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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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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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 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 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 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 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 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葙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 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 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 ,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 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 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 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 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 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问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它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 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于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别急!歇歇再谈。”柳 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问。”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呜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 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柳忠华 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 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 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么办呢?”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 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义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 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 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以后到 上海干什么呢?”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于什么。”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 意。”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
“怎么变?”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 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 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 ,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 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 的历史发展,在中国人民面前只摆着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一条是继续当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和附庸国;一条是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到社会主 义。要摆脱受压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最后,柳忠华人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没有记 忆和感情的干扰,也许会舒适悠闲得多。可是,有记忆和感情,就不一样了。家霆听到柳忠华打起鼾来了,自己却辗转反侧。他轻轻披衣起身 ,走近窗前,向窗外陈望。天上无月无星,一片黑暗。那战后荒废了的故园模糊一片,仿佛蒙着一层缥缈的黑纱。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着灰 色的光,塘边有黑郁郁的残存柳树的影子,连同远处无边无际的天边和地头,都被深邃奥秘的寂静所笼罩。不见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响动。 当年战前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如今已全部消失。当年这房子里的主人和仆人,曲终人散,一场八年的抗战,有的东飘西荡,有的已经 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浮现在家霆脑际。他特别眷念欧阳素心。四年多前那个夏天,欧阳从上海到南京来,曾经住在 这间房里。那个夜晚,蛙声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里的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当时,玄武湖里的荷花清香,随风远远飞过占老的台城飘 来。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记忆 和梦幻中的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谧。一切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这潇湘路一号里的一切,仍然像散发着 他所熟悉的气味,处处都能勾起他记忆深井中的旧事与旧情。家霆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来, 慢慢闭上了眼。这下,想的是寅儿信上那番鼓励的话,刚才忠华舅舅那番勉励的话。自从欧阳的事使他心碎以后,他感到自己那种想献身革命 的心更加坚决了。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华舅舅的叮嘱,带了雨伞,准时在三点钟前,曲曲折折拾级登山,穿过有红墙写着〃古鸡 呜寺〃的法门,到达鸡鸣寺。
这时,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无春色,树撼草泣,碧峰如画,水黛芦白,风景极好。他缓缓步入〃古同泰寺〃时,庙貌并不壮观 ,但庙堂正殿侧殿都有香烟缭绕,破了一点寥落之气。观音供桌前的蒲团上,也有两个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头拜佛求签。从右面转过去, 到了〃豁蒙楼”。居高临下,只见后湖的烟雾缥缈、波光潋滟间,湖边一些去年秋冬残留下来的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 花圃、游船、行人,朦胧宽厚的古台城都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另一侧远处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烟云裹围之中。山呈深蓝色,衬得云 雾更加洁白。与欧阳那幅画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豁蒙楼〃是为纪念〃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筑的。杨锐是四川绵竹人,学术文章,名重一时,是张之洞督学四川时的得意门生。甲 午中日之战时,张之洞当时任两江总督,曾与杨锐同游鸡鸣寺。对于国势险危,两人有相同的感慨。杨锐中举后任内阁中书。一八九八年四月 光绪实行戊戌变法,百日维新,杨锐出任四品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同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把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 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弃市。后来,张之洞再做两江总督时,重游鸡呜寺,悼念杨锐。于是,倡议造〃豁蒙楼”,用杜甫诗〃忧来 豁蒙蔽〃之意名之。这地方,家霆战前随爸爸来喝过茶,也听爸爸讲过这段故事。那时年岁小,了解不深。在新闻专科学校阅读史书时,读到这 段历史,印象深刻。战后今天来此,见到〃豁蒙楼〃的巨匾,颇觉亲切。忽见两楹间有两行木制大字对联,是新写制的,每个字均有六寸见方, 写的是:
龙战初平,且喜河山尽还我。鸡鸣不已,独来风雨正怀人。家霆读了一遍,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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