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去,果然见一座不高的山,树木森然,林子后边传出开凿之声,心想这就是那位路人大哥所说的三危山了。山口处有一家饭馆、一家茶馆,门外还有辆驴车,车上前后插了挡圈,里面装了石膏,旁边拴有三匹马。
有位穿了蓝底白花衫子的大嫂从饭馆里出来拍打着身上沾的面粉,一眼看到来了一位骑了红马的年轻人,就打招呼道,“兄弟你是从关外来的,进来吃口饭吧过了这个店,往东百十来里没有吃饭的地方。”
高峻看看时间并未到正午,不过听大嫂这么说,往东边大道上果然也见不到村庄,又听大嫂说,“走时还可为兄弟准备好干粮,”就下了马,让店家帮忙喂些好料、饮饮水。
店里有四位吃客,一主两仆,还有位上年纪的,凳子边靠着根秃了梢儿的短鞭子,是赶车的把式。他们的桌上摆了两大盘包子、鸡蛋汤、几碟子小菜一坛酒。为首的四十四五岁,白胖面皮,白缎子面的夹袍。
高峻知道这是位商人,而且店外的驴车就是他们的。商人不论多有钱,穿戴上也不能乱来,只能按身份穿白衣。不过看得出此地离长安还远,管得也算松宽,这人身上袍子的质地却是比一般人高档了不少。要是放在西州,穿戴上还会更随便一些。
高峻也要了包子,店家大嫂又端出一大碗鸡蛋汤说汤不要钱,那位商人主动对高峻打招呼道,“兄弟往西去还是朝东走?”高峻说往东。那人又问,“是去肃州?”
高峻嘴里咬着包子摇头。那人来了兴致,“那就一定是凉州了,我不信你只背个布包儿还能走得再远。”他心情不错,对偶遇之人也有多聊几句的意思。
高峻说去长安,旁边一位仆人说道,“可真不近!我们与老爷是从肃州来买石膏的,现在陈年的豆子正是做豆腐的时候,不然新豆子下来就不好说行市了。”
高峻吃惊道,“你们这是要做多少豆腐,家里存了多少陈年豆子至于用车来拉。”
店家大嫂笑着代答,“兄弟真实在人,看不出这位老爷是吃豆腐不是做豆腐的?看他白白净净哪是做豆腐的人,说我像还差不多。”高峻不解,大嫂又说,“石老爷在肃州批发石膏生意。”
另一仆人接话道,“这位兄弟,我们老爷喜事临头,你道个喜,说不定我们石老爷会替你付了包子钱。”
高峻看那石老爷马上对仆人使使眼色,仆人立刻不再说下去。高峻笑笑,心道这人刚才还说个不停,一到好事还不说了!不过他岂能贪图两个大钱的便宜,只是拱手道,“在下虽然不需你们代付,也在这里恭喜石兄了。”
石老爷笑问,“兄弟你跑这么远去长安有什么事?”
高峻心说,你不与我交心,我就偏不说。只是随口道,“去给故人送马。”
店家大嫂问,“兄弟你就那一匹马,送了去如何回来?”
没等高峻答话,这四人起身结帐。店家大嫂不去接钱,而是冲后边喊了一位男人出来算帐。自己匆匆穿过店堂去了后面。
高峻出来时看到大嫂怀里抱了个正睡着的孩子递到石老爷的手里说道,“怕受凉,先戴上我手织的套脖,下次进货再来给我,忘记了也不大紧。”
石老爷千恩万谢,大嫂进去拎了一袋包子给高峻。高峻已经在马上,包也背在了身后,忙着解包付钱。大嫂说,“别麻烦了,几只包子罢了你回来时再来光顾我们店里就行了。”说着,石老爷四人已经赶了车往东走了。
高大人只一鞭子就赶上了驴车。冲石老爷挥手打了招呼,驰到前面去。往东道路逐渐宽阔平坦,炭火刚刚喂了料饮了水,跑得性起,不一刻就奔出了八十多里。高峻坐在马上回身看去,笔直的大道上似乎还能辨认出驴车的影子。
他忽然勒马不走,停下来寻思事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心尖上跳来跳去。他把刚才的情形回放了一遍,找不出是由哪里带来的提示让他有这样的想法。
出了店门后他只遇到了那四人,他与石老爷挥手时无意瞥了一眼抱在他怀里的孩子,这不大合常理。谁家四个大男人出远门拉石膏还带着小孩子?那家小店莫不是拐卖孩子的黑店?
高峻回想着在店里这位石老爷不欲人知的神态、还有店家大嫂的举动,更是疑心大起,心里强烈想去证实一下,“若是让我猜中,看不砸烂了它!”这样一想,他拨转马头,迎着驴车驰了回去。
一个仆人看到这人骑了马又跑回来在他们驴车前驻马,笑问道,“看来你道儿还不嫌远,怎么又回来了?”
高峻说,“我刚才过去时无意中看到石老爷抱的孩子很眼熟,想着回来再看一眼。”石老爷紧张地把孩子抱了抱紧道,“你胡开什么玩笑,我老来得子,你却来认。”
高峻道,“真是你孩子,让我瞧瞧有什么,我瞧过了省心赶路,绝不打扰你们。”
两名仆人把马圈过来挡在高峻与石老爷之间喝道,“凭什么,快闪在边上,别耽误走路!”
高峻越发怀疑,也不让路,“我看这孩子并不是你们的,是刚买来的吧?有无官府凭证和随带过所,拿不出来就别想痛快走。”
那位石老爷在马上更是紧紧护了孩子,冲手下人叫道,“这人真无理了,刚才怎么没看出来,再不走就打开你了!赶紧赶车,轧伤了不管。”驴车把式得了令,挥动短鞭子赶驴。高峻把乌龙刀握在了手里,一顶驴车的辕头,驴车说什么也前进不了半步。
一个仆人急了,由车把式手里夺了鞭子朝高峻抽过来,嘴里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找我们石老爷的别扭!”鞭子没抽到,就被高峻另只手一把挽住了鞭子梢夺了过来,将鞭竿在驴背上打成两截儿。
那驴子受了痛、蹬了蹄子往前要走还是纹丝也动不了。高大人说道,“再不老实,先拆了你们这架破车,过所呢?乖乖拿来我看。”
石老爷等人已经看出这人有把子力气硬搞不行,一人威胁道,“我们没法你,你不要猖狂,前边不远就是祁连戍,戍主可是我们石老爷的堂弟,敢来要我们的过所,不怕到时有人查验你的过所么?”
高峻笑道,“过所就是让查的,我怕什么?就算戍主是你老子也还在东边没到呢,先过了我这关,不然天黑你们也到不了祁连戍了!”
这些人无法,只好极不情愿地掏了过所出来,高峻看后喝道,“怎么只有你们四人,孩子的名字不在上面,果然让我猜到了。快说,那店主与你们勾搭着拐卖了多少!”
“哪有,莫冤枉了人家。”
“那就是你们与那个什么堂弟戍主勾结你没过所也只有他能有权放你们过去了。看来他这个戍主也干到头了。”
这阵吵闹早把熟睡中的孩子吵醒,再加之石老爷紧张抱得紧了,孩子受了压迫更是一张嘴哭出声来,一听是个女娃。高峻看她睁了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眉眼之间似是有些眼熟。细端详与刘采霞极是相像,心说不能吧?定州离这里有多远,竟然贩到这里来?
石老爷被挡了许久,再耽搁一会驴车怕是天黑也到不了。无奈实话实说道,“这位大爷我不瞒你,这孩子原本不是我的。是我们一来时在那家店里赶上,有个单身客商带了她西去,因她哭闹不休正在挨打,我这也是好心。”
一位仆人也道,“我们老爷中年无子,对她十喜爱。一问是他在定州买的,过所也有。但过所上一纸两人,客商还要过关,总不能将过所给了我们吧?”
石老爷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由怀中掏出张纸,递给高峻看,“事发突然,又没法去县城办过所,只好托了店主做了证人,双方各执了一份的字据在此。回去定会去我们福禄县衙报告的,不然别说是兄弟你,我堂弟也不会放过我。”
他看这些人说得恳,又怕吓到女娃,于是把语调放缓道,“实不相瞒,我看这娃娃似是朋友失散的女儿,她也是在定州被卖的。若是我朋友之女我按价给钱,不是的话孩子还是你的。”
又说,“我也不乱认,孩子你先抱着,到了祁连戍我们再让戍主做见证。”
一个仆人道,“你这么肯定,孩子可有什么记号?”
高峻道,“哪有什么记号,只是眼熟。”
这样一来高峻就跑不快,与驴车同行。石老爷听他说没有记号,又不急着来抢孩子,只盼着到了戍点堂弟处做个了结。一行人走到天将傍晚,行了八十里的样子果然见了一座半生半熟的戍城,城墙半是砖、半是土坯,叫做半生半熟。因地处玉门关内不远,戍点规模不大,平时并无战事,只是维持治安、查验过所的事情多些。石老板叫开了门,他堂弟迎出来,看到了孩子道,“这不是白天验过去的,怎么又抱回来了。”
石老板把手续给兄弟看过,又低声与戍主说了几句话。戍主大声对高峻道,“你是何人,既无记号,怎么胡搅蛮缠?来人好好查看。”有人掌了明晃晃的灯过来,看高峻打开身上的背包,一眼看到包里的朱红色官袍,叫道,“哈石大人,抓到一个偷官袍的贼!”
这是柳玉如怕高大人去长安后万一用到,给放在包裹中的,高峻说,“又不能吃,我偷它做什么。”说罢把过所递过去。石老爷的堂弟亲自看过,上边明白写着“高峻、西州柳中牧监、从五品下、游击将军。由西州赴长安,沿途关隘戍镇验过放行。”
又验了高峻官凭确认无误。戍主吃惊非小,他这个下戍主才是正九品下阶,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怎么竟然是个大过自己十四级的官员,已经四十岁的戍主忙着躬身施礼,“末将祁连戍主,石敢,见过将军!方才职责所系对高将军多有冒犯,请将军不要见怪。”
高峻忙伸手扶起道,“戍主你要是不这么查验,马虎放我们过去的话,我倒是真会计较。你这样认真我怎么会怪你呢?”石老爷在旁边一听也惊呆在那里,见兄弟对这位高大人也如此恭敬,再也不敢拖延,主动把孩子抱过来,只求这位高大人看过了不是才好。
高峻道,“我未曾细看过她,只把我要找孩子的特征讲出来,让二位验看。”
石老爷道,“不是没有记号么?”
高峻也不理会,只说,“我要找的女孩子左耳耳垂背面有颗红痣。”女娃的脖子上围了店家大嫂的套脖正好盖了她的耳朵,高峻路上是绝看不到她耳后的样子。
石家两兄弟听了,一齐移灯近前,摘了女娃围着的套脖来看。
第85章 去找妈妈()
石家两兄弟一齐来看小女孩的耳垂,在灯光下,两人同时看到了她耳后那颗痣。
小女孩自从在定州被她父亲卖掉还了赌债,已经不知换过几手。见这三人围着她扒着耳朵来瞅,她以为又要相看了换人家,心里怕得要命。当时就吭吭叽叽,又不敢大声,只是眼里转着泪花。
高峻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知怎么安慰。忽然灵机一动,轻手将她抱在怀中,和蔼地问她道,“小姑娘,叔叔问你,你妈妈不姓王,对吗?”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高峻又问,“叔叔知道你妈妈叫刘彩霞,对不对。”
她听到这个名字,眼睛猛地一亮,随即溢满了泪水。她有多少个日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盼望着妈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刘采霞拿银子来刘采霞妈妈!”
高峻抚着她的头说,“莫哭莫哭,就是你妈妈让叔叔来接你去见她的。”
小女孩听懂了,她的心思立刻就飞回到妈妈的身边,回想着妈妈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不过妈妈温暖的怀抱她忘不了。她在高峻的怀里伸出两只手,仔细地、轻轻地摸了摸高峻的脸,然后搂住了他的脖子。
石老爷在旁边听了,悄悄背过脸去抹眼泪。他打心里喜欢这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娃,真心实意要买了来做女儿。可是眼下她找到了亲生的妈妈,自己再舍不得也得放手了。
石敢高兴地说道,“果然是,末将恭喜高大人终于找到孩子!天色已晚,请高大人与我进戍城中畅饮几杯以示庆贺!”
高峻看到了石老爷的表现,忙说,“石大哥花了多少钱,我会照数拿给你,总不能让你吃亏。”他还没说话,堂弟石敢大声说,“谈什么钱?不管多少都不许再要,只当与这小娃娃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了!”石老爷连连点头。
高大人被祁连戍戍主热情相邀,当夜留宿在这里,并且与石氏兄弟喝了不少的酒,但他不敢过量。夜里睡下的时候,小女孩依偎在高大人的怀里,似乎睡得十分香甜。谁知早上高峻没醒她就先醒了,轻轻地推他。
高峻懂得她的意思,是要急着走。有心立马返回西州去让他们母女相见,但是一想再来个往返就赶不上到长安的日子了。于是对小女孩说道,“你不许着急,总之叔叔带你不停地走就是了。路很远才能见到你妈妈。”小女孩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神往。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高大人心情极好,飞快地爬起来收拾行装。他一眼看到小女孩的胳膊上有一片紫红的淤痕,小女孩发现这位叔叔正在看自己的胳膊,立刻说,“能见到妈妈就不疼啦!”童声清脆,把高峻都逗乐了。
吃过早饭告别时,石老爷将高大人给的一百两银子又塞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要,并将自己那张买卖字据、以及祁连戍主的证明交给了高峻。高峻与石氏兄弟挥手而别,骑了马,一手牵缰、一手抱了女娃再往东走。
这次他不敢再纵马狂奔,生怕吓到她,一路上只是匀速。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抱在手上也不觉得累,高大人还觉得很好玩,旅途之中多了不少的趣味。正午时高峻已经带着女娃过了疏勒河。
疏勒河八百里,由祁连山上流下来,在官道上向北穿过后折而向西,春季水量并不大,但异常的清澈。一群村妇正在河边洗衣服,官道上过河的桥栏杆上晾满了洗过的衣服。有几个年轻女人边洗边唱。她们看到从西边来了一位骑了红马的英俊小伙子,还抱了个小女娃,有两个大胆些的女子不但不压声,还把哥声放大了开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青草芽儿往上升,天凭上太阳,人凭上心三月过后是清明,桃花不开杏花红,蜜蜂采花花心上动”
大唐民风淳朴,路遇堪比亲朋。高峻对这些村姑村妇们略带调笑的歌声也不介意,看看桥上晾的袍子、被单让风吹得飞扬起来,已将不宽的桥面占个半满,生怕给人再弄脏了,看河水清澈见底,因而也不上桥,催着炭火直接踏入河水里。
小女娃坐在高峻的怀里忽然抬头对他说道,“叔叔我也会唱。”说完也不管高峻同不同意,亮开童声唱了起来,“小羊怎么叫,草地咩咩咩。小鸭怎么叫,河边嗄嗄嗄,小猫怎么叫,床边喵喵喵,青蛙怎么叫,塘里呱呱呱。”
半日下来,小女孩已经与高峻不再认生,尤其是想到能见到妈妈了,心里再无担心,因而听河边大人们唱,她也大声地唱了起来。
只不过那些村妇村姑们听了她的童谣,很快就停了歌声,小女娃稚嫩的童谣无意中将她们比作了河边的鸭子和塘里的青蛙。
在河的对岸是一座几十户的村子,村口支个烤肉摊,一个老汉守在边上。高峻看看路边再无饭馆、面摊,只好停了下来把马放在一边,让老汉烤了半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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