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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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第7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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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芒一边觑着桌子上的译稿,一边将诏书的内容,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遍。

    他的眼睛慢慢发亮了。

    “越南和中国脱离‘宗藩关系’——”克莱芒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不是……要越南人主动开这个口呢?”

    “不错!”博罗内说道,“我要叫越南人对中国人说,我不要你这个‘宗主’了!”

    “越南……能愿意吗?”

    博罗内狞笑道,“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顿了一顿,微微放缓了语气,“事实上,越南也未必就不愿意!”

    “哦?怎么说呢?”

    “你也许知道,”博罗内说道,“三年前,我到亚洲来工作,中国,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更愿意到印度支那——交趾支那——”

    说到这儿,耸了耸肩,“可是,越南没有合适我的位子,不得已求其次,只好来做这个‘署理驻华公使’了。”

    克拉芒微微一怔,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来了?

    不过,他还是附和说道,“是的,您的资历,如果到越南工作,至少应该担任领事,可是,彼时的‘越事’,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

    克拉芒这个话,倒不算拍马屁。

    博罗内既是“资深参赞”,又被视为法兰西外交界的“明日之星”,如果派驻越南,确实有资格做对越外交的负责人的——法国在越南,只设领事,不设公使,领事就是负对越外交的总责的人了。

    不过,正如克拉芒所说,彼时的“越事”,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而是征服、殖民的事情了。

    法、越开衅之前,法国驻顺化的领事就撤了出去,战争结束,法国占据南圻三省,在西贡设立交趾支那总督府,隶属海军殖民部,法国在越一切事宜,皆由交趾支那总督府负责;法、越两国之间的谈判,如果有需要外交部出面的,由驻泰国曼谷领事主其事。

    譬如,本书前文提到过的,潘清简使法,说动拿破仑三世,另定新约,取代《西贡条约》——即《壬戌和约》,拿破仑三世乃指派何巴理中校全权负责与越南谈判新约事宜。

    这位何巴理中校,就是法国驻曼谷领事。

    外交部一度想恢复驻顺化的领事馆,领事的人选,就是博罗内,结果被海军殖民部怼了回去——倒不是怼博罗内本人,而是:西贡一摊儿,顺化一摊儿,政出多门,到时候,越南的事情,是听海军殖民部的,还是听外交部的?

    官司打到御前,拿破仑三世最终支持了海军殖民部。

    “政出多门”什么的,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最重要的是,越南君臣出尔反尔,随潘清简使越的何巴理无功而返,拿破仑三世下定决心,将越南整个收入囊中,也就是说,彼时,在拿破仑三世心目中,越南已经算是一块“准殖民地”了——既不是独立的国家,设立领事馆做什么?

    对于复设顺化领事的不遂,“不得已求其次”到中国来担任“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是颇为失望的。

    事实上,如果单就缺分好坏来说,“署理驻华公使”要比“驻顺化领事”好听不少,可是——不爽啊!

    博罗内自愿到越南工作,其根本,并不为折冲樽俎,他的想法,其实和皇帝陛下以及海军殖民部是一样的——征服、殖民越南。

    博罗内所醉心者,是居高临下,生杀予夺,是女子玉帛,予取予求,是那种一想起来,便令人微微战栗的征服者的快感!

    做“署理驻华公使”,不但享受不到这种快感,一不小心,还要被那个该死的关逸轩给怼回来。

    他娘的!

    “越南的事情,”博罗内说道,“确实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可是,未必不是外交部的事情!”

    “这……”

    克莱芒微愕,“外交的事情”和“外交部的事情”,有区别吗?

    “我的意思是,”博罗内说道,“一八五八年的对越战争,虽然是海军殖民部主导的——”

    顿了顿,“仗虽然是他们打的——海军是主力,可是,到底该如何统治、管理越南,他们真的懂吗?别的不说,单说‘海军殖民部’这个名字吧,海军归海军,殖民归殖民,怎么总是往一起混?”

    “这个嘛……”

    “军事归军事,行政归行政嘛!”博罗内说道,“总是拿一群丘八来干行政的活儿,能干得好吗?”

    顿了顿,“中国人的玩意儿,基本上都是扯淡,不过,他们有一句话,说的倒还有点儿道理!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啊!”

    克莱芒心说,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以顺化领事行交趾支那总督之事啊!

    可是,您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交趾支那总督——那是个什么位子?不是海军上将,也得海军中将啊!您这个参赞,单单负责外交一摊儿还行,想行政、财政、军事、外交一把抓——

    呃,您的资历,是不是还欠点儿火候呀?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可没这么说,“是啊!公使阁下,您才是咱们法兰西真正的东南亚问题专家啊!”

    这个话,自然是拍领导马屁,不过,也不是一点儿根据没有——想当年,为了做“驻顺化领事”,博罗内对越南的历史、现状,还是很下过一番苦功滴。

    相反,他虽然最终做的是“署理驻华公使”,可是,对中国的了解,就比较欠缺了——这个位子属于“临时抓差”,博罗内没做足够的准备,便匆匆的走马上任了。

    “东南亚问题专家——”博罗内坦然说道,“这个,我可以居之不疑!”

    顿了顿,“以我对越南的了解——越南是根本不愿意做中国的藩属国的!”

    哦,您兜了一大圈儿,原来是为了说这个呀。

    克拉芒自然“请教其详”。

    “历史上,”博罗内说道,“越南、中国之间,多次发生战争,大规模的战争,有十数次之多,小规模的冲突,不计其数。”

    “中国固然想吞并越南——事实上,中国不止一次吞并了越南,可是,每一次,都是没过多久,越南人就揭竿而起,驱逐中国占领军,重新获得独立。”

    “越南那边呢,也并不止于抵抗侵略——只要一强大起来,越南就要向北扩张,主动攻击体量比他大数十倍的北方邻居。”

    “这两个国家,但凡一有机会,就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当然,中国太大了,越南不可能真的吃了下去,可是——能多咬下一块肉,就多咬下一块肉!”

    “我研究越南的历史,发觉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改朝换代——不论是越南改朝换代,还是中国改朝换代——越南和中国,便会大打出手。”

    “究其竟,原因大约如下——”

    “改朝换代——不论越南,还是中国,都是新朝推翻旧朝、新朝造旧朝的反,因此,在中国看来,越南的新朝,都属于叛逆,作为宗主国,有镇压叛逆、恢复正统的义务——拿中国的说法,叫什么……嗯,‘兴灭继絶’——”

    “因此,越南的改朝换代,很容易引起中国的干涉——只是,中国在干涉越南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是通过造前朝的反取得政权的。”

    “越南呢,既然新朝都是通过推翻旧朝上位的,那么,造反的成功很容易带来自信心——或者说野心的膨胀,如果北方的‘宗主’内部刚好出了些什么状况,处于上升期的越南新朝,就会觉得有机可乘,就会兴起以蛇吞象的欲望。”

    “于是,这一对‘宗藩’,就这么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

    说到这儿,博罗内重重的一声冷笑,“‘宗藩’?这算什么哪门子‘宗藩’?天底下有这样子的‘宗藩’?”

    *

第二十一章 难道,就不能换个听话的做越南国王吗?() 
克莱芒对越南的史实,远不如博罗内熟悉,不过,既为派驻远东的外交人员,对这一带的国家的历史,大致的了解,还是有的,仔细想一想,似乎还真是署理公使阁下说的这么回事儿!

    于是,“由衷”的吹捧道,“公使阁下,我佩服您的洞察力!您的见解,真正是明达深刻!”

    博罗内不由得意,“还有,越南的国王,对中国,称‘国王’,关起门来,可就是自称‘皇帝’了!克莱芒先生,你在中国这么久了,一定晓得,中国周边的国家,国王自称‘皇帝’,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吧?”

    克莱芒心中一跳,对呀!

    “是,我晓得,中国有一句话,叫做‘一天不容二日’,越南这么做——”

    略一沉吟,正要接着说下去,博罗内已经抢在前头了,“越南这么做,说明他认为自己和中国是平起平坐的——他的内心,根本不以藩属自居!”

    顿了一顿,“看看中国另一个‘最紧密’的藩属——朝鲜吧!朝鲜的国王,对中国,固然是称‘国王’,对内,也是自称‘国王’的,只不过在前头加一个‘大’字罢了——‘大王’,这,才算是个正经藩属的样子嘛!”

    “对,对,”克莱芒点头,“这么一比,就比出来了!

    顿了顿,微感困惑的说道,“不过,中国对越南的‘僭越’,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呃,中国不会不知道……越南其实是说一套、做一套吧?”

    博罗内一声冷笑,“都快一千年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自然是知道的!”

    顿了顿,“越南国王自称‘皇帝’,是从丁朝开始的——那可是公元十世纪的事情了!”

    “那么,中国……”

    “无可奈何呀!”博罗内继续冷笑,“打又打不服人家,只好假装看不见了——只要越南人不在自己这个‘宗主’面前自称‘皇帝’,就由得他去了!”

    顿了一顿,“还有,像什么‘同治’、‘洪绪’一样,越南也是有自己的‘年号’的,越南现在的年号,叫做‘嗣德’——”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你不要小看这个‘年号’的事儿!朝鲜就没有自己的‘年号’——他们一直在用中国的‘年号。’”

    克莱芒点了点头,“是,这充分说明了越南的独立性。”

    “不错!”博罗内说道,“拿中国和他的藩属们的话说,用中国的‘年号’,叫做‘奉中国为正朔’——也即是承认中国的‘宗主’地位,既如此,如果不用中国的‘年号’呢?嘿嘿!”

    顿了顿,“还有,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越南内部的文书,提及和中国的关系时,从不向朝鲜那样,称‘事大’或‘朝贡’,而是称‘邦交’。”

    克莱芒轻轻的“啊”了一声,“这进一步说明了,越南认为,自己和中国的关系,是对等的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关系。”

    “正是!”

    博罗内用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子,“由此——这许多证据拢在一起,我可以百分百确定,事实上,越南根本就不想做中国的藩属!”

    顿了顿,“中国、越南,之所以结成了‘宗藩’关系,一是中国实在吃不下越南,只好不得已求其次,要求越南在表面上自居‘藩属’,维持他‘中央之国’的脸面;越南呢,中国到底比他大的太多,来自北方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国家如果长期处在这样一种高压状态下,也实在是吃不消,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藩属’,可是,一转过身,关起门来,就不管中国那么多了!”

    克莱芒连连点头,“深刻,深刻!”

    “其实,”博罗内得意洋洋,“快十七年了,越南一直没有‘遣使入贡’,终于逼得中国坐不住了,这个事儿,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嘛!”

    顿了顿,“我估计,越南回答中国特使的‘查问’,一定会摆出什么‘战火纷飞,道路阻隔’一类的理由,可是,说到底,还不是四个字——‘观望风色’?”

    “观望风色?”

    “是啊!”博罗内说道,“越南要看一看,太平天国那班人,到底能不能够推翻中国现政府?看一看,中国到底能不能够改朝换代?如是,他也就不用认这个‘宗主’了!就认,也是认的新朝——太平天国!”

    “啊……深刻,深刻!”

    克莱芒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搓了搓手,“这么说来,中国政府的这道诏书,说不定……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解除中、越两国‘宗藩’关系的契机呢!”

    “不是‘说不定’——”博罗内一字一顿,“是‘正好’,是‘一定’!”

    “是,是!”克莱芒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微微一顿,“您是说,之前,越南凭一己之力,难以长期承受中国的压力,只好委曲求全,做中国的‘藩属’,现在,越南有了我们——法兰西帝国的帮助,就不必将中国的压力放在眼里了,就可以……宣告‘独立’了!”

    “正是!”

    “可是,”克莱芒又有些迟疑了,“这些年,咱们和越南,处的也不是很愉快……呃,越南人肯接受我们的……帮助吗?”

    博罗内心想,你说的还真是委婉——什么“处的也不是很愉快”?差一点儿就是你死我活啦。

    “一定肯——”博罗内微微咬着牙,“不肯也得肯!”

    顿了顿,“首先,你要明白,越南防范中国,更甚于防范我们法国!”

    “这……何以见得呢?”

    “你想一想,”博罗内说道,“现在的越南政府——阮朝,是如何‘复国’并进而一统整个越南的?”

    “嗯,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阮朝之所以成为阮朝,是因为得到了我们法兰西的大力帮助。”

    “对呀!”博罗内说道,“你再想一想,既然中国是越南的‘宗主’,越南为什么不向‘宗主’求援,倒不远万里,跑到法国求援?”

    “这个嘛……”

    克莱芒对越南的历史,虽然不如博罗内熟悉,可是也晓得,彼时,越南其实是向中国求援了的,只是开口的那位,不是阮朝——哦,那个时候,还叫“阮主”——而是彼时名义上的中央政府——后黎朝。

    当然,现在讨论的,是“越南的现政府”,因此,说“越南为什么不向‘宗主’求援,倒不远万里,跑到法国求援”,也不能算错。

    “您是说,”克莱芒说道,“越南人对中国……抱有强烈的戒心?”

    “着啊!”博罗内说道,“越南人难道不怕,中国人进入越南之后,平定了‘叛逆’,就此赖着不肯走了?——中国人可不是没有干过这样子的事情啊!”

    “这……倒也是。”

    “还有,”博罗内说道,“一八五八战争迄今,越南在南圻,先丢东三省,再丢西三省,终于,整个南圻都丢掉了——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也没见他向‘宗主’吭一声嘛!你说,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吗?”

    “嗯,”

    “咱们和越南之间,”博罗内说道,“虽然也会有些不愉快,可是,仅仅是些‘不愉快’罢了;中国人进来,可是要将他整个吞下肚子去的!”

    顿了顿,“孰重孰轻,何去何从?嘿嘿,越南人是掂的清楚的!”

    克莱芒心说,我看,越南人未必“掂的清楚”——不过,正是要他“掂不清楚”!如果越南人真的“掂的清楚”了,岂不是就明白了,法国人其实也是要“将他整个吞下肚子去的”?

    那还扯什么“求援”、“帮助”?

    不过,他还是认为,这个问题上,署理公使未免有些过于乐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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