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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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纪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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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的映雪姑娘,语气里隐隐透着坚定和绝决。

素日里常见的,是大公子与她对诗,她时而轻抚花枝,时而驻目凝望潺潺流水。眼眸里总带着三分的清浅愁意。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的,却是映雪姑娘着一身红色箭袖骑装,在风里纵马而驰。

她是真正的满清女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

“今日之话,还望柔姐切莫说给大哥哥听。”她拉着我的手,神色恳切。

我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园里繁花依旧绚烂如锦,然而总是有花谢之期。一时的美丽灿烂,只会令得花凋后的秃枝愈发惹人心伤。

园里的树荫依旧浓郁了整整一夏。

那个夏末的午后,日头很晴朗。府里的姑娘和丫头们聚在园里头放风筝。我的那只“青鸾”线断了,在微风里晃晃悠悠地栽了下去。我手里还握着线轴,匆匆跑出大门去捡,却在门外拐角处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当心……”他扶住我的肩,语气温和。

我从他天青色的衣襟上抬起眼,刚想道谢,目光却顿时定在了他的脸上,动弹不得。一声“皇帝哥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也怔了一下,但立时便神色如常,微微笑了笑,把手里那只断线的青鸾递给我:“你方才是在找这个吧?”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俊朗的眉宇间依稀还存着一抹少年时的青涩。当年的御苑里,也是这样满天都飞舞着五彩艳丽的风筝。我的风筝线和他的缠在了一块儿,谙达便忙递上大剪刀,说风筝随风去了是散灾。我心疼那只新扎的七色纸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轻声软语讲个玩笑,我又立时破涕为笑……

几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皇帝哥哥不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了。几月前,皇后赫舍里氏逝于坤宁宫,听说皇上因此辍朝五日,并亲送大行皇后至巩华城殡宫。今日的皇帝哥哥,气宇轩朗,眼里却也多了一道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而柔福,却也远非往日金尊玉贵的小格格。

我黯然地接过风筝,福了福身子:“谢谢。”

转身欲走,却听得他突然间开口,轻轻地问一句:“格格近来还安好吗?”

这叫我该如何答他?我苦笑不语。

他倒也不等我的答案,只自向前走,“容若在府里么?”

我早知老爷是当朝首辅重臣,圣眷正浓。大公子与皇上年纪相若,自小来往甚密,公子虽未在宫中任职,却也时常出入宫禁,当下也不以为奇,应道:“大爷在房里写字。”

他点点头,顿下脚步道:“容若应该待你不错。自己珍重。”

“大爷待奴才甚是宽厚,奴才……生活得很好。”

“柔福,你恨过朕吗?”

我愣了一下,恨吗?怎幺会恨呢?只怪阿玛识人不清,反遭牵累,他也可说是不得以而为之。真心地笑笑:“我怎么会恨皇帝哥哥呢?皇……皇上英明仁慈,柔福应该感恩才是……”

“这倒不像是从前的安格格了。”他背对着我笑了一声,“柔福,你变了很多。”

“柔福的确变了很多。可方才的几句话,皇帝哥哥,我是真心的。”

他不再说话,径自走进府里。

放了一个时辰的风筝,回房时,皇上与大公子在书房里相谈甚欢。

他们二人之间竟完全没有君民关系的压抑气氛。只见皇上不时展眉而笑,公子眼里亦有别样的清亮神采。

大公子见我回来,让我把梨花酒温一壶送进书房。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脱去了那层身份,应该是会成为挚友知交的吧。我边看着砂陶吊子上的火,边如此想。

我端着酒壶进书房的时候,忽听得映雪姑娘在外喊道:“大哥哥你在么?”

“在啊,有事么?”公子忙迎了出来。

映雪姑娘由一个小丫头扶着,一颤一颤地走进来,眉尖微蹙:“方才放风筝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想和大哥哥讨一些跌打药膏。”

大公子吩咐小厮去取,蹲下身看了看映雪姑娘的伤势:“没什幺大碍,只要记得每日换药三次,好生歇养。”

将药瓶递给映雪姑娘,大公子又温柔地嘱了一句:“下回当心点。”

“她是谁?”一直坐在屋里,安静不语的皇上突然开口问道。

我微感诧异,答他:“她是公子的姑表妹,叫舒穆禄·映雪。”

皇上持着一柄收起的折扇骨,轻轻敲着手心:“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我看着公子一脸怜惜地拍拍映雪姑娘的背,微微笑道:“是,映雪姑娘八岁起便住进府里,和公子打小儿一块长大,青梅竹马,自是比旁人亲近些。”

皇上若有所思般轻声自语:“舒穆禄,映雪,么?”

他慢慢挑起一抹淡笑。

***

章目出自晏小山《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词写小山对一见倾心的歌女的深情思恋。末句写的是思恋之深切,以致梦魂相牵,在梦中常访伊人旧居。

“谢桥”并非实指,而是用以借代恋人之处所。容若词中亦多见“谢娘”“谢桥”“谢家庭院”之语。

注①:公子原名成德,后康熙十四年(即公子二十一岁时),因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即后之胤礽),为避太子嫌名,才更名为性德。

②:本文是公子的同人,而非影视版同人。

纳兰形象参照钟纳兰,但,谢绝联想夏康熙。
 
 
 
 
'2楼'  作者:feelin2014发表时间:2007…07…24 20:06     
 
   第二章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宋朝周敦颐有《爱莲说》,赞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比之梅兰竹菊,莲花虽稍显轻柔,却也不失君子风范。

无奈终是捱不到秋初,园里的白莲都已尽数凋颓,只余下一池秃黄的莲叶,看得人心里煞是哀凉。

我倚着石桥栏杆,从莲叶上移回目光,手上继续专注地编着一条淡青色的缨络。

大公子闲时便会在院里舞剑,他舞剑的样子甚是俊逸风流。可惜他那把配剑上的穗子已经旧得褪掉了色泽。我日间无事,便想给大公子编一条新的剑穗。

忽然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我抬眼望去,却见几个宫中太监服饰的人,一路自前门迤逦去往正厅。

我心里微怔,有种不好的预感压上心头,似是风雨欲来前沉甸甸的乌云。

四处望望无人,我放轻了步子趋近前厅,在一扇紧闭的窗外凝神倾听。

“圣旨到!明珠,纳兰成德,接旨!”一个太监尖声道。

老爷沉厚的声音谦恭有礼:“小儿现下不在家,公公您看……”

“那明大人接旨也是一样。”太监笑道。

只听见厅内众人齐齐跪倒在地。“臣明珠,恭聆皇上圣谕。”

那太监清咳了一声,随后大声宣读:“明珠子纳兰成德,年二十岁。人品端秀,才华出众,堪称大清才俊之典范。念其父明珠于朝廷功高劳苦,加之已适婚龄,特赐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温为妻,赐淑人封号,于下月初六完婚。钦此。”

皇上……给公子……赐婚?

像是被一记闷雷当头劈中,我足足有半晌回不过神来,楞楞地定在原地。

“明大人,还不快接旨谢恩?”太监讨好般笑道。

老爷语气平稳,却透着掩不住的欢欣:“臣代小儿成德,谢皇上恩典。”

“咱家这里先给大人贺喜了。万岁爷登基以来恩及四海,但这御赐婚典,可还数头一遭。以令公子的人品,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公公过誉了!小儿济济无名之辈,皇上如此看重,下官实在受宠若惊。公公快请上座!”顿了一顿,老爷扬声吩咐道,“来人,给几位公公奉上上等的雨前龙井!”。

前厅里众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无心去听,只拖着沉重的步子,昏昏噩噩沿路往回走去。

我不敢想象,待会儿公子从外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情景。

还有映雪姑娘……是啊!公子心心念念都是映雪姑娘,以他的性子,定不会接受这个婚姻。可是圣旨难违,即便以老爷在朝中的地位,怕也是不敢对皇命说上半个“不”字的吧?更何况……听老爷方才的语气,倒是有十二分的欢喜……

这般情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在屋里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茶水斟了忘记喝,针线拿了复又搁下……一直过了两柱香时间,眼见得天边落日西沉,余辉映了满山苍翠皆成金红,还不见公子回来的身影。

我终是在屋里待不住,便起身想去大门口候着。谁知刚走近偏厅,便听得“砰”的一声脆响,瓷杯被摔在地上粉碎四溅。

“你……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老爷盛怒的喝骂如同万钧雷霆。

我心底大叫不好,几步跑过去,果然见大公子跪在地上,肩背挺得笔直。

“儿子不愿意娶那位卢家小姐。”大公子语气坚决,却有些儿微颤。

“皇上谕旨,岂是你一句不愿意就可罢休的?再说,皇上深恩厚泽,御赐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儿子……早有意中之人,此生不作他想。再者,儿子与卢家小姐素昧谋面,也不想误人误己。”

老爷已然气得脸色发白,一只手指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大公子,只是不住的颤抖:“荒唐,荒唐!一派胡言!”

大太太见状忙上前劝道:“老爷当心别气坏了身子。冬郎到底是年轻气盛,还不懂事,不是存心顶撞老爷。”又向大公子递了个眼色,“冬郎,还不快向你阿玛认个错儿?”

大公子只是抬起头直视着老爷:“还望阿玛能上奏请求皇上收回旨意。否则……”他一字一顿地道,“儿子,宁死,也不愿相从!”

“你给我住口!”老爷已是气极,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着大公子扔了过去。大公子却也不闪不躲,硬生生受了一记,瓷器擦破了额角一大块。我不禁低低一声惊呼。

“老爷!”大太太只吓得肝胆俱碎,忙上前扶起大公子,察看他额上的伤势。“伤得怎么样?痛不痛啊冬郎?”

“成哥儿,你就服个软,别和老爷较劲了。这般的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呢!你又何苦……”自小抚养大公子长大的|乳娘孙妈妈在一旁唉声叹道,一双混浊的眼里泪光隐隐闪动。

大公子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任由殷红的血自额上伤口渗出,一滴滴淌在素净的白衣上,像是茫茫雪地里几点孤傲的红梅。

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爷沉声令道:“给我去祖宗牌位面前跪着,等你想通了再出来!阿全,给我看紧了他,一步也不许他踏出祠堂!”

“是,老爷。”全叔低头应道。

“老爷,冬郎他年纪尚轻,开导开导就是了,犯不着……”大太太连忙求情。

老爷却是再也不看公子一眼,冷哼一声,负手离开偏厅。

我站在门外,看着公子倔强的背影,心竟疼得,像是要揪起来。

深夜,月正中天。清冷孤光映着屋上琉璃瓦片,泛出微寒的光泽。

我悄悄提了一盏灯笼往祠堂走去,一路上夜阑人静,只有摇曳的树枝在风里传来“娑娑”的轻响。

到得祠堂门口,却见高高的两扇大门上,挂了一只巨大的铜锁。

我侧耳听了听,里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伸手轻轻叩了叩门,小心地唤了一声:“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来了?”大公子声音略显干涩暗沉。我眼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公子,你还好吧?额上的伤口还痛不痛?上过药没有?”

他将声音放柔:“那点伤不碍事。柔姐姐,你还是快回去吧,若让人撞见了,阿玛会怪罪下来。”

“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了?”

我强抑住哽咽的声音:“公子,你还是和老爷认个错吧。这桩婚事既是已成定局,犯不着再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门内静默了片刻。大公子忽又道:“是映雪妹妹托你和我说的么?”

“亦是柔福心中所想。”

“你告诉她,这么些年来,我的心意始终如一。即使天风雪雨,亦难动摇半分。你和她说,我心匪石,坚不可转!”

我将公子这番话转述与映雪姑娘听,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欣喜又复杂的神情,映着滟滟的烛光,明艳至极,却也凄哀至极。

“大哥哥好傻……这叫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可惜天意难违,我们的缘分终有尽的一日……”

第二日傍晚,祠堂大门轰然打开。

几个小厮搀着大公子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大公子已是昏迷不醒,额角的伤口已然结出暗红色的疤,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大太太在一旁只心疼得不住地抹眼泪。老爷一向威严的眉宇间亦有难掩的担忧之色。

三日过后,大公子才自床上悠悠转醒。其时,府里头早已为大婚张罗齐整,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映雪姑娘一直没来看望公子,公子却也不问,每日里只静静休养。只是往日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却似蒙上一层终年难散的大雾,朦胧不明。

大婚前两日,大公子正持了一卷书,靠着大迎枕半倚在床头闲读。我在一旁清点婚宴穿的喜服。

突然有人挑开帘子走了进来,盈盈笑着唤了一声:“大哥哥。”

“妹妹来了啊,快坐。”大公子搁下书卷,用手撑着直起身子。我扶了他一下,帮他掖了掖菊叶靠枕。

一领莲青色的大裳衬着小巧而尖的下颔,几日不见,映雪姑娘却也清减了不少。我不由想起那夜她对我说的话,心下一阵哀凄。

“大哥哥大喜,听说新嫂嫂无论人品还是学识俱是一流,与大哥哥天作之合。可惜,映雪明日便要进宫选秀,见不着新嫂嫂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闭上了眼,公子脸上的神情叫我不忍去看,不忍去想。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公子声音很沉,定定望着映雪姑娘。眼神明澈而执着,似要直直看透她的心思。

映雪姑娘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注视:“我给大哥哥准备了一份厚礼,这就回屋去取。”说罢转身欲走。

大公子抓住映雪姑娘的手:“此事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或者我这便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又或者……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黄山,看看漠北的吗?我们……”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映雪姑娘挣脱他的手,眼眶登时红了,一串串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流。她望向门外廊上一溜的芙蓉彩穗宫灯,勉强牵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大哥哥你看,全府上下都在为你的大婚忙着呢。你看,还有这些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再过两日,你的新娘子就要来了……明日妹妹也要进宫……”

“大哥哥,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当晚,大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里,吹了一宿的笛。

玉笛声本清越,然而伤心之人谱伤心之曲,凄哀沉郁,令人不忍多听。我在院里望着一轮皓月冷千山,也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我端了一盆清水想给大公子洗漱更衣,一推开房门,便闻见满屋的酒气,久久不散。

大公子和衣躺在床上,脸色憔悴,脚下躺了一只刻花酒壶,尚有些酒液在缓缓流出。

我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却是冰凉一片。脸畔锦花绣缛上,已湿了碗大的一块。

情之一字,伤人至深。

我轻轻替他盖好被子,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去年的春日里,我坐在回廊下读李义山诗集,正念到“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有人从身后伸手过来,倾了满满一捧桃花在我书上,嫩红娇艳的花瓣如红雨纷纷而落。我回头,就撞见他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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