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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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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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澜道:“我送你上轿,防着这就下起来。”
小霜并几个丫鬟后面跟着,两人从花园逶迤穿行过来,见正门竟开着。进了门洞,雨终是也没下起来,牡丹握了握宝澜的手道:“行了,这就回吧,赶明儿得空了我再来。”转身扶住小霜的手,刚走到门槛儿,天空又轰隆一阵雷响,牡丹停在那里。
门外阶下落了几乘轿,几个人正拾阶上来,牡丹一眼就看见十三。他穿着白色袍褂,极为显眼,一双眼睛正火一样燃烧着她。
门外几个人看见门槛边的牡丹,也站住身子。
这是四爷第一次见牡丹。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十三和八阿哥,他看见一个红衣女子。乌墨遮天的背景下,宅门里那婷婷一袭红裳,色彩浓重得将人整个儿的吸过去。吸过去,她潋潋流淌的眸光却流过来,一直流进了他心里,流进心里面一个不见底的黑洞去。国色天香,她不是极美,不知为何他却想到这四个字,国色天香。一瞬间他生出一个激狂的想望;想将她抱进怀里去…… 
然后,他看见十三几大步跨过去,拉住那女子的手腕,疾步拖进八阿哥府去了。他这才知道,那便是牡丹。

长车漫雨

15。  
牡丹腕间像火烙,十三的手以一种不要命的神气攥着她,狂风卷进八贝勒府。
“十三弟!”
“十三弟,你做什么?”宝澜吓一跳。
可是胤祥还听得见谁?一路瞥见府中仆人愕然相望,一路七弯八绕,牡丹原是被拖着的那个,却有一种慌不择路的感觉。终于在湖边柳树下,十三放开了她。
牡丹低头看着左手腕,一圈僵白在慢慢转成青紫,她还从来没有这种经验。十三粗重的喘息响在头顶,牡丹抬头看他。
胤祥的眼睛本来也盯在她的腕间,此时慢慢抬起,看住牡丹。他直直看住牡丹的眼睛,眼睛里面烧着一团火,炙热到近乎凶恶的,在索要一个答案。
牡丹看出那火焰后面的不解和痛苦,突然觉得后悔。她从来不做这种事的,这次居然对十三做了。一句解释也没有的突然消失,剩下的那个人除了失去,还要被不解永远折磨,这是很不公平的事。虽然她不是完全故意,虽然只有大半月时间,可是此时看着十三的神情,牡丹觉得实在该给他句话的。
胤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终于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牡丹本想装傻,可是又咽了回去。想给他个答案,想了一圈,却发现哪一个都吐不出来。阴沉的天低压着灰色的湖面,凉风阵阵疾吹而过,吹得湖水一波波的漾动。仿佛过了很久,牡丹听到了十三极压抑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
牡丹转头看他。他知道?她自己还整理不出一个清楚的答案。
“……我已经有了福晋,王叔不愿意……是吧?”
牡丹张口看着他。她才发现,她自己百转的心思里面,居然不曾考虑过这一层。她怎么从来没考虑这一层呢?
胤祥看她默不作声,喉咙仿佛被一把扼住,难以吞咽喘息。他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水边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相对默立,一阵雷声滚过,云越发黑得墨一般了。雷声过去,牡丹听到胤祥低低的一句:
“……还像从前一样,不行吗?”牡丹抬头,看着他眼中赤裸裸一份挣扎的痛苦,仿佛感觉有一根线,从他的心连到她的,揪得她剧烈疼起来。
“只做酒友?”她问道。
“牡丹,” 胤祥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浮上一层悲色,慢慢道:“我给不了这个保证。”豆大的雨点开始一颗一颗砸下来,胤祥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他看到牡丹启唇说:
“好。”
大雨骤至的时候,牡丹在水边看着十三的一脸狂喜。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牡丹低喃。而其实,大雨一夜此时依然没停,她的心情也似被雨水洗得鲜绿的芭蕉叶,并不是什么残酒。巳时将尽,牡丹走出西角门,绣着牡丹的一展白色旗袍,娉婷站在小霜撑着的伞下。站在马车边的胤祥也着白色,两人在两张伞底下,对视一笑。十三欢乐的笑眼,如同他的白绸褂,在夏天的雨中显得格外清晰,牡丹再次看到心里一株鲜绿的芭蕉。
胤祥几步迈过来,接过小霜手中的伞。牡丹道:“早来了么?”看他肩膀稍儿被雨泼湿了。十三笑了笑。牡丹看出他有点沉吟,对小霜道:“不用跟着了,下着雨不好坐。”小霜犹豫,十三笑道:“怕我照顾不好你家格格不成?”
马车笃笃前行,气氛有一点拘谨。事情说开了,牡丹觉得心里面比以前轻松好多,却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我们去哪儿?”
胤祥微笑:“哪儿都好。”伸展开腿,往后斜靠了,看着牡丹又说一次,“哪儿都好。”
看着他那样儿,牡丹笑出来,侧头想了想,又笑。十三道:“你笑什么?”
牡丹说:“你让我想起了阮籍。怪不得人说你有魏晋之风呢。”
十三道:“哦?”
牡丹说:“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游荡的意思,就是你说的,无所谓去哪里。”她咪眼想着,“他车上搁着坛酒,任车子在荒烟蔓草间前行,他只管喝酒。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前面没路了,路已走到了尽头,他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够了,才持缰转车,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尽了,他又大哭。他就这么喝着酒,一次次走到天涯尽头去尽情的哭……”
“好像你看见了似的。” 胤祥呵呵笑。
“我是看见了。”看见了那荒烟蔓草间的痛快一哭……
“那好,” 胤祥坐起身子,一拍腿道:“今儿我们就‘任意行’,也做一回阮籍。”说罢撩开档帘,呼道:“小吉子听着了吗?车先去七里香办一份酒菜!”
牡丹看着十三,觉着时间就这么回来了,高兴道:“就得辛苦小吉子了。”
胤祥转头大声呼:“就得辛苦小吉子了!”
“格格!”少年嘹亮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今儿怎么着都高兴!”
是的,今儿怎么着都高兴。雨时缓时急,掀帘看窗外,濛濛的天空,長長的灰,两边房屋也是灰色的,街面上人极少。他们的马车,就在空旷的街间巷里转着圈子溜达。马车内是个宁谧的世界,只闻得哗哗雨声,间或小吉子隐约的歌声传来。白衣的两个人对坐着,有时默默无语,有时各自慢吃一杯酒,有时相视一笑。
牡丹斜靠在软垫上,笑睨十三道:“你把那辆车砸了?”
胤祥咧嘴一笑,坦白道:“它不招你喜欢,我见了堵得慌。”又笑,“四哥——昨儿你看见他了吧,穿墨色袍子的那个——狠骂了我一顿,说一个大男人想要什么,要么就想法儿得了来,要么就放手,砸马车是个什么出息。”
牡丹道:“昨儿你一把火烧过来,我哪有时间看别人。”四阿哥吗,不知是不是书里那个冰酷的四爷。
“我哪里是火。”十三慢慢敛起了笑容,深黑的眼眸看着牡丹,“这大半月来,我像是一肚子装满了冰水,却不知走到哪里去暖和。我不知道想一个人会这么苦,连小时候想……”别开了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牡丹知道,十三要说的是“想额娘”。她觉得那根线又在揪扯她的心脏。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很久之前她也曾反复唱过,反复体会,她听见那一声声的追问,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勉强开口道:“十三,我……”
“我知道。”十三道,冲她笑了笑,“现在这样就好。”
雨声潺潺,马蹄得得,静默了一会儿,牡丹开口:“你……”她本想说“给我唱首歌吧”,又咽住,改口道:“你跟四贝勒很亲近吗?”
“四哥从小照顾我。” 胤祥看着牡丹,慢慢讲了许多往事,又说:“人人都说四哥心硬如铁,其实不是。四哥是个深沉的人,将感情敛得深罢了。”
牡丹眨眼笑道:“人也说我心硬如铁呢。”
“谁说的?”
“很多人。”说得她都信了。
“瞎扯。” 胤祥笑。牡丹也笑。胤祥突然想起件事,赶紧问道:“皇上过几天就要出发去塞外秋猎了,我们几个大概都要去,你能来吗?”

塞外见他

16。   
且说十三因着一去热河便要数月时间,虽知不大可能,也还是要问一问牡丹能否同去。牡丹想是不能,即便家里在承德有庄子,阿玛也不会带她去跟几个阿哥凑热闹的。却不料回到府中,用罢晚膳,福王自己跑来跟她说要去热河。
福王手里搂着一把小茶壶,摇摇摆摆的进来就嚷:“丫头我们要去草原玩儿啦。”看牡丹没跟着欢呼,摸摸鼻子嘀咕:“……已经三年没参加围猎啦,这回我得好好露一手,皇上今儿还问我‘尚能饭否’……也得跟蒙古勇士学几个好招,下回看我不一跤把那起子混球摔趴下,敢跟我抢宝贝……”
牡丹听了半日,方知道皇上下午居然来过了。皇上要福王带着牡丹一块儿去承德。牡丹有点儿疑惑,想了想,道:“皇上跟阿玛感情很好。”
“是很好,就是下棋从来都不让我……”见牡丹还瞧着他,才道:“皇上跟我讲条件,说他既把你留给了我,我就该留下来陪他。本来想过一阵子咱们就离开北京再玩儿去,也罢,就跟皇上做几年伴儿吧……”
牡丹端详着福王神情,试探道:“阿玛……你很关心皇上。”
“跟皇上……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儿过。”福王啜着茶,有些回忆的道:“我跟你裕亲王叔是好朋友,因着这个跟皇上也就亲近。”裕亲王……裕亲王福全,康熙皇帝的哥哥。“几年前裕亲王突然病了,接着就去了,皇上当时那个伤心呀……”
“阿玛,那是哪一年?”牡丹轻问。
福王叹了口气,“康熙四十二年,就是芙蓉进宫的那一年。也亏得当时在京里,我才能在最后陪着裕亲王……”四十二年,记得索额图就是在那年囚禁的。“……可是皇上没赶上。皇上从塞外兼程往回赶,赶回来哭得……唉,我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皇上亲自住进景仁宫守灵,大臣们劝不回来。那几日我去见皇上,皇上反复说,‘朕从此就是一个人了’。你知道,皇上几岁上头先皇就去了,皇上对裕亲王……”
牡丹听着,默默出起了神。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想康熙。说起他,总是八岁登基,十四亲政,十六岁除鳌拜,然后平三藩,收复台湾……一路就成了康熙大帝。看他孤独的时候,只感叹他也是个普通的人,是个普通的父亲,却不曾想过他也是个普通的孩子,没去想过他的孺慕之情。人,不管到多大年纪,都希望有那么个人,自己在他面前能做个孩子吧。
“阿玛,那我们也住热河行宫吗?”过了一会儿牡丹问。
“是啊,皇上去哪儿我们去哪儿。皇上有空的时候我们陪着玩玩儿,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咱们自个儿玩儿。估计所有人里头咱俩最闲了,嘿嘿……”老顽童又变回来了。

七月,皇上偕皇子大臣出塞,进行每年的木兰围猎。先驻跸热河,其间果然是牡丹跟福王两个人“玩儿”。牡丹本以为她要重游避暑山庄,想着没有大批游人,以现在的心境去游来,必定是另一番感受。谁知福王陪她走了一圈,她发现这热河行宫跟她印象里的避暑山庄大大不同。她一向不是个合格的游客,若是没有人巴着她讲,她就只走马观花,不大去读那些文字说明。现在她想不起承德避暑山庄的历史了。绕着问了问才知道,热河这座行宫建于康熙四十二年,如今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成。原来这避暑山庄还没完工呢,牡丹想。记得乾隆皇帝也建了好些景儿,那就怪不得这么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皇上很忙。廷寄每天都来,一样的看折子议事,又常常看见蒙族装扮的人,说是蒙古诸王赶来迎接朝见天颜。这跟牡丹想的来避暑、打猎,实在是有出入。慢慢才琢磨出,这出塞之行,放松娱乐只是一个意思,更重要的是加强跟各蒙古部落的联系,巩固北部边防。此外还是一个考核官员的良机,这一点是阿玛说的,至于为什么,牡丹就不明白了。总之,皇上就是换了一个办公地点,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要待上几个月了。
跟十三只见过两次。他得了空来看她,牡丹就问他什么时候儿围猎。印象里,十三跟老十在围猎中有一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这一年……谁知十三说还早呢,要过了八月十五。想了想,牡丹又问出了心中的一个疑问:
“为什么说‘木兰秋狄’?这个木兰是什么意思?”一直就当它花木兰的木兰,此时想想似乎不大对。
胤祥惊愕的瞪着她,“你不知道‘木兰’的意思?”
牡丹笑眯眯道:“不知道。”
胤祥满眼惊讶,“你怎么会不知道‘鹿哨子’?”
“鹿哨子?”什么东西?原来木兰竟是鹿哨子的意思。
十三看她半晌,后来竟得意起来,提起眉毛,走了。牡丹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实在不料,不耻下问竟得这么个结果。
过了两天胤祥又来,“喏,这就是鹿哨子。”牡丹看时,是个牛角喇叭样的东西,树皮做的。这个,做什么用?牡丹抬头看十三,发现胤祥翘着腿、挑着眉,正等着她来问哪。
“这个能吹出鹿叫的声音,把鹿引来,是打鹿用的。”哦,原来木兰是满语。十三边解释边瞧着她笑,不知她迷惑不解他怎么就那么开心。
七月下旬,皇上车驾发喀拉河屯,巡幸诸蒙古部落,牡丹觉着有点国事访问的味道。虽然蒙古身属大清,却显然不似其他省份那般的身属,皇上每年都要来联络感情。不论怎样,牡丹看见了草原。
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在行宫里面单住着,牡丹没什么感觉,此时一顶一顶帐篷挨近扎着,大家仿佛住在一起,她才想到,单她这么个没出嫁的格格跟着,没人会觉得怪异吗?
“丫头!”福王哈哈笑着进了帐篷,显然他不觉得怪异,“你先歇歇,我得去跑跑马!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忍得住,都忘了草原这么美了,我去撵撵那些小羔儿去,哈哈……”
两个丫头收拾着东西,牡丹走出帐子。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她一向偏爱着森林的幽深,此时看这苍茫景色,却原来是另一种辽阔的美。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洁白的羊群,奔驰的骏马,还有马上的姑娘……牡丹的眼睛追随着一只鹰,在草原上空盘旋翱翔。她被吸引着,一步步走进了那片天地里去。
羊一只一只,洁白如云,牡丹发现,走近了它们也不跑,它们并不怕人。羊羊羊,相爱在高岗。不知怎的,想起这么一句。三只小白羊衔草入世,两头花豹子身苦如玉……牡丹站住身子想了一想,原来她想起了一个诗人,她曾经念过好多他的诗呢。这个诗人有些绝妙的好句子。……小小羊儿为了美,排队饮水,心上人顺流而下的一团心灰,伤了羊的胃……牡丹摸着一只羊羔的小卷儿,笑出声来。
牡丹觉得心情越来越舒畅,看见小紫小霜过来,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别走近。她一个人闻着青草的香气,在羊群里自在的溜达,有时眯眼看看远处奔驰的骏马,或者天空飞翔的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十三的声音:
“牡丹!” 胤祥大踏步的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年青人。牡丹觉得胤祥穿这件藏蓝色的袍褂,在大草原的蓝天白云底下,真是极为帅气,笑着问他:
“你不去骑马吗?穿这么整齐。”他身边的年轻人安静的看着她。
“骑过了。这会儿晚宴要开始了,王叔已经在那边,我们过来接你,你却不在帐里。”又向她介绍道,“这是四贝勒。”
他什么?!牡丹正要向那个安静的年轻人微笑致礼,此时倏然瞪大了眼睛。他是四、四……除了醒来的那天,牡丹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受这么大的惊吓。她看着那个静静望着她的年轻人,简直无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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