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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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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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们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
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
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
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那一整天,我们就走著,走著。母亲会突然
停下脚步,啜泣著低唤弟弟们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著哭在
一起。一会儿,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
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彷佛整个世界上,
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鸡声
和犬吠,证明我们已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像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惟一入口
的道路上,却站著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像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剧烈
的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
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交
加的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
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导和悲伤之余,忍不住
仰天长叹,一迭连声的说:“好!好!好!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
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
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
个白发萧萧、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
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奸
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
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
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
县长杀鸡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
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著父亲掉了不少眼泪。
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

    “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的说:

    “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
东安进逼,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镇一样
沦陷。我已经周密的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的说:“我把附近几个村
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
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
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
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
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
过这问题吗?”父亲愕然的望著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著父亲的肩膀,热烈
的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
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
做亡国奴!”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
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
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还是要走!”“留下来!”老县长激烈的说:“留下来比走更有
意义!”

    “不行,我觉得走比留下来有意义!”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为我已经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父亲和老县长
一直在争执,在辩论,在热烈的谈话,他们似乎辩论了一整夜。可是,早上,当老县长默然
的送我们出城,愀然不乐的望著我们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仍然固执著自己的目标。父亲和老
县长依依握别,老县长送了我们一些盘缠,他的妻子还送了我一双鞋子,是她小脚穿的鞋
子。我只走了几步路,就放弃了那双鞋。我至今记得老县长那飘飘白发,和他那激昂慷慨耿
直的个性。长大之后我还常想,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
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记下老县长这一段,只因为他对我们以后的命运又有了极大的影响。我们怎知道,冥
冥中,这老县长也操纵了我们的未来呢?和老县长分手后,我们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那郊
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另一个乡镇。这个乡镇并不比
前一个小,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才到村庄外面,就看到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
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儿。看到了我们,他迎上前来,很礼貌的对父亲说:“请问您是不是陈
先生?”

    父亲惊奇得跳了起来,在这广西边境的陌生小镇上,怎会有人认得我们而等在这儿?那
年轻人愉快的笑了,诚恳的说:“我的父亲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个村庄的老县长,我父亲连
夜派人送信给我,要我在村庄外面迎接您。并且,为了我们的孩子们,请您留下来!”

    原来那老县长的儿子,在这个镇上开杂货店,老县长虽然放我们离去,却派人送信给儿
子,再为挽留我们而努力。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感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去了这
年轻人的家里。在那家庭中,我们像贵宾一样的被款待,那年轻人有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女
儿,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给我重新换过。年轻人不住口的对父亲说:

    “爸爸说,失去您,是我们全乡镇的不幸!”

    父亲望著母亲,好半天,他不说话。然后,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决心的说:“好
了!你们说服了我!我们留下来了!不走了!”于是,我们在那不知名的乡镇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使我们一家的历史又改写了。假若我们一直住下去,不知会怎样发展?假如我
们根本不停留,又不知会怎样发展?而我们住下了,不多不少,我们住了三天!为什么只住
了三天?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三天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强烈的想继续我们的行程,他
又不愿留下来了,不愿“半途而废”。虽然,老县长的儿子竭力挽留,我们却在第四天的清
晨,又离开了那小镇,再度开始了我们的行程。

    这三天的逗留,是命运的安排吗?谁知道呢?我的故事15/49


十五、难民火车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抗战时期的“难民火车”?我不知道坐过那火车的人能不能忘记
那种经验?

    我们离开那小乡镇后,翻过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难民火车!初听汽笛
的狂鸣,初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车厢里,车厢顶上,车厢下面……人叠著人,人挤著人……
我们兴奋得大叫。有火车,我们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车,我们就安全了!有火车,可以把我
们带往四川!于是,我们爬上了车顶,挤进了人潮里。

    在我记忆中,那难民火车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车厢顶上,
坐在那儿,无论刮风、下雨、大太阳,你都浴在“新鲜”的“空气”中。白天被太阳晒得发
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风冻得冰冷。至于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叙述了。“中”位是车厢里
面,想像中,这儿有车厢的保护,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苦恼,一定比较舒服。可是,车厢里
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挤沙丁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杂在一个车厢中,站在那儿也可以睡
著,反正四面的人墙支持著你倒不下去。于是,孩子们的大小便常就地解决,车厢里的汗
味,尿味,各种腐败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况,那车厢里还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伤
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议的,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心有余悸。在车厢底下,车轮
与车轮的上面,有两条长长的铁条,难民们在铁条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顶
著的就是车厢的底,身侧轰隆轰隆旋转的就是车轮。稍一不慎,滚到铁轨上去,就会被辗为
肉泥。这,就是难民火车。我和父母还算幸运,我们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块位置。我想,
三种位子里还是上位最好。但是,当时选择车顶的人比选择车厢的人仍然少得多。因为车顶
上极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树枝可以把你扫下车子,电线可以挂住你,打个瞌睡,也可能滑下
车子。所以,每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动。我们有了“上位”,本以为是一
段“徒步跋涉”的终止,谁知道,搭上了车,我们才发现高兴得太早。姑不论坐在那种车顶
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惧,那车子是烧煤的,阵阵煤烟,随风而至,车子开了没多久,我们也都
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烟呛得咳个不停。再加上,时时刻刻,可以听到一阵惨呼或哭叫,使我
们明白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内”的“意外”。在一个大的战乱里,生命是那么渺小而不值
钱。

    过了没多久,我们又有个新发现,这难民火车并不是挨站停车,而是“随时”停车,高
兴走的时候走,高兴停的时候停,停多久也不一定。因为燃料的不继,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几
小时,又因为火力的不足,常常会把整节车厢抛下来不顾了。我们就这样坐在车顶上,走一
阵,停一阵,再走一阵,再停一阵……白天,黑夜,黎明,黄昏……一日又一日。

    我们坐在那儿想弟弟,想未来,想那早就该到达而始终未曾到达的桂林城。母亲常常啜
泣,我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母亲,父亲再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们。父母和我都知道,我们再也
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几日搭难民火车的时间里,我们要下车就三个人一起下,要上车也三
个人一起上,生怕车子忽然开走,又把我们给分散了。

    这难民火车越走越慢,越停越久,我们相信,如果是步行的话,我们早已到了桂林。这
火车的速度比步行还慢,可是,母亲的脚创未愈,我的脚上更是伤痕累累,坐车总比走路
好,所以我们也就一直搭著那辆火车。

    这样,我们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迹!

    这天早晨,车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样,停下来似乎就没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个多小时
以后,我坚持下车走一走,因为我又两腿发麻了。父母带著我下了车,怕那火车说走就走,
我们沿著车厢,在铁轨边走来走去,活动著筋骨。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在大叫著:“陈
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循声看去,在一个车厢顶上,有位军人正对著父亲又挥手又挥帽子,大呼大叫。我
们跑过去,那是个负著轻伤的伤兵!看来似曾相识,那军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的嚷著:
“陈先生!我是曾连长的部下!你快去找我们的连长,你家的两个娃仔,被我们连长找到
了!”

    不相信我们的耳朵,不相信我们的听觉。父母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然后,是一阵发
疯般的狂喜及雀跃,父母忘形的大跳大叫,夹杂著父亲紧张、兴奋、语无伦次的询问声:

    “真的,你亲眼看到吗?他们好吗?但是……但是……你的连长在什么地方?”“连长
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们去桂林找他!孩子们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好好的!我亲
眼看到的!”那军人和我们一样兴奋。“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对注视了一秒钟,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难民火车。同时间,他
们做了一个决定,举起手来,他们对那军人感激涕零的嚷著:

    “谢谢!谢谢!谢谢!”

    然后,父母一边一个,拉著我的手,我们放开脚步,就沿著铁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
而去。我的故事16/49

十六、弟弟找到了

    桂林!桂林!桂林!我想,父母和我,都从未这样发疯股的狂奔过,我们跑得上气不接
下气,跑得无法呼吸时才停止,休息一两分钟,又再度狂跑,这样,我们一直跑了好几小
时。那难民火车,始终没有开上来。从早上跑到中午,我们终于到了桂林城!

    抵达了桂林城,天知道我们有多焦急,多兴奋,多迫切!一进城门,我们就呆住了!

    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东安城,满桂林都是各路驻军,街边上,民房中,全是军人,老百
姓几乎找不到,只见到满城满街的驻军。桂林比东安大,这么大一个城中,在成千成万的驻
军里,哪儿去找曾连长?父亲顾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军官就问:“请问您知道二十七团辎
重连连长曾彪驻扎在什么地方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父亲越问越急,这消息显然有些靠不住,曾连长确实在桂林城吗?父亲焦灼得满街乱闯:
“你知道曾连长吗?”“你认识二十七团辎重连连长吗?”

    一个军官拦住了父亲。

    “老百姓为什么要打听军队?”他狐疑的问。“你的身分是什么?”父亲惶急的解释
著,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大吼忽然传了过来:“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一抬头,迎面大踏步冲来的,正是曾连长!父亲忘形的狂叫了一声:“曾连长!”
冲过去,他们紧拥在一起,父亲顿时泪如雨下。曾连长急急的说:“好了!好了!这下好
了!我正准备今天下午,把你的两个儿子送到乡下我的老家里去,交给我的老婆抚养,如果
你们晚来一天,你们就见不到这两个孩子了!”

    “他们好吗?”母亲哭泣著问:“你怎么会找到他们的?他们没受伤吗?”“两个小家
伙又壮又结实!”曾连长笑著。“怎么找到的?说来话长!我们一直以为两个挑夫落在后
面,谁知道他们早已出了东安城,走到前面去了。那两个挑夫准是发现落了单,就不安好
心,商量著开了小差了。把两个孩子遗弃在一条小路上!事有凑巧,我出了东安城,就选了
这条小路,王排长听到有孩子哭,找了过去,两个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说爸爸妈妈
不要他们了!”

    母亲想笑,却一直哭,父亲也泪盈满眶。曾连长带著我们往他驻扎的院落里走去,一面
说:

    “我曾经派人奔回东安城去找你们,却没有找到,我想,战争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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