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无瑕若欲隐藏身份,就绝不该要薛景熙顶着自己的一张面孔招摇过市才对。他这样只是随性而为,还是别有用意?
熟悉的马嘶声打断她的思虑。月笙在大门处站着,看见月无瑕出来,微微颔了首。
小厮们的手中牵了三匹马,除了白探花与盗铃,还有另外一匹枣红马。膘肥体壮也能算是好马,但相比起白探花和盗铃,就要逊色许多。
月无瑕轻一纵身,跨上白探花。薛景熙面露不忿,却只能骑上了那匹枣红马。三骑齐向星熠城方向而去。
清欢本以为他们是要进城,谁想月无瑕却只是带着他们停在了官道旁的一株垂杨柳下,然后下马等候。
不大会功夫,便见城门方向驶来辆分外不起眼的马车。清欢之所以会注意到它,仅仅是因为驾驭马车的那两个人。
马车驶到他们身前停下,两名男子齐向月无瑕行了一揖,“薛将军。”
这两人一个年长些,瞧着已近四十,眼尾染上岁月风霜,一双眸子却雪亮,透出凌厉干练的行事作风;年纪相对轻些的那人其实也不怎么年轻了,偏偏脸上还洋溢着孩童般的纯净笑容,让人辨不出他的年龄来。
但无论是这二者中的哪一个,都是气宇轩昂,瞧上去绝不似马车夫的模样。何况他们驾驭的,还是这样一辆半新不旧,再也平凡普通不过的马车,不由就使得人对那马车内坐的人倍感好奇了。
薛景熙刚要答应,看见眼前那张自己的面容之后,猛然回过神来,把到嘴边的话语给吞了回去。
月无瑕朝那二人回了一揖,笑道:“二位称我景熙便可,莫要露了身份。”
清欢在心底翻个白眼,不屑一声——好演技。
可是她这白眼翻了一半,就定格住了。
蓝布帘子撩起,露出的竟是苍帝宫晔的面容。
清欢之所以识得他,是因为一年前在公仪家中,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当初的第一眼,她还在他面上看出城遥的影子来,现在却怎么看都没有了。
薛景熙拼命克制住下拜的冲动。倒是月无瑕,已先颔首向着宫晔行之一揖,“陛下。”
“景熙啊。”宫晔笑道,“你刚刚才让玄烈、玄凌莫称呼你为将军,怎么自己反倒改不过来口了。”
“是景熙的错。”月无瑕笑道,“姑父恕罪。”
薛景熙闻之心惊。他父亲薛平祥的胞妹,也就是他的姑母,便是而今圣眷正隆的薛妃。此事虽非隐秘,但看这月无瑕应对众人如此流畅得当,便知他是将一切都掌握得十分清楚了。薛景熙甚至都觉得,他好像比自己还更像薛景熙。
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宫晔笑起来,以手相指清欢与真正的薛景熙道:“这二位是?”
“是景熙的两位好友,严冬和严夏。受景熙相邀,特来为姑父保驾。”月无瑕说着,侧过眸子来看了他们一眼。
他面上虽是笑着的,清欢与薛景熙却都觉得,这笑靥饱含着威胁与阴险。
宫晔笑道:“有你薛少将军与玄家兄弟在,谁还能劫得了朕,不,能劫得了我的驾去?”
玄烈,也就是那名年长些的汉子颔首恭声道:“老爷此行非同一般。”
“也是。”宫晔道,“那就有劳二位壮士了。”
清欢与薛景熙这才有机会,向着他俯首行礼。
在几人交谈的同时,清欢看到马车之内,除苍帝之外,还坐了二老一少另外三人。
那少年生的一副俊秀文雅模样,面容十分清淡,一直透过马车侧边的小窗,打量帝都外的山水,倒好像对身边人的谈话浑不在意一般。
一行九人沿着官道,浩荡上路。月无瑕策马驰在马车之侧,清欢与薛景熙十分自觉地跟在后头,落后大部队稍许路程,月无瑕也不管他们。
两人俱有着满腔疑问想要问对方,到底还是薛景熙先开口了。
“今天早上,你和那变态说起的,让他恨之入骨的人,是谁?”薛景熙也随了清欢对月无瑕的叫法。
清欢微一迟疑,据实以告,“是宫城遥。”
“宫城遥?”薛景熙一把勒住缰绳,“你说你的那匹青梅竹马,就是宫城遥?”
清欢回头看看他,点了下头。
薛景熙缓了一会,这才收拾好神色,重新上路。
清欢看他半天沉默不语,问道:“你知道马车里坐着的另外三个,都是些什么人吗?”
“知道。”薛景熙道,“那少年人是二皇***逸。他一直潜心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事,想不到今趟也会随了陛下出行。剩下两名老者,圆润些的是大学士包南海,清瘦些的是太医令钟裘。”
“皇子、大学士、太医令……”清欢微蹙了眉,“这一帮人出行,是想要去干什么?你听到他们说,此行非同一般了吗?”
(。)
第273章 路边骨()
。”
宫晔笑道:“你这万年铁树也终于开了花了,是哪家的姑娘?”
月无瑕笑道:“是公仪大人的幼妹。”
薛景熙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忙弯下腰去捡。
清欢拼命压制住怒气,却见宫晔面上笑容迟滞了一下,却仍是笑道:“景熙啊,你要任何人都可,唯独这公仪修的主,我可是替他做不了哦。”
月无瑕也不追问,只是一笑。
宫晔仿佛回想一番,说道:“公仪修的幼妹……好像见过,年纪还小的很。你若娶了她,待到生养,怕还需待上几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逸儿可都能打酱油了。”
“姑父说的是。”月无瑕笑道,“眼下传续香火,才是紧要。”
薛景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硬忍住,没把拳头砸到他脸上去的。
草草用了饭食,一行人继续赶路。这一走,就是日夜兼程连着走了五六日。清欢也终于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苍帝陛下亲自出巡,乃是因为苍西城镇爆发罕见疾病,地方官员以及大夫,全都束手无策,这才一路上报至了帝都。
宫晔早有体察民情之心。登临大统之后,向来对苍西等地颇为关注,也多照拂。原本以他万金之躯,是绝不该去到如此动乱危险之地的,也不知其是如何说服公仪修、涂方鼎等朝臣,还领了皇子,并带上国中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令大人,秘密前往。
玄凌吃饭的时候悄悄感叹,“陛下也真是放得宽心,偌大个朝堂,就这么丢给大皇子一人。”
“你懂什么。”玄烈拿筷子敲了下他的碗沿,“陛下不是放心大皇子,而是放心公仪大人。”
“哦,原来是这样。”玄凌咧嘴笑了一下,继续吃饭。
这一日过了滴露山,澹河折向南北而行。清欢听薛景熙说,这一段,被当地人称作祁水,其实也就是澹河的上游河段,只不过待过了滴露山后,并更了名罢了。
清欢约略弄得明白,此次病发地靠近祁水,澹河上游爆发疫事,难保中下游城镇不会受到殃及。届时苍国首当其冲不说,启、贞二国亦会遭受影响。东北方,正有高唐王朝虎视眈眈。退万步讲,此病如此蹊跷莫名,难保非是有心人刻意动作。所以帝君亲临此处。
清欢与薛景熙本正骑马跟在后头,却见前边马车忽然停下。然后太医令并帝君等人,一并下了马车。
二人也跟着上前察看,却见土路旁倒了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男子,满身污渍让人看不清他的原本面容,只能瞧见裸露褴褛衣衫外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流脓腐烂的疮口。
钟太医正蹲在地上为其救治,帝君命二皇子取过车上的食物清水,亲自喂予那男子。
男子勉力睁开结了翳的眼,翕和着望了宫晔一眼,瞥见他手中食物,手脚也不知自何处生出了力气,一把坐起将那食物抢夺过去,往嘴里猛塞。
宫晔看得心酸,正要嘱咐他慢些,却见那男子忽然停下手中动作,双目十分诡异地暴突出来。
月无瑕与玄凌等人忙护着宫晔与钟太医等退后,却见那男子猛烈咳嗽开来,嘴中食渣和着血沫,喷得襟前与身前地上都是,若仔细看,竟还能看到许多蛆虫般的肉沫,在地上蜷曲蠕动着。
一行人皆看得头皮发麻,那男子最后再看他们一眼,又万分吃力地伸出手来,指指前路,又对着他们摆摆手,似乎是让他们莫再往前去了,然后,就翻着眼白往后倒了下去。
钟裘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面微变,回道:“老爷,这人没气了。”
宫晔点头,钟裘再又察看了一番那人周身疮口,眉心浅蹙,似有所思,挥手让玄家兄弟将人埋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274章 哈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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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前方,有着一头比瘟疫更可怖的恶兽,只要靠近,便会尸骨无存。
下场,将比这些路边枯骨还要更惨。
宫晔负手立于祁水东岸,极沉,极缓地叹一口气。
那些遍体生疮的重病患者,就这么趴在河流岸旁汲水,盥洗,饮用……河水和着血水、脓水,向着下游迢迢流淌而去。
“逸儿啊。”宫晔回头看了眼儿******逸递上自己的右手扶住父亲,口中唤道:“父皇。”
宫晔以手相指祁水岸道:“这番景象,可能入得你画?”
宫逸略微颔首,“是儿臣过去太不食人间烟火,亦不懂苍生之苦。”
清欢先前也听薛景熙说了,这二皇子,最是个淡泊隐逸的性子,一头扎在书画堆里,对丹青笔墨外的任何事,都兴趣乏乏。
清欢原本还觉得这二皇子挺有个性,也算是个奇人,但当继续听闻薛景熙言,二皇子心中最大盼望,不过是能有缘一见他的偶像,也就是四绝之一的画绝,晴方仙尊。清欢瞬间就觉得这画风被破坏得乱七八糟了。
不过此时,眼看这荒芜地上的民众饱受疾苦,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望见此景,任何人都不会好受的,就连月无瑕,装也装出那一副样子来,起码清欢认为他必然是装的。
因为车上已无食物,所以他们必须赶在日落之前寻得一处休憩之地补充食水,一行人抓紧赶路。
路上但见颇多饿殍死尸,待行出一段路去,如此景象方得改善。不仅清欢舒一口气,自十二岁起便在死人堆中摸爬滚打的薛景熙,也好似如释重负一般。
大路之上遥现一处村寨,玄家兄弟驱赶马车的速度也更快了起来。
此村位于前往苍西大城祁西的必经之路上,虽距祁水极近,所处却非绿洲,而只不过大路旁的一个简陋土寨。
一行人逐渐驶近,但见寨门紧闭,角楼高筑,内里不闻人声。
玄家兄弟停了马车,玄凌上前去叫门,方走两步,却觉一道劲风迫命袭至。
能够跟随苍帝出行,玄家兄弟的身手自然不弱。但这一记暗箭伤人,距离却极近,猝不及防下,玄凌竟来不及避开。电光石火一隙,却是月无瑕指出如风,身形一闪间,已将那偷袭物挟住,竟是一枚流矢。
清欢与薛景熙都觉有些诧异,这月无瑕,做戏竟做得这般全套,莫不是玄家兄弟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而他这一出手,薛景熙自问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最起码做不得如此轻易,他竟也不怕惹人疑惑。
玄凌抬头望向暗矢射来方向,原本一张颇纯粹的面孔上,自然已无半分笑意。却见角楼之上,数个人影一闪不见,随即却是寨门处有了动静,咿哩哇啦说着当地俚语,隔着寨门,这一行人并听不懂。
宫晔等人撩帘外望,玄烈、玄凌掌下戒备,上前去叫门。
寨子里头的那一群人听得他们口中所操官话,便也改了语言,颤巍巍开了门道:“抱、抱歉,我们还以为是那些东西……”
“哪些东西?”玄凌也不计较差点被伤了性命,问道,“你们刚刚胡乱射的那一箭,是把我们当成哪些东西了?”
村人们却互相望望,无一人说话,寨门只稍开启了一点,也无将这一行人往里面让的意思。
宫晔亲自下了马车,带着宫逸及包南海等人,步至寨门。对方也总算出来个背搭短褂的壮年男子,瞧着是个能做主的。那男子对着众人上下一打量,问道:“过路的?”
宫晔微笑道:“是。”
那男子右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自我介绍道:“胡地罗,哈德部族长。”
宫晔行了一揖,道:“在下宫云,路过贵方,是因欲带家人,往祁西探亲。”
清欢听他自称作是宫云,莫名的想起初见时,宫晔瞧着云逍的那种,非同一般的眼神来。可这感觉不定得就像大漠上起伏的沙纹,微风轻轻一吹,就连半个褶子也寻不见了。
胡地罗见这一帮人虽都是男子,但却有老有少,心下也不多疑,一边命人开了寨门,一边说道:“这地方晚上冷得很,有时候还会起冻。你们就在这里住一宿,明日一早,还是打哪来,往哪去吧,莫再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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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入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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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欢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待的这间屋子,仅有的一扇小窗,也被木板封死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天黑以后,日间沉寂的土村寨反而相对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村人们走动,并以俚语交谈的声音。
玄凌扒拉了半天被木板封死的小窗,却根本听不出也瞧不见个所以然来。
宫晔忽然看向月无瑕,“景熙啊,你在苍西这带打了三年仗,应该能够听得懂这个地方的俚语?”
薛少将军本尊好整以暇看着那个冒牌货,就等着他怎么出洋相。
月无瑕面不改,“姑父不晓得,这地方的土话,连句习惯跟咱们的完全不同。侄儿在苍西打仗,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现在就算还能够听得懂只言片语,连起来那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样。”宫晔丝毫未起疑。
薛少将军颇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平凡少年,也就是戴了人皮面具的清欢。
两人正以眼神交流对月无瑕的不屑,一屋子的人却或多或少齐齐打了个激灵。
屋外,忽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然后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好像正有一大群人往他们逼近。就在清欢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的时候,门外的那群人却又好像只是路过而已,一下子就去的远了。
咿哩哇啦的交谈声此起彼伏由远近传来,他们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听出这话语里饱含着的焦虑与着急,随即慢慢演变为哭喊声,怒骂声,甚至金铁交击的混战声。
白日里死气沉沉的村寨,竟在入夜以后发出了如此不寻常的声音。
一屋子的人尽皆看向宫晔。宫晔沉着面正要说话,屋外所有的声音,却都在此一瞬间消失了。清欢感觉自己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另外一个高度。
坠有千钧巨石的那根头发丝终于断了,鬼哭狼嚎一般的凄厉惨叫再一次由屋外爆发开来,并伴随了各种钝响。清欢听出来了,这是钝器割入肉中的声音!
宫晔面一肃,对玄烈道:“开门!”
玄烈对胞弟使个眼,玄凌会意,推门不开,便知是大门由外反锁住,拳脚聚起力气,砰然撞击间,木门连着门框,一起被推倒在了地上。
浓重血腥伴随大门倒下扬起的烟沙,一起卷入屋内。
村中混战的人群明显分作两拨,听到响动,两拨人一起止了手上动作,齐往他们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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