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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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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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晒谷坪上隐隐传来《 卖花姑娘 》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乘风”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揭发吴希声的‘恶攻’言论”、“吴希声散布的政治谣言”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恶攻”和“政治谣言”,知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乘风”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恶攻”和“政治谣言”?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了些“三点水”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 》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是狗屁、十足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了“恶攻”,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恶攻”?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张亮说,老同志,我记不起来了。老公安把眼一瞪,咦,刚才你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么,怎么就忘记了?张亮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啊!都是你胡编乱造的?老公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赛过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谁叫你胡编乱造呀?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8)   
张亮头低低地说,你们一直逼,一直逼,我只好胡编乱造! 
老公安在桌上狠击一掌,好,我马上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张亮吓了一跳,你凭啥? 
老公安说,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反动话。嘿,你竟敢当着公安人员的面,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攻击江青同志,还一套一套,有鼻子有眼的,够你吃一粒花生米了! 
张亮知道老百姓都把行刑挨枪子戏称为“吃花生米”,不由脊背直冒凉气,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 
老公安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喂——站岗的民兵——你们来一下—— 
老公安这一声拖腔拖调无比威严的喊叫,极像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七大人说了声“来——兮”一样可怕,一样有惊天动地的威慑力;张亮也像爱姑一样,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如不是咬紧牙根,差点儿小便失禁。还没等到站岗的民兵应声而至,张亮就连声求饶:好,好,我写!我写!我马上就写!我写了还能“坦白从宽”吗? 
老公安说,写了就没你的事,当然“坦白从宽”。 
这回张亮彻底老实了,除了自己说的那些“反动”话只字不提,对于吴希声说的那些“恶攻”,毫无保留地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由于心里紧张,愧疚,害怕,张亮拿笔的手抖抖索索,字就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画都像他当时怯懦的心在慌乱地跳动。然而,老公安不是欣赏书法的收藏家,他的职业是办案子,诈口供。看完张亮的揭发材料之后,他心中暗喜,说,摁个手印吧! 
张亮支支吾吾说没有印泥。 
老公安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印泥。还是漳州“丽芳斋”出的“八宝”名牌,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些天老公安随身携带着这个玩意儿,在知青楼一间间房间穿梭来去,已经大大地派上用场。 
张亮犹豫片刻,把右手的大拇指翘了起来,看看,又换成左手的大拇指。他想,右手干活多,受累多,这种屈辱的买卖还是叫左手去干吧。张亮左手的大拇指在印泥上一蘸,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再在揭发材料的落款上重重一摁,“张亮”的大名上便覆盖上指纹清晰的鲜红的指痕。 
那一刻,张亮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和穆仁智强扭着杨白劳的手,在喜儿的卖身契上摁手印的镜头。 
老公安把张亮的揭发材料收进公文包,笑了笑,说后生哥,祝你今晚能睡个好觉! 
然而,张亮仍是通宵达旦不能合眼。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希声提出跟他与雪梅分伙吃饭那天,他和雪梅请希声吃过一顿晚饭。当时他曾信口雌黄:“我们总得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真是没有料到呀,仅仅一年工夫,自己竟成为一个出卖了基督的犹大! 
此后许久许久,直至生命的终结,张亮一想起曾经摁过一个犹大式的手印,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1)   
初战告捷,刘福田兴奋不已,给老公安鼓劲说:嘿,你呀,吃公安这碗饭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连个小股长也没混上。为嘛?光抓些小偷小摸,光整整“四类分子”,轮得到你嘉奖晋级吗?这回呀,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我给你请功! 
老公安就说,全靠刘主任栽培了! 
他们立马赶回县城提审吴希声。 
对付这个文弱书生,反而不能像对付五大三粗的张亮那样客客气气了。老公安走进预审室,往审讯台前的木椅上一坐,板起一张铁青的脸,对戴着脚镣手铐像用螺旋铆钉固定在一张石凳上的吴希声发问: 
“吴希声,根据我们掌握,你这些年散布了许多政治谣言,恶毒攻击中央首长。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又向哪些人传播过?你要老实交代,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吴希声一下就蒙了。前些天,公安们一直追问他怎么杀害了小文革?出于什么动机?从何时开始预谋?是怎样撬门入室的?等等等等。吴希声悲痛至极,欲哭无泪。天哪,那个惨死的孩子可是我的亲骨肉呀,我又不是疯子白痴禽兽畜生虫豸乌龟王八蛋,我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槠槠是他和秀秀的结晶,也是他和秀秀的绝对秘密,一丁半点也不敢暴露。吴希声暗暗想:刘福田很可能已经发现他跟秀秀私通,而且知道槠槠并非姓刘而是姓吴,一怒之下杀了孩子又嫁祸于他吴希声。他继而想起秀秀啐自己的脸,刮自己的耳光,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秀秀似乎并未看穿这个阴谋。她也许还是蒙在鼓里吧?我怎么才能把这想法透给她,也免得蒙受这不白之冤,而且也好让秀秀在外头设法营救自己呀!……吴希声这么颠来倒去地思量着,就下了狠心,咬紧牙根,一直保持沉默。 
可是现在,公安们一字不提谋杀幼婴的事了,却穷追不舍要他交代什么“恶攻言论”和“政治谣言”。开头,吴希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公安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暗示他曾经传播过一些反动诗歌,曾经议论过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中央首长,那位首长还是个女的,那位首长照相的技术呱呱叫,那位首长是戏剧行家,亲自抓了好几个革命样板戏……这些暗示再明白不过了,吴希声只觉眼前有一窝马蜂嗡嗡乱飞,脑瓜子就痛得快要爆炸。 
说实在话,“文革”初期,吴希声对那个自诩为艺术行家的老女人还是有些敬佩的。偶像的倒塌开始于得知一件史实凿凿的传闻。那时红卫兵运动还没有闹起来,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一天,他和他哥希文在书房里看书,父亲和几个文艺界的老朋友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一会儿,兄弟俩就听见父亲和叔叔、伯伯们谈到了江青。嗓门都放低了,语气都有些不屑。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神秘。兄弟俩都放下书本,把双耳支楞起来。 
希文和希声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这个江青三十年代好像在上海演过戏吧?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错,那时候她的艺名叫蓝苹。又一个叔叔补充说,蓝苹那时好像就有情人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再一个伯伯又抢着说,可不是吗,那女人同时和两个男人好,一个是编剧唐纳,一个是导演章泯。蓝苹对人很凶很粗暴,也不知为了件啥事体,逼得唐纳去上吊……父亲这时才插了话。父亲好像要为老友们举出点证据,就说蓝苹当时就住在淮海路弄堂里,她跟唐纳同居的亭子间还在呢,一点也没有损坏…… 
吴希声记得那天从书房通往客厅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父亲肯定以为孩子们不在家,才敢跟朋友们谈论那些有所忌讳的往事。尽管父亲和老友们的谈话声音很低,时断时续,神神秘秘,还是非常清晰地传到希声哥俩的耳朵里,而且激起两个年轻人极大的好奇心。 
过了些天,他们就有了一次探险式的经历。哥哥希文比希声大七八岁,已经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自然是这次活动的领头人。哥哥对弟弟说,走,我带你到一个地方白相白相。弟弟问,去哪里?哥哥说,走呀,去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坐了好几站车到了淮海路,又七拐八弯走进一条蛮长的弄堂。弄堂两边都是三四层高的洋楼。但是没有一家店铺,弄堂就显得非常幽静,幽静得像一条长长的峡谷。他们一边走,一边能听到峡谷里响起脚步的回声,气氛真有点紧张。哥哥在路上问了两位上了年纪的大爷,说要找一幢解放前一位女电影明星住过的房子。那时的老人警惕性都很高,用审贼一样的目光审视哥儿俩。好在希文带着记者证,老人相信他们是记者的采访活动,才给他们指了路。走到弄堂尽头,他们终于看到一幢灰色的洋楼,窗户和走廊上,晾着许多衣服,花花绿绿的,像万国旗似的在阳光下飘扬。这说明这一带的住宅是极普通的居民区,在繁华的大上海几乎是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希文再问了一位老人,老人指着那幢洋楼二层的一间亭子间,说那就是解放前一个女明星住过的房子。希文来了兴趣,拽着希声就要往上走,才走到第二道院门,被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中年人拦住了,喝问他们是来干啥事体的。希文这回没敢亮记者证,拽着弟弟掉头就走,像逃难似的。他们跑出老远老远,气都差点憋过去,希文这才刹住脚对弟弟说,我还以为那个女人很了不起呢,解放前不过是个三流演员,就住那样的小弄堂,那样的亭子间……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2)   
下乡之前,哥哥希文曾多次告诫希声:江青如今是个炙手可热的大首长,关于她的历史,今后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那是个危险的雷区,一踩上地雷,会粉身碎骨,家破人亡!后来希声一直守口如瓶,不敢在谁面前提起这档子事。 
今天是怎么啦?老公安揪住这事没个完。吴希声继续回忆着,也许是啥时候自己的嘴巴没有把好关,跟什么人谈过江青的绯闻旧事吧?哦,吴希声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天,他和张亮在大队部看到一张报纸,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着毛主席的七绝《 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 》。诗文下端,刊着一帧黑白艺术摄影作品,那是一株铁骨铮铮的黄山松,突兀而高耸,一派凌雪傲霜、雄视万物的气概。张亮非常欣赏这幅照片,问起李进是何许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吴希声没有管好自己的臭嘴,把李进就是“三点水”,“三点水”就是江青,江青就是蓝苹,以及这个女人在三十年代的丑闻劣迹,都一吐为快,告诉了张亮。…… 
老公安桌上摆着一盒烟,泡了一杯茶,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苦口婆心,跟吴希声泡了两个昼夜。磨得吴希声唇焦舌燥,眼皮耷拉,快要昏睡死去。其实,他的脑子片刻也没有消停过。吴希声细细回忆,老公安说的“反党诗歌”,肯定是从自己的笔记本中查到的;那支《中国知青歌 》,也只在张亮面前哼唱过。关于蓝苹的风流韵事,我还跟谁说过呢?没有,绝对没有!他思前想后,此事除了张亮,他没敢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雪梅和秀秀──透露一个字!这点断定之后,吴希声就猜想张亮出了问题。但张亮是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同学,是从穿开裆裤到一块儿下乡插队的铁哥们,他还能把自己端出去卖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吴希声,我帮你提个醒吧!”老公安头也不抬,耷拉着困倦的眼皮轻声说,“你有一次攻击中央首长的时候,是在枫树坪大队部,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已经抢先坦白,占了主动,白纸黑字的揭发材料就在我的包包里,想不想保住年轻轻的小命儿,现在就看你自己了。” 
吴希声觉得有把匕首捅进心脏,立时失血过多,差点儿虚脱倒毙。老公安这个暗示太明显不过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张亮!天呀,那个跟自己一起宣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朋友,那个与自己同窗十多载的老同学,这么快就把自己出卖了吗?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的“英雄”,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人心叵测呀! 
吴希声立即想起那个盛夏的正午,他和张亮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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