到的方向盘,有模有样地驾驶。
郑雨洁有点怀疑,之前他在教练场也是这么「随兴」开车,老是压线,又被教练骂到臭头。
「不然你说说S型好了,你这项比较危险。」
「方向盘向右边打,看到线时转到底……嗳,妳好啰嗦。」
「大黑熊!」她摆出气嘟嘟的表情。
他笑着搂搂她的身子,把她按到怀里,「相信我,好吗?」
「讨厌!这里这么多人,给人看免费的亲热戏啊?」
「当然不了。」他放开她,按按她的头,笑说:「万一被人偷拍,拿去烧光盘在网络上卖,我们就出名了。」
「你自己去出名,我可不奉陪。」她收起小抄,不想理他了。
「雨洁,待会儿轮到我了,妳到终点等我。」
「嗯!」
她用力点头,他们说好了,他要一路通过考验,不能中途被主考官请下车,否则让在终点「痴痴等待」的她失望,回去就会停止他的约会权。
「张奇廷!」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有!」他跑向前,不忘回头向她咧出一个大笑容。
看到他的大笑容,她就放心了──其实她并不在意他的路考是否一次过关,如今他肯面对车子,有心学习驾驭这部机械,她已觉得进步了。
自从她拿走他的药包后,没听他说睡不着,也没见他长出熊猫眼,她拿了几张照片给他,要他睡不着的时候想她──可是照片的下场很惨,不是被吻到烂掉,就是被他压得处处皱褶。
算了,自己不也老被她揉得到处瘀青?
正在胡思乱想,主考官把车子开回来了,原来他前面的考生压线,一扣三十二分,直接赶下车,不用再考了。
她看着他坐上驾驶座,立刻心情紧绷,瞪大眼睛看他倒车入库。
很顺,滑溜地进去,再滑溜地出来。
接下来路边停车,他伸出头,张望一下。
她心里喊糟,教练没教这个步骤啊?!顿时一颗心悬得老高,深怕听到压线的钤声。咦?怎么才一眨眼,他一下子停好,又溜出去了?
接下来她看不到了,尖起两只耳朵,忐忑不安地站到终点线。
不知等了多久,耳边只听到嗡嗡的人声,忽然前面一部车直直朝她开来。
他来了!最后再过个「平交道」,他就回来了。
短短的一圈路考场地,对他而言,是走了好几年才走完的啊!
她的心在激荡,看着大黑熊打开车门,像个男人似地神气活现走了出来。
「雨洁,我过关了!」
「嗯,过关了!」她热泪盈眶,他战胜自己了。
张奇廷本身何尝不是心情激动?别人学开车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却是爬过山谷和陡坡,这才能掌控自己的方向。
从今天起,他也能像爸爸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大男人了。
一切都要感谢这个贴心的小人儿啊。
他也不管众目睽睽,忘了被偷拍的风险,拥住她暖暖的小身子,趁她还被感动得迷迷糊糊时,深深地吻了下去。
「哇──」旁边的人发出惊叹声,纷纷鼓掌。
站在人群最外边,遮遮掩掩的郑大升却是变了脸色。
「那只熊猫在做什么?!」郑大升好久没抓狂了,「我们雨洁还要嫁人,他、他、他怎能在公共场所做这种事?!」
杨秋兰忙拉住他,笑说:「爸爸,小声点,看样子雨洁就嫁他了。」
「不行!他还没经济基础,前途茫茫,没有定性,像个大傻瓜一样,雨洁怎么可以嫁这种人!」
「又不是说现在就嫁他,将来的路,也得他们自己走呀。」
「雨洁嫁给他会吃苦,他没房子、没车子、不知道要奋斗几年才买得起。」
「怕蜻蜓买不起房子?那你买一栋送他们好了,还是叫他们跟我们一起住?」杨秋兰很热心地提供意见。
「不行!年轻人要让他学习吃苦,才能长进。」郑大升悍然拒绝,又说:「而且大熊猫是独子,他应该要奉养母亲,如果他都不懂得这个人子的基本道理,我一定打从心底鄙视他。」
「咦?这下子又要雨洁嫁他了?」
「我哪有这样说!」郑大升不放心地探头看,一口气又岔住了,「还在亲嘴?又不是接吻比赛,没有奖金的,吻这么久干嘛?又白白让人看戏,亏他念经济的,不懂得成本效益分析吗?我看他都白念了,混得这么凶……」
「好了好了,亲完了。」杨秋兰忙拉开碎碎念的老公,闪到墙边,「他们要走了,别让他们看到。」
郑大升倒是很听话地闭嘴,瞪眼看女儿让那只大熊猫挟持出去。
「我们好象是作贼的,见不得人。」他又叨念了。
「不要给他们年轻人压力嘛,有时候知道我们在关心,他们反而不自在。」
「哼!大熊猫练脚踏车那段时间,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要不是妳拉住我,我早就跑出去踹他两脚了。」
「爸爸,你要是踹他,雨洁就不理你了。」
「唉!」郑大升顿感挫折,「妈妈,我问妳,我该怎么关心雨洁?除了偷偷去买她的小说,叫大熊猫过来练车,还能做什么?」
「你只要摆出威严,当一个爸爸就好了。」杨秋兰笑得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