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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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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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阿黛尔失声惊呼,袖子带翻了桌上茶盏。

“是啊……那时候我刚好也正在颐音园随驾,亲眼看到了那一场惨祸,看着弄玉公主的血溅上皇上的龙袍,”萧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自幼和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这个样子登时惊呆了——弄玉在临死之前抓紧两位兄长的手,叠放在一起,求他们不要再手足相残,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别点头应允才瞑目。”

“虽然过了好几年,我、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刻他们三兄妹的表情……”萧女史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是悲伤,却又似冷嘲。

“你看,两兄弟夺权争霸,到头来,葬送的却是妹妹的性命。”她轻声自语,“总是这样——男人们自顾自的争夺来去,到最后,葬送的却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尔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坠子,也有刹那的失神。

“公子逃过了一劫,但从此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女史拿起了一盏茶,“为避皇帝猜忌,他挂冠归去,在自己的府邸里日日醉生梦死,饮醇酒、近美人,再也不问朝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不如此。也许因为他的无所作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为难他,多年来相安无事。”

女官的叙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内忽然寂静下去,只有夜风穿帘而入,桌上的《女诫》簌簌翻页。

“公主,该就寝了。”外面传来更漏的声音,萧女史仿佛回过了神,“别的事,等日后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说吧。”

阿黛尔却没有动,许久才轻轻道:“谢谢你。”少女抬起头,看着在这深宫中耗尽了一生的苍老女官:“曼姨,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对不对?”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复杂的,“公主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萧女史抬起了头,凝望着颐景园外的夜色,“如果他长大,也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上一眼,就已经夭折了。”

阿黛尔怔了一下,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苍老枯槁的女子,年轻时也曾因美丽而蒙受圣眷。

“呵,其实这样也好,”萧女史喃喃,慢慢饮下杯中冰冷的残茶,“总好过让他在这种地方长大,被扭曲成野兽般的样子。”

阿黛尔无言以对,想起片刻前她所说的三兄妹的往昔。

——如果她的孩子不死,说不定这一幕惨剧里的主角就会换人吧?

“公主,傍晚看到贵妃的时候,你很害怕么?”沉默片刻,萧女史忽地问,“其实你不用害怕她——你越是怕她,她便越是要咄咄逼人。”

“嗯,”阿黛尔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喃喃,“可是……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她低声,瑟缩着:“就好像……好像看到了我母亲一样!”

萧女史吃了一惊,没有回答——在新皇后入京之前,她就隐约听说了公主的身世。那个东陆女人美貌而神秘,为当时还没有当上教皇的格里高利生下了一对子女,本来应该母凭子贵,最后不知为何却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

“我记得在母亲身上,好像也有类似贵妃身上的那种纹身呢……很奇怪。”阿黛尔喃喃,“看上去——就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茶盏从女官手里忽然落下。萧女史脸色煞白,定定看着翡冷翠来的公主。

“怎么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女官。

“没什么。”萧女史连忙去收拾满地的碎片,然而手指一颤,又被刺出了一滴血——她定定看着那一滴血从肌肤下涌出,鲜红夺目,竟似失神了刹那。

“公主。”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灯下的少女,用一种极其凝重的口吻道,“记住了,刚才你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任何人再提起了——无论如何!知道么?”

女官语气是如此严厉,竟似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尊贵的公主说话。

阿黛尔被这样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颔首。

萧女史凝视着她,似乎在暗自判断着什么,最后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脸色缓和下来。

“有个消息,请公主听了务必不要伤心——”她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道:“御医说,随你来的那个苏娅嬷嬷,大约拖不过明天傍晚了。”

六、雾

更漏将尽,明黄色的软轿穿过了牡丹盛开的花园,停在门下。

门口有大批的侍从静静默立,陈列着天子的仪仗。琉璃的宫灯下,一个穿着紫色宫装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看到轿子回来,不等轿帘卷起,便急急上前,低声禀告:“娘娘,皇上已经等您多时。”

“哦。”轿子里的人懒懒开口,“不是让他去别处不用等我么?”

“皇上坚持留下来等娘娘。”宫女低声,“皇上今日情绪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却不急着进去见驾,反而穿过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云髻上,侧首听着殿中咳嗽转急,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娘娘。”一个青衣人正在阶下静静等待,“请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惊,轻声,“怎么了?”

青衣宦官抬起头,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敛,明白这是一个警惕的示意,低声:“出了何事?”

“司马大将军遇刺。”端康压低了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什么?!”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回事?是谁做的?难道是……”

然而一语未毕,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裂响,有什么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过晚膳时间了,怎么还没来!”一个声音在咳嗽,严厉地训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来!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说话,按了按鬓边的牡丹,重新整顿精神,推门走了进去,盈盈拜倒:“臣妾来迟,请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静,许久不见皇帝回答。

应该是得到了示意,身侧所有侍女宫人无声地从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见无数的裙子流云一样从身侧拂过,转瞬回鸾殿中就变得空旷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声响起在夜风里,显得有些急躁而虚弱。

“皇上,您该按时服药。”凰羽夫人眼角瞥着地上碎裂的玉碗,轻声。

“啪”,又一只玉盏被摔落在她眼前,溅起的热茶烫伤了她的手腕。

“还知道我要喝药?你去哪里了!明明知道朕要来,你、你却……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话没完,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种咳嗽是从胸臆深处发出的,急促清浅,仿佛身体只是一个空壳,气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带出空空的回响。

“徽之,别孩子气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赐平身就径自站起,转眼换了一种口吻,“怎么?你都可以十天半个月不来回鸾殿,我迟来个一时半刻,你又计较什么?——药都洒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转身,手腕一紧,已经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旷,只有万支银灯燃烧。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脸色苍白,脸上因为咳嗽而泛起了病态的红晕,薄唇紧抿,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烦乱,神色急遽变化——那种光亮转折、在灯下看来竟然如同刀锋一样。

“咳咳……我不要喝药。”皇帝眼里有绝望的神色,“没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说!哪个太医敢如此妖言惑众?”凰羽夫人一惊,轻声呵斥,“皇上身子弱,想来是如今初春天气料峭,偶染风寒而已。”

“不,不是风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脸在灯下苍白得毫无血色,“你知道么?昨晚我梦见了母妃,咳咳,还、还梦见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声:“公主生前与皇上手足情深,又怎会死后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间沉默下来,凝望着骊山的方向。

堂堂的东陆霸主、大胤的熙宁帝,其实只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单薄,有着尖尖的下颔和苍白的肤色,俊秀的脸庞上线条纤弱消瘦,只有双眉下的眼睛却锋锐凌厉,闪烁游移,不时露出烦躁多变的情绪来,仿佛一柄隐藏着的利剑。

“放心,阿嘉,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熙宁帝望着夜幕,眼眸里又拢上了一层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家伙,会怎么对你?”

熙宁帝回头看着身侧美丽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经年近三十,然而却还是容光照人,整个大胤后宫无人能与之相比——那种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带着淡淡的倦意和无谓,仿佛春风中沉醉的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

有谁看得出,这样的女人,原来只是一个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贴上了少年皇帝喜怒无常的面颊,轻轻抚摸。

“别……会、会传染给你的……”熙宁帝却下意识地往后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风寒,而是、而是什么绝症……”熙宁帝脸色苍白,不住的咳嗽:“所以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这儿看你。可是、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被赐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却出乎意料地拥住了他,眼里带着某种复杂的表情,“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说!”熙宁帝试图推开她,不停的咳嗽。

一语未毕,微凉的朱唇已贴了上来,封住了后面的话。那个吻缠绵而漫长,带着至死方休的气息,竟似要将人溺毙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仿佛喘不过气来,然而眼底那种消沉和死气迅速退去,眼神炽热起来,沉醉在宠妃无边的温柔和风情里。

春末时节,深宫内万朵牡丹绽放,天姿国色馥郁芬芳。回鸾殿内帘幕低垂,银灯摇了一摇,映照得一切金壁辉煌,恍如梦境。

“皇上已经入寝。”站在阶下的端康看着灯火渐熄,低声吩咐。宫人鱼贯退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贴身宫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门口之时,青衣总管停了一下,不易觉察地回过身看了看灯火熄灭的回鸾殿,眼里有什么一闪即逝。

欢娱恨夜短,锦帐内尚自缠绵,外面却已经传来了更漏声,有掌事太监在门外禀告,提醒帝王及时起身。熙宁帝从沉睡里睁开眼,不耐烦的呵斥,让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复又转身在宠妃怀里沉沉睡去。

然而凰羽夫人却已经醒了,靠在织锦软枕上,乌黑的长发铺了一身。她舒手腾出锦被,从榻旁的沉香木几上取了一支尺八长的犀角白玉水烟筒,凑近了灯心,靠着床头缓缓吸了一口——灯影摇了一摇,金黄色的烟叶和白色的花瓣在火里卷曲,发出某种奇特馥郁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魂蚀骨,仿佛一时间魂魄也被抽出了躯壳。

凰羽夫人用力地捂住了心口,眉梢蹙起,似是沉默地忍下了什么,凝望着四角垂珠的帐顶,仿佛失神一般,吐出了一口烟。

“咳咳,咳咳。”睡梦中的人仿佛觉察出了烟的味道,轻声咳嗽起来。

她一惊,转头看了看那个蜷在身侧的少年。他睡了的时候非常安静,无声无息,皱着眉,横了一只手在她的腰间。因为阖起了眼睛,那张纤秀苍白的脸上失去了平日凌厉多变的表情,反而更加显得单薄而孩子气。

她垂手抚摩少年乌黑的长发,看了他良久,缓缓将烟斗的在旁边的白沙盘里熄灭。

“咳咳,咳咳。”皇帝却还在轻声咳嗽,仿佛梦里遇到了什么,身子忽然开始发抖,横在她腰畔的手骤然用力,抱紧了她,失声,“不……不要!不要死!”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轻声拍打他的后背。

“阿嘉……”他喃喃,在睁开眼时看到了她的脸,稍微觉得安心,“是你么?”

“嗯。”凰羽夫人轻声拂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怎么了?”

“我……我又做噩梦了。”熙宁帝咳嗽着,渐渐平静下来,“我又梦见了母妃被赐死的那一天——她赤着脚在宫里奔逃,喊着我的名字……”

凰羽夫人无言,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叹息。

——当时熙宁帝只有八岁,亲眼看着管事太监在他面前用一条白绫将母亲活活勒死。那之后,他便反复的梦见童年时那可怕的一幕。

“阿嘉,我一定不能死。”熙宁帝失神地喃喃,“否则……你也会和我母妃一样。”

凰羽夫人轻笑:“没事。我没有孩子,也不怕死。”

“我不要你死。”熙宁帝忽然翻身抱住了宠妃,“阿嘉,为我生个孩子吧!那时候,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那些老家伙谁也不敢再轻视你。”

“别闹了……御医说过,我不能生育——当过巫女的人都不能生育。”然而凰羽夫人却推开了他,神色阴郁下去,冷笑着,“皇上如果真的这么想要一个皇子,后宫有的是愿意受孕的女人。何必为难我呢?”

熙宁帝停住了手,抬头看着靠在床上的宠妃。

“我不要别人,我只想和你生……”他喃喃,亲吻她如雪的肌肤,语气里有着孩子般的固执和宠溺——她的颈后有朱红色的细密纹身,一片一片,美丽如羽,交织满她整个光洁的后背,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不可能的,”凰羽夫人喃喃,眼里也有苦痛的表情,烦躁地推开他,“皇上不要为难我了,我已经老了——说不定那个新皇后倒可以完成你的心愿。”

“新皇后?”熙宁帝忽地愣住,忽然觉得扫兴,放开了手,颓然跌入了锦衾。

凰羽夫人却再不理会他,径自起床梳妆。她只披了一件大红牡丹的睡袍,裸露出雪白丰润的肩臂,漆黑的长发垂落地面,似一匹上好的黑缎。熙宁帝靠在榻上,看着她梳头的模样,咳嗽越发急促。

“皇上,该起身了。”漏声已尽,天已经放亮,门外传来端康必恭必敬的声音,“早朝已过,诸多大臣还等在乾清宫里,等着皇上共议大事。”

“又有什么大事!”熙宁帝只觉得烦躁,没有把视线从宠妃身上移开。

“昨日司马大元帅遇刺……”端康轻声提了一句。

仿佛恍然想起什么,熙宁帝陡然色变,低低骂了一声:“该死的越国遗民!”

皇帝再不眷恋床榻,匆匆起身更衣,仿佛心里堵着一口气,也没有和宠妃再多说一句,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回鸾殿。凰羽夫人当窗梳头,没有回顾一次,一时之间房间内的人散得干干净净。

皇帝御辇出了门口,凰羽夫人跌坐在窗前绣榻上,将手抵在心口上,蹙眉沉默了许久,然后伸手够起了那只犀角水烟筒,贴近唇边,缓缓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宛如一缕影影绰绰的鬼魂,潜入人的心肺,然后再被吐出,消散在重重帘幕背后。

不出声地坐了许久,凰羽夫人痛楚的神色渐渐舒展,忽然对着空气发话:“端康!”

青衣总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后。

“不知轻重好歹!”凰羽夫人低声,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你干吗派人刺杀司马那个老头子?在这个当儿上,我们怎么可以动他!”

青衣总管的脸色也是苍白,几度要开口却都被截断。

“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插了一句。

“什么?”凰羽夫人仿佛更加吃惊。

“奴才没有派人行刺司马元帅。”端康低声,“皇后新丧,新后将立——如此敏感的时候,奴才断断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么,又是谁做的?”凰羽夫人迟疑,“为什么皇上会认为是越国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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