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错误的话,大阪这边把外交事宜交给已经有这种严重自卑感的且元,就已经是个大错误了。
(我方实在很差……
有这种想法,并且对这种想法深信不疑的人,一定没有办法完成淀君所要的交涉。
可是,再也没有人比且元更适合担任这项任务了。
且元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自卑感,就唯唯诺诺听从家康所有的话。他也在想,是否能与这个顺应潮流的人对抗……?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家康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因此,在他这么盘算后,内心反而很不好意思。
今天本来是来商量的,可是到了最后,却变成且元来听家康的意见。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被命令了……
(很周到的人……
他反而倒过来去佩服家康,又想到大阪的立场,就觉得肩上承受着重担,内心矛盾不已。
‘没有其他要商量的事了吗……?那么,带市正去见见阿江与夫人和阿千后再回去吧!’
且元因家康这句话,被带进了内室……
内室里,阿江与夫人正与家康的侧室--阿茶之局,检视着茶屋刚刚送过来的衣裳。
阿茶之局又名阿须和,是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的女儿,也是今川家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的遗孀。现在她是家康的侧室,由于她的人格与教养好,因此在内室作总负责人,每一个人都喜欢与她亲近,是个女中豪杰。
她们的身边,坐着相当出众的千姬,大久保长安与新来陪千姬的于密也在场。
于密现在因出身港而被称为荣之局,打算要陪着千姬去大阪。
且元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这里,实在太轻率了,可是且元并不觉得拘束。
他认为让他到这个场所来的亲切感,才是重要的。
‘这是市正先生,那是端近。来,到公主身边来。’
阿茶之局很世故的把上座的坐垫整一整,且元就微微一笑,来到千姬身边。
‘您好……婚礼的准备似乎差不多了。’
‘对,完全好了。’
千姬拿起膝前装饰用的荷包,抚摸着流苏。
且元突然觉得很难受,他觉得在这里比在大阪城和秀赖、淀君一起时,更觉心情愉快,因此心里有一股歉疚感。
他在大阪时,随时都很担心,担心淀君心里的动向……可是,这里由于有家康严格的教养,反而有一股不会发生任何事的安全感。
‘老公公今年几岁?’
千姬突然问了很奇怪的话。
‘老头子四十八岁了。’
‘那就恭喜了,这个给你吧!’
好像是用纸包的点心。
‘这是什么呢?’
‘叫做加贺长生殿的点心,是万里小路先生的北夫人给的,很好吃哦!你吃吧!’
‘啊!万里小路先生的……’
且元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所谓万里小路充房的北夫人,就是曾经是太合侧室的加贺之局。
太合死后,加贺之局很快就再嫁了,不过,且元更在意的,是千姬把北夫人给的点心分给了自己的心意。
(这位小姐天生具有被人疼爱的个性……
且元这么想着,一联想到大阪城的气氛,他就觉得相当难堪。
‘公主只要看到人,就会给人家东西……什么都给是不行的。’
整理好衣服的阿江与夫人转向且元。
‘今天你特地前来,辛苦了!’
且元双手拄地,端正的答礼:
‘淀夫人要我来问问看,有什么可以效劳之处,请多多指教。’
‘她这么客气,真令我感到不好意思。公主也一直在等着要去亲姨妈那里。如你所见到的,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到时可能会要求少君先生陪她玩家家酒,烦少君也不一定。请市正先生代向大家说明一下。’
‘请不用担心,大阪每个人也都盼望着公主来……而且公主有相当开朗的性格,少君和淀夫人身边,过一阵子就会如沐春风了。’
‘我也希望如此。’
阿江与说着,对大久保长安使眼色,要他把东西拿出来。盘子上放着应时的衣服,以及黄金打造成的太刀。且元看了,又觉得如针刺心。
‘一切承你帮忙,这是江户大纳言的一点心意。’
‘这可真不好意思……不过,辞谢反而失礼,因此,我收下了。’
大久保长安等他道谢完毕,就转向阿江与夫人,说:
‘关于随身要带的东西,我想在别室一面请市正先生吃饭,一面听他下指示。’
‘好,万事都要听指示,不要弄错了。’
‘那么,市正先生,请。’
且元再度郑重的行个礼,然后才站起身。长安起身领他到别室,阿茶之局也端起茶点要送过去。
这是在大阪所无法想像的事。阿茶之局不是家康的侧室吗?她竟然如同侍女一样,端茶点给市正……
仔细想想,刚刚千姬天真无邪的话,也含有一种讽刺。
曾经是太合的侧室的人们,从来没有去大阪拜访过淀君,可是却好像都来了伏见似的。现在他怀里的点心,不就正是加贺之局送的吗……?
不只是武将,连女性也都对大阪敬而远之,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这都是家康教养出来的和祥之气的影响也不一定……
可是,且元这个感慨,到了别室单独与大久保长安相处时,完全的崩溃了。这个新来的佣人,是个嘴巴相当毒的男人……他在阿茶之局退下后,要侍女们端饭菜上来,说:
‘我来服务。’
他拿起酒瓶一面倒酒,一面提出且元最不愿意接触的问题。
‘市正先生也很苦啊!淀夫人不是认为您是将军家的间谍吗?’
他说着,若无其事的注视着且元的眼眸深处。
且元沉默了,他没有必要回答这个无礼而不快的问题,如果沉默的话,对方大概会把话题扯开吧……?
可是,大久保长安似乎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男人。
‘德川家对于市正先生的事,也有种种传说。重臣们当中,有人认为市正先生是个极麻烦的、对我们有妨碍的人。’
‘你说什么?我是个对德川家有妨碍的人?’
‘对!只有市正先生看得出时势,因此,对将军家可以通情达理的应对。如此一来,将军会逐渐信任您,因此大家觉得可恨……可能是这个意思吧!’
且元端着杯子,哑然注视长安的脸好一会儿。
他的脸形很端正,眼神清澈澄静。默默坐在那里的话,即使说他是一位五十万石的诸侯,也不为过。
可是,一旦开口了,却说出这么毫无顾忌、不应该说的话。
‘世人也这么猜测,丰臣家的溃灭会比较早呢?还是将军家会弃世较早呢……老百姓的口是封不住的。孟子说过,民意即天意,这可真有道理。’
‘大久保先生,你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谣言的?’
‘上次地震的时候,那是五月二十八日……对对,就在城主颁布严禁赌博的命令之前,因为在这之前,刚刚发生大佛殿着火的事,而且又有地震,因此市井之徒一定想起了庆长元年的大地震。当时大佛殿也有异常的情形发生,同时,过了两年,太合殿下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了!地点是在北野的出云阿国的一个小屋前。’
他简直是毫无考虑似的说着:
‘不,这是意想不到的不祥之兆……可是,这完全是因为我体察到市正先生的苦衷,因此才这么饶舌的,请原谅……’
且元听着听着,心情逐渐黯淡了下来。
(或许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或许他了解且元的立场,正在请且元注意什么。
‘原来如此,老百姓的谣言,不像我们必须守着义理、必须顾虑到虚荣之心啊!’
‘对,赤裸裸……不,没有什么比人类赤裸裸的声音,更接近真实的了。他们很清楚的看穿世上可怕的波动。幕府已经式微了,三月时,严禁武士滥杀百姓,这一回又禁止在都城内赌博……只有真正了解老百姓苦痛的人,才会兴旺。可是大阪缺少重要的要素,只剩下一大堆多余而无用的东西……老百姓也这么说了。’
且元听了,忍不住想发问。
‘说到大阪所欠缺的,很明显的是人物……可是,多出来无用的东西,是指什么呢?’
他已经狼狈到必须忍住对对方生气的惨状。且元很难与家康的侧近--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应对;可是,他们还不会像大久保长安这么直言不讳。
(他所谓的多余而无用的东西,是指太合所留下来的大量黄金吧?
且元明知如此,却故意反问着。长安口若悬河的回答:
‘据说那是指竞争之心。’
‘什么?竞争之心……’
‘是的,老百姓说,德川家是由健壮的武士骑着快马向前奔走,而大阪的女性虽然徒步,却想与他竞走。因此,愈意气用事的跑,就愈可能早日倒下……仔细想想,的确如此。而市正先生一定希望能阻止这件事吧。’
对方故作若无其事的说,因此,且元终于生气了:
‘的确如你所说,即使我想阻止,也很难。如何?如果你是大阪的重臣,会怎么做呢?’
‘这,如果我是您的话……’
对方一点也不畏缩的说:
‘如果是我,就暂时先不明白的阻止她,而诱使她引发其他的兴趣。’
‘哦?其他的兴趣?’
‘也就是说,找出她想早日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德川家的骑马武士,是以什么为目标呢?他是以天下太平为目标而跑的。因此,不要让她想气喘如牛的跟着他跑,而让她在目的地褒奖这个武士……告诉他,你跑得很好,以后要跑得更好……如此一来,想跑到的目的,与想让对方跑的目的,合而为一,竞争心也变成协助心了。’
‘唔--你是个相当有智慧的人啊!可是,我的头脑太硬,无法理解你的意思。例如,要以什么样的事情,使她改变成协助者的心呢?’
长安好像在等这句话似的,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
‘如果是我,就以太合殿下所遗留下来的庞大黄金为资本,建造丰臣、德川两家协力的交易船。’
‘什么?交易船?’
‘对!造比过去的船大上二、三倍的大船,造五十、一百、二百、三百艘都可以,前往港、博多、平户、长崎,不,甚至由松前到琉球。在各地设立商店,出海至海外,搜集世界之富……也就是说,让德川殿下骑马武士以国内的安泰为目标而向前奔跑;自己则致力于安泰之本--富国……如此一来,目的合而为一,就绝不会起冲突……’
长安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张南蛮人所画的地图,微笑的把它摊开。这一张和太合生前黏在扇子上、所喜爱的世界地图一模一样……
大久保长安亲切地替听得茫茫然的且元倒酒,又相当快乐似的说:
‘那就像丰臣、德川商馆一样,要创立这个,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千姬公主马上要嫁过去……这简直就是日本国的黎明即将到来的证据……对了,如此一来,大家也不必担心德川家和丰臣家会起冲突。将军家以武家统领的身份治理国内;当然,由千姬的父君起,德川家可以代代世袭。可是,秀赖君和千姬君所生下来的孩子,是丰臣、德川商馆的大栋梁,代表日本国与世界交易。至此,双方都再没有谁是主、谁是从的面子问题了……’
长安说到这里,看了且元一眼,确知且元的视线还没有从自己的身上移开后,就用扇柄敲敲摊开的世界地图。
‘其实,这是我的梦。
港的十人帮当中,有人稍稍能了解我的话,可是,武将当中却没有这种人。即使有,也把全副精力放在国内的争吵上了……而城主总算努力的收拾了一切。现在!就是现在啊!市正先生!现在如果有人把太合的一切遗产下赌注,而来做这番事业,城主一定会感动的……可是,港民众当也有相当保守的人,认为太合先生所遗留的黄金,是日本下一次骚动的根源。为了早日用光这些黄金,因此他们去烧大佛寺,以便上面的人花钱再兴建大佛寺。也有人认为不是这样,那些黄金应该是用来出航至海外的,因此频频阻止大佛殿事件……对了,这两个人反正已去世了,说出名字好了:一个是纳屋蕉庵,另一个是曾吕利新左卫门--阪田京拾先生……这两个人去世了,大佛殿也烧起来,可是,好机会还没有失去!千姬公主要出嫁……如果再坐失这个良机,骑马武者和女子又会继续展开可悲的竞跑。这一点完全……’
长安说到这里,猛然噤口了。他发觉且元手里仍然拿着杯子,不过却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开始认真的听了,可是,听到一半,突然觉得很愚蠢。只要一想到让右大臣和征夷大将军模仿商人的样子,且元就觉得仿佛被淀君打倒似的。因此,他装作在想,并闭上眼睛,他的脸竟好像睡着了一样。
‘来,再一杯!’
长安用力拿起酒瓶。
‘不,我已经喝太多了。’
‘一点儿也不碍事……’
长安说着,稍稍松开嘴唇:
‘人是无法活很久的,毕竟,这个国家里,城主是超越群伦的啊!
且元知道对方可能在讽刺,却马上否认这种想法。
不管大久保长安是何等杰出的人物,应该不会对代表大阪来出使的自己,做这种无理的讽刺才对。
如果自己这么认为,也一定是因为长安用辞不当的缘故……
因此,他郑重的放下杯子,附和长安:
‘对!像将军这样的人,这个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才对。’
‘完全正确!可能有人在策划不久的将来的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在思考五十年、百年后的事。这种动荡的局势会一直持续下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的确如此啊!’
‘片桐先生,您知道“小人闲居,所为不善”这句话吗?’
‘很抱歉,请解释看看。’
‘这的确是很令人深思的话……今天的大诸侯,都是一骑当先的武将。’
‘当然。’
‘因此,一旦发生战争,他们就不是平常人,而且还是高手或大人物。’
‘唔--’
‘可是,除了战争之外,会做些什么事呢?’
‘除了战争之外……?’
‘对!既不求学问,也没有像工人那样,具有制造东西的才能。’
‘哦?大久保先生说的话很有趣……’
‘也就是说,没有战争的世界到来时,大家都没有工作可做。因此,高手闲居时,会怎么样呢?’
看来,大久保长安的个性是一旦想到了什么,就无法马上忘却。
‘当太合先生统一了日本,认为国内已经没有战争的必要时,让大家习茶道,而不致于无聊。当然,这不只是太合先生一个人的智慧,也是利休居士的智慧。可是,还是有很多人不懂茶道,哦……因此,就有很多闲居的人。’
‘原来如此啊!’
‘战争是大人的事,如果由一个小孩负责的话,会如何呢……?即使这是秀赖先生的天下,片桐先生也很难处理,到时您打算给他们什么玩具呢……?’
长安终于向片桐且元暴露了真正的目的。被逼问至此,任凭再怎么忠厚的人,也会发现的。
‘如果是您,要怎么做呢?’
且元压制住不快,反问着。长安又像在等这句话似的,很快的:
‘还是要照太合所说的去做,其他别无他法。去建建城,造造大佛,筑筑壕沟……然后偶尔适当的使他们生生气。但是如果超越限度,就容易出事……像上次搞到出兵朝鲜的那种地步啊……片桐先生也是这么想吧?’
且元露出严肃的神情,把碗盘推离膝边。
片桐且元沮丧的自内室辞退。
(这真的是大久保长安自己的想法吗……?)
还是本多正信,或者是板仓胜重这些智者,教长安这么说的呢……?不管怎么样,听到他把天下的大诸侯,比喻成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其他才能的小人,且元的耳朵及心口都疼痛了起来。
当然,这种无聊的不善言语,在爆发成不友善的行为之前,已经凝聚在丰臣家的周围了。到那个时候,且元会以什么样的觉悟来面对呢?对方以周全的理论追究着,并催促着他觉悟。
不,对方甚至还说:
‘--为了不使他们无聊,就建建城,造造大佛,筑筑壕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