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客厅、一间卧房,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个好大的院子,四周围著竹篱
笆,院中全是杂草。房东非常客气,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这整个眷区,都在田野当中,
要走田中小径,才能到房门口。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所以,我们在结
婚前,就忙著清除杂草,种菊花。
就在庆筠兴冲冲除杂草、种菊花的时候,我心有不安。我觉得庆筠是个相当天真和憨厚
的人,我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对我的“过去”还茫然不知。于是,有一天,我详详细
细的把我初恋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讲给他听。他很仔细的听完了,就急迫的问了一句:
“现在呢?你还爱他吗?”
我心中一阵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问。注视著他,我无法骗他,无法骗自己。“我
想,”我坦白的说:“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来,苍白著脸喊。“当你和我交朋友的时候,他一直在
你心里吗?”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击。我心
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骗他。我咬咬牙,很诚恳的说:“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
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虽然
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什么意思?”他再度大吼大
叫。“你不要代替我来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
我默然不语,非常忧郁。他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头,踢墙角,就是不敢踢
我。闹了半天,他平静下来,开始思想。他想来想去,显然是想不通。然后,他抓住我,激
动的说:“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现在
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我看著他。老天啊,说谎话很容易,我为什
么不会说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强
烈的感情!”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著脚问。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我试著解释我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
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
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他气恼的打断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
比爱他,多?”
我哀伤的摇摇头。他脸色灰白,气冲冲的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
夺。他开始绕著那个院子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像一只困兽。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
前,用很有力的,下决心的声音说:“取消我们的结婚,我不能娶你!我绝对不娶一个爱我
不够深的女人!”我点点头,转过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间四个榻榻米
大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厨房那道门,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门缝上有他贴的胶
纸……我心酸酸,泪珠滚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释重负,一片坦然。我能这样诚实而勇敢的
说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彻夜难眠。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才睡著。似乎刚睡著没多久,就感到一
阵天摇地动,我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儿死命的摇著我。看到我
醒来,他没头没脑的就对著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
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
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中那样震动。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著,我要做
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那天早上
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动我心。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美好。)
这样,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我们结婚那一天,父母大宴宾客。我毕竟没有嫁
给老师,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因此,席开二十桌,好生热
闹,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披上白纱,穿著新娘礼服,盛装走向红地毯的那一端。
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庆筠二十七岁。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我的故事34/49
九、贫贱夫妻百事哀
结婚第一年,我们就住在那很“诗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篱笆外,就是农田,抬起头
来,就可见到新店的山。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盖得“简陋”极了。墙很薄,每到下雨天,“诗意”就变成“湿
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雨水从窗子
缝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每次台风过后,我们就忙著糊墙壁。厨房很小,只能
容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厕所更简单,连门都没有,我只好给它挂上一面竹帘
子。屋子虽然不怎么“豪华”,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
晚上都在家里写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我每天听到他“叮铃铃”按车铃,就奔到
“花园”门口去迎接他。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我就下厨烹饪,经常做的是“蛋炒饭”,
其次是“饭炒蛋”,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们的小屋中,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书桌当然不能少,因
为家里有两个“写作疯子”呀!我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写,我也写。我那时专攻“副刊小
说”,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能赚到稿费就好。因为,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庆筠每个
月的薪水,我们付掉房租、水电这些必须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来天没东西
可吃。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报纸“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写一些三千
字左右的“小小说”。偶然,小说会登出一篇两篇,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有时对自己
“奢侈”一下,就共骑一辆脚踏车,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去看一场二轮电影,再骑著脚踏
车回“家”。每次看完电影,都是深夜,车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当空,我们也颇
能自得其乐。庆筠写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属
于“苦干型”。我不一样,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去写我身边的事与物,每次思想都跑
得比我的手快,为了“追”我的“思想”,我总是下笔如飞。我称自己这种写作是“灵感
型”。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型态下,从事相同的工作,时而切磋琢磨,时而批评鼓励。他是
科班出身,难免对我的作品,有许多意见。可是,我的作品多,见报率也较高,在“经济挂
帅”的前提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虽然,我们两个都“偶有”作品发表,生活仍然是够苦的。因为,稿费不是固定收入,
时有时无。“吃饭”却是固定开销,一日也不能少。我初当“家庭主妇”,总是捉襟见肘,
就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到月底,总有些日子,两人口袋中都“清洁溜溜”,一点钱都没有
了。我的个性强,当初和庆筠结婚时,曾大言不惭的说:“我穷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
此时,面对“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过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这种情况下,我
开始懂得去做“家庭预算”,并且必须去“执行”这项预算。
我和庆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这“家庭预算”上。
原来,我们那时一天的菜钱,只有七块钱,超过了这个数目,我们月底就会没钱用。我
非常辛苦的去维持各项“预算”,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透支”。但是,七块钱实在太少
了,我们几乎难得吃肉,几天下来,庆筠已经喊吃不消。我却坚持“吃苦,大家一起吃”,
不许乱了预算。这样,有一天下午,两人都在埋头写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声叫卖
“鲜肉粽子,豆沙粽子”,这一叫,叫得我们两个都抬起了头。
“我去买两个粽子来吃!”庆筠说著,打开了抽屉,拿著我们的“家用”就往外跑。我
急忙阻止说: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
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庆筠说,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
饿死的!”
“不行!不行!”我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
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你不当我当!”他说:“我现在饿
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我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的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谁知
道,我这样一说,他竟然勃然大怒起来,跳著脚说:“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
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那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
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
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的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
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好了好了!”他嚷著:“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你不习惯过穷日子……”“我哪有嫌
你穷?”我这下子更委屈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嫌你穷还会嫁你吗?我是宁愿跟你‘吃
苦”的,现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越吼越大声。
“吃苦?我怎样给你苦吃了?你左一声吃苦,右一声吃苦,还说不是嫌我穷,你明明就是嫌
我穷……”
我们这场架,吵得真无聊!吵著吵著,卖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著了,文章也写
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晚饭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我们居然会为了吃两个粽子而大吵一架,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还记得,
那次粽子事件结束的时候,父亲曾经调侃了我一句:“怎么?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
草?”
庆筠有个绰号叫“老马”,父亲一语双关,实在是非常幽默。只是,当时,这个“幽
默”里,也夹带著好多的辛酸!“贫贱夫妻百事哀”呀!贫贱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写
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电风扇。我们那“诗意的小屋”,因为墙太薄了,室内温度和
室外温度,几乎都一样。夏天酷热,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热,到了七、八月,就觉得日子
真挨不过去。和庆筠婚后,我都是自己做家务,大热天在厨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
怕庆筠穿得太邋遢,会给同事笑话,所以,他的衬衫长裤,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烫。洗衣服还
罢了,烫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给他烫衬衫,我额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满衬衫。因此,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一架小小的电风扇。
一架最小的电风扇,要四百元。我们就是筹不出这个钱来。我省吃俭用,到了月底还要
闹亏空,哪有闲钱买电风扇?我盼著想著,夜里做梦都会梦到电风扇。这样,终于皇天不负
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笔不太小的稿费,有两百多元。母亲看我太可怜,又借给我一百多
元,凑了四百元,我买了生平第一架电风扇!有了电风扇,我真是太高兴了。从此,做饭
时,烫衣服时,写作时,我拎著小电风扇到处走。把风扇开了,再做工作。那时,父亲有一
架旧的收音机,送给了我。我听著收音机里的古典音乐,一面做家事,一面吹电风扇,感到
人生也蛮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热时只能用鹅毛扇,哪有电风扇用?我吹著电风扇,就觉得
比皇帝还过瘾。
这样,有一天,我和庆筠到台北看父亲母亲,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桥牌,回家时已经
相当晚了。进门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电风扇、收音机,和庆筠结婚时所做的一
套西装(他惟一的一套西装)全偷走了!我当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当我
终于知道这是事实时,我跌坐在床上,抱头痛哭。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为了那架
电风扇,我哭得多么伤心!坐在那儿,我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哭。不论庆筠怎样安
慰和劝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硬是整整的哭了一夜。然后,我又回到挥汗如雨的日
子,每当汗水滴落,泪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这样的“穷人家”,你实在残忍!
我的故事35/49
十、离别与儿子
结婚第二年,我随庆筠迁居高雄,因为庆筠终于想通了,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一个翻译
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环境。上班,这对庆筠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牺牲,
他恨透了坐办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写作。但是,经过一年的考验,“梦想”和“现实”终于
抵触。这一年,我们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当职业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写一部能藏诸名山的
作品更加难。最后,庆筠低头了。铝业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属于经济部,远景看好。
当时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庆筠一被录用,亲朋好友都来恭喜他,连父亲母亲都为我
的生活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闷闷不乐。初抵高雄,在庆筠两位同学的协助下,租了一栋
二层楼的房子。那两位同学是单身汉,和我们合租这栋房子,他们两个住楼下,我和庆筠住
楼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简单。楼上只有一间大房间,卧室书房客厅全在一起。
庆筠开始当公务员,早出晚归。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又去从事他的写作。
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经相当累了。用剩余的时间去写作,当然写来写去不顺利。他以前
可以有全天候时间写作,他的产品都不多,这一下,当然少之又少。我不用上班,每天一个
人在家,时间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写作。副刊小说不再是
我的目标,我开始写长篇。总觉得自己感情丰沛,思想细腻,应该可以写出一两本好书来才
对。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不知怎的,也是写不顺。
我写了好多“第一章”,都没有“第二章”,写来写去,真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开始怀
疑自己有没有才气。庆筠的写作,比我更不顺利,我还偶尔会发表一两篇短篇小说,他连短
篇都没有!于是,在两个人都充满挫败感,情绪低荡的时候,冲突就时常发生。每次都从小
冲突变成大冲突,冲突到了最后,就忘了为什么起冲突的,他会对我大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