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梅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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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梅问雪-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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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西门吹雪默不作声,伸出右手从地上掬起发丝,重新放回矮塌。那头发冰凉滑顺,没有任何热度,但他只觉就像握起一捧暗沉的火焰,在指尖缠绕燃烧。 
    这一举动他做得自然已极,且在旁人看来,凭他二人过命的交情,又皆为男子,这样一个小小动作倒也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连叶孤城也只兀自微敛了眸,有些似睡非睡的模样。
    然而陆小凤眼中已有一丝光亮划过。他忽笑了笑,道:“叶孤城,上回你说白云城中的好酒任凭我喝的一番话,不知还算不算?”
    叶孤城因汤药中含着的安眠成份而有些神思慵慵,闻言略扬了眉峰,淡淡道:“但凭自取。”陆小凤笑道:“好极。花满楼,咱们去喝酒,今日我便要将他府中珍藏,一扫而空!”花满楼已知他意思,便也应和,微笑着点一点头,站起身来道:“好。”一旁花玉辰忙也从塌上起来,道:“我也去。师父平时都不让我多喝酒,说是我年纪太小。。。我早都不是小孩儿了!”
    陆小凤一手扯了他,眨眨眼,直笑道:“今天我做主,你只管敞开了喝。”说罢,摸了摸胡子,看向坐着的白衣人:“西门吹雪,你又不喝酒,当真无趣,我们只管自己走了。”说着,拉着花玉辰,和花满楼一道向庭外去了。
    转眼院中便只剩下两人。叶孤城容思绻绻,倚在暗紫的软塌扶边,一手撑着额头。微敞的衣领里面,几道颜色已逐渐变淡的疤痕印在雪白坚实的胸膛上,半阖着的狭长眼眸里带着一丝慵然的澜波。或许是背光的缘故,眸底颜色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深邃,却仍是琥珀模样,一如既往地静漠宁寂,只是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雾泽。
    西门吹雪只觉眼睛似是忽然被什么刺目的光灼了一下。他略叠起眉,微眯了眼,将目光移向几丈外的一潭圆湖。满池生着大片不知名的翠色叶片,为数不多的一些淡黄色花朵夹杂在其中,随风颤摆,虽无十分颜色,倒也有些情致。
    满院花木算不得多么茏葱,却也红黄紫兰皆零星点缀着,但西门吹雪却觉得这繁盛俱备的颜色,都及不上那一道雪白。
    白衣男子朝这边看过来,唇角微扯,嗓音如同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孤寒疏傲,又带点不易察觉的松和。“日出正午,天气也热些,厨下已冰了梅汤,你可要?”
    西门吹雪看看他漆黑发上反射出的耀眼华彩,道:“不必。”
    叶孤城沉沉‘嗯’了一声,目光绕过西门吹雪,看向方才男人看着的水池,微勾了唇角,道:“原本想在此种荷,只是海岛之上,毕竟不比中原,却是养不活的。”
    西门吹雪薄唇稍动:“生南为橘,生北为枳,向来如此。”
    叶孤城唇边浮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诚然。”褐白分明的凤目里,有清冽的星辰光泽在流淌。他揭开身上盖着的披风,拿起软垫旁放着的玉柄摇扇,往面上缓缓扇动。西门吹雪见状,道:“可要茶。”
    叶孤城鬓间几缕发丝随着扇动的风不时摇曳,闻言低低道:“不用。。。”声音已有些沉沉的缱绻。汤药中的效力渗入全身,执扇的手越摇越慢,两眼几已合上。西门吹雪仍是起身,到石桌前拿起茶壶,缓缓注了八分满,待那茶汁渐凉,却还略有一丝温热时,方一手拿了,回到原处。
    只这一刻左右的时辰,塌上的的男子,却是已然睡着了。。。
    他倚在软垫中,右腿略略屈起,左手置在胸腹上,尚自还握着扇柄。西门吹雪放下茶杯,走上前,将摇扇从他手中慢慢抽出。男人于睡梦中微动了动,却隐约感觉到身旁的气息是令人放心的熟悉,于是仅略蹙了蹙眉心,终究继续眠着,不曾醒来。
    西门吹雪从未见过这个孤睢刚劲的男人此时这般稍带孩气的模样,瞬息之间只听‘铮’地一声闷闷沉响自心底什么地方传来,然后一下从某一处,慢慢慢慢散开,终于把整个眼底一向冰结着的冷酷,化成温热的夜色在静静流淌。
    仿佛就这么一下,西门吹雪的心,身体,手臂,眼神,都跟着一点一滴地温暖起来,到最后,竟有了几分滚热的味道。他看着男人祥和的面容,略有了血色的丰润嘴唇,就突然忆起曾经从这并不柔软的微凉所在,得到的难以言喻的美好体会。。。
    一旦记起这些,那股蔓延全身的热意,登时便仿佛又往里,投入了一团火。

    ……终于,燃烧起来。


一百一十。 子衿
  西门吹雪站在塌前,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和软的风轻轻拂着他的发,他的衣,身体的温度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微冷,心底却是灼热得,仿佛有火在烧。
  烧得让人只觉得干渴,而这渴,却偏偏不是水能够消止的。 
  心底的火,什么样的水才能够浇灭?
  ……什么样的水都不行。
  
  西门吹雪向来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就像是他的剑一样。他的情绪极少有所波动,因此对于眼下要面对的这种情况,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了解,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于一个修身严性的男人来说,一个正常人应该具备的很多东西,包括对某些事物的本能理解,他虽然也同样具有,却是因为长年的埋弃和忽视,而变得不那么敏锐。
  抑或可以说是,迟钝。
  尽管如此,可他仍然知道,只要靠近面前的这个男人,这燥热就能被平息,这干渴就能被止住,心底因为那昏噩的七天而始终没有完全停歇下来的隐隐紊乱,就能被抚平。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一手撑在矮塌的扶边上,细细端详起眼前的男子。
  
  在遇见这个男人之前,西门吹雪从来不会注意到某个人的形貌,但现在他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一寸寸以目光逡巡着男人几近透明的面庞,神情专注,眼底没有惯常的冷冽,只是将纯粹的,依稀有一丝确认意味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凝聚在眼前人的面上。
  日头渐渐偏移中天,粼粼日光从树叶间隙中漏下来,洒在塌上,洒在睡着的人脸上,便有令人目眩的淡淡金芒映进眸底。西门吹雪只觉在那光线下,一切都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这个仿佛天生崖岸高峻的男人,只简简单单地睡在塌上,便似照亮整个院落。他们都走在一条曲折崎隘的路上,一心探索武道的极致,而男人的那条路却似比他更为艰辛,更为岖峻,其中包含了多少痛苦,血汗,舍弃和身不由己,也尽都在那一句‘承担’中而已。。。 
  狭长的眼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眉如远山。。。西门吹雪想,体内的灼热又开始滚烫起来,催得他的眼神似墨潭般深暗,随后右手缓缓伸出去,渐渐靠近男人的眉心,终于轻稳地落在上面。
  指上所及之处,温润而略带着丝凉意,透过指尖,一下就传遍了全身,登时便将那股灼热微微压了下去。西门吹雪轻轻摩挲过那峻挺的眉间,眸底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情绪。
  睡梦里隐隐有熟悉的梅花清冽气息拢绕过来。额间略有些痒,然而,却又仿佛是舒适的错觉。于是叶孤城只下意识地抬了抬眉峰,便继续在沉沉地梦海中陷得更深一些。
  男人的这个举动,让西门吹雪的眼角,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松融。
  阴谋,诡计,生死,疏离。这世上有很多骄傲的人,很多倨岸的人,很多冷漠清寂的人,很多孤高睢崖的人。但是,谁又能在骄傲的同时又兼具谦和,倨岸的其中又带有舒缓,冷漠清寂的背后隐埋着火热,孤高睢崖的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温柔?
  ……只有你,只有,这个人。
  
  眼角的红痕斜掠入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西门吹雪想,抚上那淡红的箭迹,缓缓地,一直抚到发间。在那黑暗的墓室中经历了什么,男人从未说过,然而他那几乎没有任何一处完好的身体,也已说明了一切。不仅仅是生死,那日是他成婚的喜夜,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却终究永远留在了塌陷的地宫当中。
  骤逢突变,经历了坎坷磨砺,遭遇了重创心折。。。可他还在这里,眼底仍若星海,唇角依然存有惊心动魄的清峻弧度,眉峦斜矗,还是睥睨傲捍的容光。
  一点都没有变,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这样强傲刚岸的男子,不需要任何怜惜,也无人,有资格给他以怜悯和慰惜这种施与。
  西门吹雪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偶尔静默地看着男人,用眼神给他一丝薄薄的暖意,仅此而已。
  ……却也已,足够。
  
  但现在却是完全不够,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体内深处有火焰在灼烧,促使他做出些什么来应对,促使这个严酷冷硬的男人立即采取什么措施来浇灭这一团火。
  西门吹雪静默下来,收回了在男子面庞上摩挲的手。他看着男人熟睡的颜容,终究缓缓坐在塌沿上,然后,俯身,拥住了男子修拔峻峄的身体。
  
  ……仿佛瞬间,就投进了一潭凉沁沁的冷泉。。。
  西门吹雪线条镌硬的面庞埋在男人的发间,埋首在他的颈窝。清冽的气息将西门吹雪包围,同样强健坚实的胸膛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彼此微凉的体温。
  感受到,胸口那一簇热热的暖意。
  发间有极淡的清冷味道。西门吹雪侧过头,想要更靠近一步嗅那发丝中的气息,嘴唇却不经意地,触在了男人的颈上,触在了仿佛一块温凉的玉笏之上。
  他再一次静默下来。随即,保持已久的沉寂,被打破。
  微冷的薄唇落下,就有温暖的吻印在叶孤城的耳后和颈上,沿着男人优雅修长的颈线一点一点小心地亲吻,轻轻缓缓,同时双手顺着他的肩臂下意识地向下滑,慢慢来到他的腰间,抚上凌厉韧拔的腰部线条,稳住他笔直峭峻的脊身,一寸一寸地纠擦,一寸一寸地挲摩。。。 
  西门吹雪的手法绝对算不得老到,也谈不上有什么技巧可言。然而他压抑着心底想要粗鲁狂乱动作的渴望,尽量放缓了力道,小心避开男人并未完全痊愈的伤处,同时观察着那坚玉般面容上的反应,来确定是否给他造成了不适,以便调整自己的动作和劲力。在这样的耐心和温存面前,经验和技巧,已不再重要。
  叶孤城明显感觉到了异常。即使已然睡得很沉,即使药力强劲得让头脑和身体都陷在无边的疲绻和慵痹中,他也仍然隐约感觉到有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身上发生。只是,那熟悉的气息缭绕在周围,被当作至宝般小心翼翼对待的动作,这一切,都让他忽视了其他异样的感觉,顺从于安眠的渴望,并不曾强行睁开眼,去探明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沿着颈项,细碎的吻一路蔓达到了肩胛附近。西门吹雪略略迟疑了一下,从男人颈窝前抬起了头。然而,低首看去,视线所及处,微敞的襟口内中,一片几乎与衣衫同样颜色的肌肤映在眼底,在疏落的日光下,泛着不真实的泽芒,这样的视觉就让西门吹雪,突然有了火焰烧上喉头,好似就要即将炸开的错觉。
  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爱抚,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亲密,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拥抱。。。
  
  西门吹雪低下头,薄凉的唇就这么落在男人的肩井上,然后一寸一寸地偏移,终于停在线条流畅的锁骨间。
  一条寸许长的疤痕印在上面。西门吹雪眸色沉了沉,然后下一刻轻柔的吻便落下,顺着尚未完全长好的淡红色伤迹,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延濡起来。
  “叶。。。叶。。。”低低地喃语从西门吹雪刀削般的薄唇中逸出,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绝世无双的冷酷剑客,亦非孤傲无心的万梅山庄主人,而只是,一个陷入情网当中的普通男人罢。
  ……神从云端走下人间,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打破永远的孤独和寂寞,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抓住难得的幸福和温暖,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眼皮微微颤动,下一刻,狭长的凤目便缓缓睁开。西门吹雪将头自叶孤城的锁骨处抬起,就对上了一双眼角些须上挑的眼眸。
  男人的眼睛一贯明寒淡漠,此时却已没有焦距,就那么茫然地望着西门吹雪,或者说,是下意识地望着前方。被那样地对待,他毕竟仍还是有些知觉的,于是勉强睁了眼,却并没有真正清醒,只是凭着本能,茫茫地看了看。 
  他的眸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男人其实并未真正看到些什么,只不过是在强力药效下一丝算不上清明的暂时忪醒罢了。但是,他仍感觉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地停在身周,能够确定是那可以完全放心交付的气息。于是,男人不必再怀疑,不必再强撑,顺从无边无际沉眠的念头和需要,重新阖上了眼。
  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竟是有些失望的,失望男人没有真正清醒过来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失望男人没有听见自己亲口唤他的名。
  然而这人就这么躺在玉色的褥铺间,腰身还被他箍在掌中,斑驳的光影疏疏映在眉间,有虹光摇动。那样庄肃的姿态,那样凛然的端仪,绝世的清冷和孤高,永远沉默永远波澜不惊,如同生死,如同离合。如此一个孤高尊贵的男子此刻就睡在他眼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失望? 
  于是西门吹雪敛下眼,就那样看着男人枕在软垫上熟睡,漆黑的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额。抬起手,拂开发丝,露出他线条峻毅的五官,西门吹雪只觉体内那灼烧着的火焰已然渐渐止歇,心底只余淡淡沉静的平和。他凝视着这个人,终究在那丰润的唇上轻轻一触,额头抵着他的,缓缓道:“叶孤城……”
  
  ……我此生心动,只用了一瞬。
  
  ……你可愿,分去一须臾?


一百一十一。 人生如此

    满枝木荷开得正盛,花盏在如氲的繁叶中被遮蔽得若隐若现,温莹的玉白间洇开丝丝缕缕的朱粉色,颤颤留立在梢头叶畔,偶有雀鸟掠过,就有花瓣飘飘落下,不染人间凡尘气息的色泽,停在树下人同样皎若寒霜的衣面上,于是满目雪白之中,几点淡嫣的绯红便在袍衫罗褥间缱绻开来,夹杂着清漠的木荷幽香。 
    叶孤城在夕阳柔和的淡金色晖光中醒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恬适慵然的安眠,睡梦之中,依稀置身于蒙漫的薄雾间,一泓碧水缓缓流淌,抚过溪底白玉色的石子,漫起片片微澜滟涟的水光。堤岸两旁,开满了纷纷攘攘的花盏,繁绽肆意,目眩神迷,重重花海,横无际涯。
    身旁有极熟稔的气息,微冷,镌寒。叶孤城略侧过头,就有两抹绝酾的颜色映入眼底,一道白如霜雪,是冷凝的面容,皎净的衣衫;一道黑窅有若幽冥,是鸦漆的森森长发。
    初醒时的些微朦松散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却是半倚着软垫靠在塌上的扶栏处,而旁边,西门吹雪正侧身斜坐在塌沿,搭放在腿上的右掌间拿着摇扇,微颔着首,闭目而眠。
    男人盖在腰际的披风,边缘被西门吹雪压在身底,这人漆黑的头发顺着雪白衣裾的褶皱披垂而下,蜿蜒流泻,以素色丝线编结串成的黑色硬碎曜石箍在头顶,绕着集络的发丝直坠下来,偶尔闪动着乌金般的沉沉光华。
    有傍晚时分橙橘色的光线从树荫之间透下,映在了他的白衣黑发上,暖风流动处,便仿佛连他的发丝中,都带上了梅花的清寒香气。
    叶孤城抬眸,于是男人的几丝头发就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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