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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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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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著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
著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
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
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
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著,默默的接过了
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
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她点点头,依依的望著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著。

    “那么,”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
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著。第二天一早,他就跟著访
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
大声嚷著:“俞先生!俞先生!”他回过头去,叶馨穿著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著长
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著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再见!”他嚷著。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著,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著。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么?”
“我——会——来——台——湾——的!”她喊著。

    他点点头,笑著,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
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
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著,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坐在他身边的王建
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

    “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著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海鸥飞处8/414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
上,又有接踵而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著纯白的衣裳,
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妆,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槐所
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受高等
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去
了。但是,报社中都盛传著他的“新加坡艳遇”,绘声绘色的描写著他的“新加坡假期”。
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枫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

    “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歌
女!”

    “别胡扯了!什么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
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一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著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俞慕槐笑了。“只认
识一个星期,怎么谈得上什么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别胡思乱想吧!”“我说,慕槐,”俞太
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交个女朋友了!慕枫
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著:“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儿?他说
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劲
儿,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到
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的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
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著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事情,用不著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著:“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嗬!这个妹妹可真霸
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也多得是!”“啊呀,哥哥是
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著。“你放心,”俞慕槐笑著。“我反正决不会
娶一个歌女,也不会娶你的同学!”“别把话说得太满!”“打赌怎么样?”“好了,好
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著:“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都是
大人了!还是一天到晚的拌嘴!”“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就笑嘻嘻
的一溜烟跑掉了。“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他拿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就
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对小
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个倒楣的男人会
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已经有一大群倒楣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么,”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著瞧这群人里谁最倒楣吧!”“慕槐,”俞太太
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么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稳
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的事
的话,那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温柔的问。她虽已
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妈,你们怎么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出
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一面
又抛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的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奇
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就得为他烦恼、操心一辈
子。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就写了
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交,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却是
“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出有多别
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心想,无
论她在什么地方,她家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后,这封信依
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著:“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么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己
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到那
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么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就这样,他发现他失
去了叶馨的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两个
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
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许多个闲暇
的清晨,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觉得有几百
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轮上的女孩子离奇的失踪了,这之
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天知道,
他的东南亚之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总之,他无法再追寻香港渡轮上的女孩
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闻,晚上
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的女孩,随著时光的流
逝,他把她们都渐渐的忘怀了。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
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枫居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
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
男同学起码有一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杀过,我看你大概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这小
妞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著说:

    “对,对,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著就头疼了!”
“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著我来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
西!”

    俞慕槐笑著走开了,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呢!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赶
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总经
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还宽敞
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
间靠著花园,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充足的房
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说
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还
对母亲没好气的说:

    “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么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固
执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了争
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著说:

    “生个儿子像生了个讨债鬼!”

    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

    “讨债鬼去也!”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晚
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的孩
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钱,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
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赚来的,每天
辛苦得什么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

    “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么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苦成这样?”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著对俞步高说:

    “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
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著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子,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也
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会以
后,有了薪水,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见的人
多,交际也跟著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却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已,他就
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写,难得他
也还有兴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
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有股满不在乎
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研究来源。如果钱
塞得太多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海鸥飞处9/41

    “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做母亲的悄悄的笑
了。俞步高叫著太太的名字,私下里摇著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么宠他!
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我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换
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交女朋友呢?”“别为他的女朋友烦心吧,”俞步
高笑著:“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交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这一
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著瞧吧!”

    “我一直等著呢!”俞太太笑著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去了,炎热的夏季还
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兴,
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年龄来
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著口哨哼著歌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著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
—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尸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离复杂的案情。摩托
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子近来
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男友,却
从没有“固定”过。取出钥匙,他打开了大门,推著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面有样东西
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著,就是慕枫兴高采烈的笑语
声:

    “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著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著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
子,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系著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著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枫
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里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著说:“你们继续玩
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对
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著
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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