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翔,天翔。”方含云急忙下来拉他,“你没有强迫我啊,我愿意过去,一家团圆嘛,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怕……怕我做得不好,到时候惹爹娘生气。”
他盯着她扯住他衣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她有些心慌,讪讪地松开手,小心地问:“你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轻轻地叹了日气道:“你不是怕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气,而是怕做得太好,等不能做的那一天令他们伤心。”
“天翔。”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懂你,我要的不是虚与委蛇,是真心诚意。倘若不是真心,我宁愿要你的冷漠无情。”
“天翔!”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我没有虚与委蛇,我只想尽力去做一些我能够回报又不会伤害到你的事情,可是,好像不管我怎么做都一直在伤害你。”
他闭了闭眼,没错,只要她回报的不是爱,无论回报什么都是伤害。
静谧的午后,暗香浮动的暖阁,弥漫的却是一团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咳……”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打破寂静,腊梅掀帘进来,嘴角含笑,“小姐,如意结编好了,你看挂在哪里?”
方合云擦擦眼角,带着鼻音道:“还挂在老地方,把去年那个取下来换上就行了。”
“知道了。”她走到帐子旁边,伸长手臂捞啊捞,却没有够到,回过身来,“姑爷,帮个忙好吗?”
纪天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过去帮她把新的如意结换上。
腊梅问:“姑爷,您看得出我编的是什么花色吗?”
“哦?”纪天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好像是个福字”
“对啊,这是我今年想出的新花样,过年搏个彩头,好看吧?”
“嗯。”他敷衍地应着。
“小姐的手比我更巧呢。我在想,倘若编个更大点儿的,中间嵌上‘吉祥如意’四个字,当做年夜的贺礼,老爷夫人一定会喜欢吧?”
纪天翔和方含云同时诧异地看着她。
腊梅依然嘴角含笑,问:“小姐,你说我想的这个点子好不好?”她口中间方含云,眼睛却使劲往纪天翔的方向撇。
“呃……”方含云讷讷地道:“好。”看到腊梅的眼色,急忙补充一句:“天翔,你说爹娘会不会喜欢?”
腊梅在旁边用力扯了下纪天翔的衣角,他想了半晌才道:“会。”
腊梅暗暗松了口气,跑过来拉着方含云道:“小姐,咱们这就去选线吧,明儿就是除夕了,今天晚上怕是要熬夜赶工了。姑爷也来,帮忙参谋一下老爷夫人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纪大翔道:“大红的就好,喜气。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忙。”说罢掀帘而去。
方含云见他离开,两腿一软,跌坐在椅上。
腊梅急忙问:“小姐,你没事吧?”
方含云摇着头,“没事,只是心里好酸,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跟我发脾气。”
“姑爷哪里是发脾气啊?最多算有一点点不高兴。你看咱家老爷发起脾气来,见到谁都骂,还操家伙打人哩。”
方含云笑着道:“天翔才不是我爹那种人,他就算气急了也最多一甩袖子走人罢了,绝对不会又打又骂。”
“小姐,”腊梅故意拉长声音,“你这么说就是很了解姑爷的脾气秉性了?”
“死丫头,”方含云捏她一把,“你敢笑我,是了解,怎么了?在一起两年什么人都会了解了,何况……”
腊梅帮她接口:“何况好歹他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啊。”
“死丫头,你闭上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要不您拿针把我的嘴巴缝起来?”
方含云恼怒地道:“你当我不敢缝啊。”
“唔。”腊梅急忙双手捂嘴,惹得她笑骂道:“死丫头,快去把线拿过来。”
“咦?”腊梅一手搭上门帘子,突然转头又问:“小姐,姑爷跟你发脾气你觉得委屈,这算不算有一点点喜欢他?”
方含云大声地叫道:“腊梅。”顺手操起一团绣线朝她丢过来。
腊梅灵巧地躲过,“格格”地笑着钻出门帘,一抬头差点儿撞上门外的人墙。
“呀——唔唔唔……” 她的惊呼被一只大手捂住,纪天翔的眼睛对上她的眼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连连点头,他才放手。
她大大地喘了几日气,压低声音道:“姑爷,你没走啊。”
他脸上微微一红,也放低声音道:“刚才惹云儿哭了,我想看看她有没有生我的气。”
“哦——”她一笑,“所以趴墙角。”
他急急地道:“才不是,我这就走了。”
腊梅突然扬高声音道:“小姐,你说你帮姑爷编一个如意结,他会不会感动得想哭?”
纪天翔的脚步顿住,狠狠地瞪了腊梅一眼,她对他龇牙做个笑脸。
方含云在里间道:“瞧你说的,一个大男人就算怎么感动也不会哭啊。”
“说不准哦,姑爷这么在乎你,你要是送他礼物,他没准真会哭。”
纪天翔伸出双手,做势要掐她脖子。她朝他眯眼一笑,掀开帘子,吓得他急忙闪身,怕被方含云看到。
室内又传来腊梅的声音:“小姐,不然咱们赌一赌,你送个如意结给姑爷,看他到底会不会哭?”
方含云道:“死丫头,你今儿怎么了?竟动歪脑筋。快给我坐下,咱们得好好想想这四个字该怎么结上去才好。”
没有听到方含云的允诺,他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腊梅的话:“姑爷跟你发脾气你觉得委屈,这算不算有一点点喜欢他?”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甜蜜,最后摇摇头,带着傻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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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丞相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所有的人都穿上了颜色鲜艳的衣裳,内外两位管家摞起袖子卖力地指挥,丫头婆子仆役小厮一面忙里忙外一面说笑打闹,好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腊梅跟在小姐后头,走向后院主屋。进府两年,主屋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大婚次日早上陪小姐来敬茶,第二次是小姐突然病倒夫人传她回话,这是第三次。纪府的辉煌气派到处透着官家的威严,不比方府的镏金俗气,但同样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这种贫贱人家出来的丫头,怕是一辈子也适应不了大富大贵吧。
老爷夫人坐在主位上,接受晚辈家奴的拜礼,并一一给了红包。夫人收了方含云献上的如意结时,只是端庄地笑着,口中称好,脸上却没一点儿欣喜之意。本来,这么隆重的场面,丞相夫人自然要有夫人的威仪。
等下人们都去堂下热闹了,纪丞相道:“吩咐厨房开席吧。”
纪夫人唤道:“招弟,去把二少爷带出来。”
“是。”大丫头招弟应了,片刻工夫牵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出来。那少年神情呆呆傻傻,踉跄地跟在招弟身后,脖子会转眼珠不会转,“呵呵呵”地一直笑。腊梅暗想:这位应该就是患有痴呆的那位二少爷吧。
纪丞相起身招呼道:“来来,大家人席吧。今晚是除夕,图个热闹。管家,赵妈,招弟,玖哥,你们都坐,还有那个……”他指着腊梅,“含云身后那个丫头,你叫什么来着?”
腊梅福身行礼道:“回老爷,奴婢叫腊梅。”
“腊梅?嗯,”纪丞相点点头,“名字取得好,这会儿正是腊梅开的好时候,你也坐吧。”
几位下人一起躬身道:“谢老爷。”
腊梅还没直起身,忽听招弟一声惊呼:“二少爷”。就觉眼前一花,直直地被人扑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地上,身上压了个大山似的人。
众人都吓得站起身来,招弟奔过来拉住二少爷纪天栩的胳膊,急喊:“二少爷,快起来,快起来。”
纪天祤死死地搂住腊梅,凑过嘴来在她脸上胡亲一气,口齿不清地叫着,“香香,我要香香,香香。”
纪天翔连忙用双手把他提起来,哄道:“二弟,乖,起来,哥哥给你香香。”
纪天祤死拽着腊梅的衣襟不放手,哇哇大叫:“不要,我要香香,我要香香,要香香。”
纪夫人过来握住他的手,哄道:“好好,祤儿乖,给你香香,娘给你香香。”
纪天栩“哇” 的一声就哭了,一只手胡乱挥开抓他的人,一只手仍然抓着腊梅不放,边哭边喊:“香香啊,要香香啊,香香啊。”
“好,香香香香,” 纪夫人急了,朝着腊梅吼道:“你给他香一口就行了嘛。”
腊梅被撞得晕沉沉的,哪里知道他们在嚷些什么。
招弟赶忙道:“腊梅,你在他脸上亲一下,就是香香了。”
“哦。”腊梅抱着头呻吟,眼前一片模糊,觉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便一头栽进了纪天祤的怀里。
纪天祤在她脸上擦了一片鼻涕口水,这下可乐了,抱着她又叫又跳,“姐姐,姐姐,香姐姐,天祤香姐姐。”
纪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打娘胎里出来就痴呆的二少爷,第一次会叫自己的名字了。
方含云是这会儿惟一关心腊梅的,她拽着纪天翔的衣袖着急地道:“天翔,你叫他把腊梅放下来,她好像晕过去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纪天祤,把腊梅救下来。
纪天翔一把抱起腊梅,叫道:“玖哥,去找大夫。”
方含云顾不得什么礼数,跟上纪天翔的脚步,就听身后传来纪天祤惊天动地的哭声,“姐姐,姐姐,给我姐姐,给我姐姐。”
第五章
好好的除夕宴闹得人仰马翻,腊梅倒没什么大碍,就是额头脑后各起了一个大包,而壮得跟头牛似的纪天祤却突然病倒了,发着高烧,昏迷不虚,口中啧啧地叫着“姐姐”。 大夫说是受到了惊吓,冲撞了,开了几帖安神的药方,吃了倒也见好。
事隔两日,方含云带着腊梅到主屋谢罪。纪夫人依然端庄而坐,只说了一句:“算了。”
方含云见如此冷场,只好起身道:“媳妇告退。”腊梅也跟着起身。
纪夫人突然唤道:“等等。含云啊,有件事要跟你说,我跟老爷商量过了,要给天翔纳妾,人已经选好了,出了正月就选个黄道吉日成亲。你们俩成亲两年了,圆不圆房我们可以不管,但纪家的香火不能断。念着你身体不好,人就不往‘云翔居’里安排了,以后妾室院子里的事也不劳你费心,我自然会管。”
方含云身形一晃,咬咬下唇道:“媳妇知道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姐,小姐。”腊梅追上来,担忧地道:“你没事吧?”
方含云摇头。
“那眼圈怎么红了?”
她吸吸鼻子,苦笑着道:“觉得有点儿委屈。”
腊梅试探地问:“夫人要给姑爷纳妾,小姐吃醋了吧?”
一个声音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夫人要给谁纳妾?”
“啊?”两人外了一跳,慌忙转身,看到纪天翔站在身后,正看着方含云。
方含云偏头不说话。
“腊梅?”纪天翔看向她。
腊梅拿眼瞄着小姐,小声道:“肯定不是老爷,二少爷也还没娶妻,您想还能有谁啊?”
纪天翔皱着眉道:“你们听谁说的?”
“夫人亲口说的,说是人定了,屋子也定了,就等接人了。”
“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他拉起方含云的手道:“走,跟我一起问问娘去。”
方含云默默地抽出手道:“要问你自己去问吧。”
纪天翔一跺脚,“腊梅,扶小姐回房去,我问清楚了再回来。”
看着他走远,方含云的眼中蒙上一层忧郁,突然唤道:“腊梅。”
“嗯?”
她神色恍惚地道:“给天翔纳妾是对的。”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你忘了姑爷在你面前发过的誓言了?”
“不,”她缓缓地摇摇头,“我不能用那些誓言约束他,倘若天翔能找到另外一个女子相知相惜,生儿育女,幸福快乐,我心中的愧疚也会少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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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纪天翔斩钉截铁地道,“我说了我不同意。”
“翔儿。”
“娘!”他打断母亲的话,“您不要说了,这件事没得商量。成亲当日我在云儿面前立下重誓,这一生只爱她一个人,决不负她,不纳妾收房,不拈花惹草。”
纪夫人急了,“可是她不跟你圆房,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妻子。”
“在我眼里她是个好妻子就够了,除非您想让儿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否则不要再提此事。”
“老天哪!”纪夫人跌坐在炕上,哭着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报在我儿子身上。”
“不是您造孽,是我自己造的孽欠的债,害得娘伤心,是儿子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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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说服了母亲,纪天翔匆忙赶回“云翔居”,提到纳妾之事云儿似乎有些不悦,这是不是说,她有一些吃醋,也有一些在乎他呢?
“云儿,云儿。”他一路冲进房门,抓着方含云道:“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说服了娘,以后再不会有什么纳妾之说了,我在你面前立过的誓言,我一定做到。”
“天翔。”方含云见他灼灼闪亮的眼神,信誓旦旦的语气、嘴边的话不由得被卡住。
“嗯?怎么?还生气?”他笑着环过方含云的肩,点着她的腮道,“别生气了,娘也是为了我好嘛,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多多体谅她老人家的心情吧。”
“我没生气。”方含云迟疑了一下,吸口气道:“天翔,我仔细想过了,纳妾的事,我赞同。”
纪天翔一挥手道:“我都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难道你还不相信你夫君我的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她频频用眼神向腊梅求救。
腊梅眼神一黯,咬紧下唇道:“姑爷,小姐的意思是,她打心底里希望你能纳个妾,为纪家传宗接代。”
“什么?”纪天翔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唇边的笑容僵住,惨白着脸道:“你胡说什么?”
腊梅心下不忍,讷讷地唤道:“姑爷……”
“住口!”他劈头朝她吼道,“我跟你家小姐说话,哪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儿,你给我出去!”
腊梅一抖,缩缩肩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方合云咽了口口水,小心地唤道:“天翔。”
他截断她道:“不要说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是她胡说八道。”
“不,天翔,” 方含去再吸口气,上前一步,“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听我说,虽然你我有三年之约,可我实在不忍心你为我磋跎下去,早些放手,对你我都好。”
他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好久好久才闭上眼道:“云儿,云儿,你怎能这么狠心?难道真的是我前世欠你太多,今生你才要如此折磨我?”他张开眼,眼中已隐隐泛着水光,喃喃地道:“我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机会,难道这也是奢求?”
方含云用力绞着手指,“是我对不起你。”
他摇头,一直摇头,“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这三个字。”话毕,他一甩衣袖,掀帘而出。
腊梅站在门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看了腊梅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抓紧她的肩膀,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嘴角抽搐了一下,哑声道:“我的心好痛。”然后“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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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翔居”内又是一阵忙乱,大夫来看过后也只是摇了头就走,纪丞相愁容满面,纪夫人泪流不止。
方含云焦急地站在一旁,想要安慰婆婆几句,却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腊梅站在角落,泪眼突然瞥见纪天翔的手指动了动,惊喜地叫道:“醒了,姑爷醒了。”
“翔儿,”纪夫人急忙扑上来,“我的儿啊,你怎么样?啊?”
纪天翔虚弱地唤道:“娘,孩儿没事,痛过就好了。”
“你吓死娘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疼了呢?这两年来不是都好了吗?是不是你媳妇气你恼你了?”
他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没有,娘怎么这样说云儿呢?云儿,云儿呢?”
方含云擦了擦眼泪,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我在这里。”
“你看你,又哭了。”他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