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
“思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已经做了决定，不再更改。此事与里蜀山有极大关系，你要留在这里。”
思堂的手收了回去。
半晌，他低声道：“我听你的。不过要说好，你一旦毒发，便不能再涉险。”
“……放心，我知道的。”
思堂没再说话，转身便要离开。星璇迟疑了一刻，在身后叫住他：“等等。”
“嗯？”
“陪我去外城走走吧。”
“……这时候，外城不会有事。”
星璇笑了一下：“就像你我初识的时候一样，一起走走，不行吗？”
看着他自然露出的笑容，思堂有些怔住。似乎最近一段时间，星璇的笑容越来越常见了，即使百事缠身，近忧不断，他也有如得了慰藉，眉尖不再皱得如以前那么紧。
然而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应声道：“好。”
两人第一次并肩而行，是在数年前那一场相斗后。
第三天的最后，星璇的五行剑克制得思堂终于再无退路，他索性扔了刀，坦然服输。
回去的路上，思堂道：“其实第一天，我只想拼尽全力让你认输。……可到了第二天，我想即使我赢了你，也应该结交这样一个朋友。第三天……”他侧过脸，嘴角微扬，翡翠般的眸子里碧波闪烁：“我想，无论是输是赢，我都愿意追随你。”
当时星璇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如同暖风在心尖儿掠过，轻轻的，就这么开启了一道缝。
倾盖如故，未过如此。
就像此刻，思堂就在他身边，不是下属的身份，而是最重要的朋友。
在星璇身边，没有什么人与他可以称得上亲密的，即使是面对燎日，两人通常的对话也是简单而谦恭。星璇刻意地想与别人保持一段距离，却只有面对思堂，他放下所有防备，任由他越来越靠近自己。
可能仅仅是因为思堂对他说过的那段话。兄弟，这两个字眼让他感觉温暖而坦然。
“我去过了人间。南宫煌并非蜀山弟子，只是被蜀山中人收养。……是不是妖，却不知道。”
思堂突然开口，打断了星璇的回忆。
他随即垂下目光，思考了片刻，静静道：“他是半人半妖。”
“半人半妖？”四个字突然激起了记忆里某些事情，思堂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璇，这与你的身世……”
星璇点点头：“我父母便是一妖一人。这样说来，当初你我的猜测……也许没有错。”
“人间的记录残缺太多，有些事情，总不够详尽。”思堂皱起眉道。
“那也无妨，这些事就顺其自然吧。”星璇不以为意，仍向前走。
思堂却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忽然道：“还有件事，那天……南宫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是五毒兽。”
星璇回头看他，却被有意无意地躲过了目光。
他沉默了会儿，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修为尚浅，对我的毒……无益的。”
对面停顿了一下，声音变低：“星璇，你对那几个人很特殊。”
星璇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也许他们对我而言，是很特殊。”
思堂一愣。
他原以为星璇会解释些什么，至少给他一个理由，让他觉得他各处为那几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着想是应当的。可他这一个回答，分明让他更加无法安心。
“思堂，”又是那个清沉低幽的声音在唤他，“这具身体还能用多久，我并不清楚。我知道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但对于南宫煌，我也不能不帮他。”
思堂的眸色一沉，抬头道：“你要做就做吧。无论如何，我都在这里。”
“好兄弟。”星璇嘴角微微扬起，握住了思堂的手。
一连数日，里蜀山外不再有魔出没的踪迹。关于地脉也少有人再提起。一切似乎宁静了下来。
思堂说，南宫煌已经进入土属阳性地脉，也许不久后就会出现在里蜀山。
然而仅仅几日的等待中，异变又生。
“双溪出现了一名力量强大的魔，伤了数十名妖，似乎有意进犯。”
部下来报时，星璇的心也悬了起来。
双溪正在里蜀山外城边缘，南宫煌一行人从地脉内出来，极有可能被传送到那里。更何况这魔力量非凡，实在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危险。
他没有再多想，心下有了决定，便起身前往双溪。
第 4 章
4
等到思堂再次见到星璇的时候，只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和虚浮的脚步。
他心里一跳，立刻迎了上来：“你受伤了？怎么伤的？”
星璇摇摇头：“一点小伤，没事。”
看着他身后几人一脸明显的担忧，思堂垂头道：“抱歉……属下接应来迟。”
“不是你的责任，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必如此多礼。”星璇挡回他伸过来的手，言谈间脸色恢复了几分：“地脉入口找到了？”
这时候还记挂着地脉！思堂不满地退了回去，闷闷道：“是……地脉入口在外城南部。”
星璇轻轻呼了口气，站直了身体，转身对南宫煌道：“我知道你们要从速打通地脉，因此命属下一直关注地脉动静。”
南宫煌一脸喜色，直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星璇笑了笑：“客套话不必多说，我们速去地脉入口。”
“……你也要去？”思堂忽然挑起了眉，质疑道。
“当然，不是之前说好的吗？”星璇看着他焦急的模样，不免疑惑。
“之前你没有受伤。”
小黑猫执拗得很，星璇想，若他此刻是猫的形态，恐怕早已经连绒毛都竖了起来。
他悄悄叹了口气，让神情严肃下来：“你第一天跟我吗？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小伤打乱过行程？”
这下却更激到了思堂，索性连怒龙斩都抽了出来：“好！我也要去！出了事也有个照应。”
“你也去？这里怎么办？”
“你也知这里重要？我们还有大事要做，而且……对手实力远比我们想像中强大，你又何必另生枝节？”
“我已经说过，地脉的事情不是枝节。”星璇顿了一顿，又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不要多说了。这里也很重要，全靠你了。”
要说的话全被他不动声色挡了回去，思堂明显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又不愿继续争执下去，于是冷冰冰道了一声“属下告辞”，转身便走。南宫煌赶上去想喊住他，却被星璇拦住。
“没关系，他就这个脾气。我们走吧。”
煌大仙哦了一声，忽然笑道：“那真是你下属吗？怎么反而处处管着你一样。”
星璇轻笑：“说是下属，其实也是兄弟。思堂与我力量不分上下，是很好的一个朋友。”
“难怪上回听你们这儿的妖说，思堂是你最信任的人，你不在的时候，有事都可以找他说……哈哈，我早该看出你们之间没那么简单的。”
煌爽朗的笑声让星璇的心情轻松不少。短短几句话，自己与思堂之间难解的关系瞬间明朗了起来。也许，就是兄弟吧。这样可以超越上下级的关系，让他觉得安心。
思堂回到屋子里，随身的怒龙斩直接被扔到地下，碧莹莹的眼睛里满是气恼不甘。这副架势，也不知一路上震慑到了多少小妖怪。
躺在床上，脑中挥之不去的依然是那个人。这不由让他更加不耐。
星璇如今的身体的确已经经不起更多中毒或是受伤，即使是在里蜀山城里也需要小心，而他还轻易去了地脉！他难道不知地脉连接着妖界与人界、妖类进入地脉功力会消耗得更快吗！
虽然是修炼成人的猫妖，也仍有着几分猫脾气。思堂百思不得其解，还能有什么事比星璇筹划已久的事更加重要的？他如今心甘情愿涉险，怎么不想想别人甘不甘心！
燎日的模样又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棘手的家伙，每日总有段时间独自跑到内城的山腹中，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思堂几次想跟过去打探，总被千奇百怪的阵法拦阻住。以至于至今他们对燎日的力量了解得仍并不清楚。
便是这样的关口，星璇还要亲自进入地脉……如此耗费法力的事，本应该让他来做的，却被星璇一次次拦下，想起来，实在心有不甘。
正忿忿时，屋角忽然亮起一个法阵，熟悉的清沉嗓音传了过来：“思堂，你在吗？”
习惯使然，思堂仍是压下心气走了过去：“属下在，有何吩咐？”
“看清楚我眼前的药方了吗？”
那法阵上晃晃悠悠飘着一张薄笺，虽然是幻象，字迹却清清楚楚，上写着苍术、白术、黄柏、桂枝、茯苓、泽泻、车前草、虎杖、夏枯草、甘草等十几味寻常药物。他默记下来，应道：“看清楚了。”
“速去人间依方购买，然后传送过来。”
思堂没顾得上纳闷这些药是用来做什么的，只先应下。又听见星璇的声音柔缓了几分：“等等，买药的事情，可以分派出去。你要保留体力，到时还要助我出去。”
思堂在这边悄悄勾起了嘴角：“你放心吧！你的事情，我不愿假手他人。”
那边忽然安静了一会儿，声音低了几分，幽幽地传了过来：“……辛苦你了。”
法阵在屋角渐渐消失，思堂略一思索，便施展开空间法术，身影顿时消失在空落落的房间里。
太阴归尘里，取来蹑空草后，蓬絮一直偷偷看着星璇的神色。
贪吃的毛病一直都有，她自己也觉理亏，小心翼翼地问星璇：“你是不是很累？刚刚那个空间法阵是很精深的法术吧？一定很耗功力……”
星璇朝她笑笑：“还好，我不累，累的是思堂。”
蓬絮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过温柔，一直包容着自己的缺点，甚至为满足她一点食欲而甘愿冒险试毒。这些细微的呵护，让她怎么能不感动。
她看得出来星璇的脸色有些苍白，毕竟这里还是地脉，他走了这么久，一定会耗费很多法力……
或许，自己应该加紧修炼，说不定能帮他解毒……
一旁温慧忍不住抱怨：“思堂可真慢，只不过买药而已，又不是开药铺，也不是种药材，怎么这么磨蹭。”
蓬絮轻轻眨着漂亮的眼睛问：“思堂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星璇总不忍心让这个敏感可爱的女孩子内疚，解释了结界的问题：“地脉周围环绕着强大的结界，任何东西要突破屏蔽进来都是不可能的。但思堂这样的空间法术高手可以冲破屏障，只是需要消耗大量灵力才能勉强办到……整个里蜀山能有此功力的不过他一人而已。”
说到这，那始终温和的双眼和眉间，竟然浮现起隐约的骄傲神采。
“这……他还要接你回里蜀山，太耗损灵力了……”蓬絮垂下眼睫，轻声道歉：“说到底都是絮儿不好，连累大家了，对不起……”
“算了，都过去了……”星璇安慰地拍了拍蓬絮的手背，柔声道：“别太挂心。”
话音刚落，地面上突然出现的法阵又开始快速旋转起来。
第 5 章
5
星璇立即盘膝坐下：“思堂！是你吗？”
传过来的声音却有些异常的轻，隐约带着喘息：“……是……”
心仿佛被凉水激了一下，星璇知道，几度突破结界着实会让思堂耗损不少，于是放柔了声音：“你还好吧？”
没有应答，只有一包药物被传了过来：“……东西到了吗？”
“到了。思堂，你怎样？”
“还好……”
“谢了。”思堂的声音让星璇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愿让他再耗费力气，于是匆匆收起法阵，将药交给蓬絮：“快吃药吧。”
蓬絮担心地看着星璇：“你怎样？看你头上都是汗。”
“……我没事。”
平静了会儿，星璇才感觉到自己的虚弱，额上竟冒出了点点汗珠。尽管嘴上安慰着蓬絮，心里却很清楚，在地脉中待的时间太长，自己力量再强也支撑不住。所幸出了这里就是人间，最多……让思堂再辛苦一点吧。
他想起自己刚刚听到思堂的声音时的感觉——也许是歉疚，让他心里起了波澜。
魁妖服了药后，终于从路口消失。星璇站了起来，脸上仍保持着镇定：“前面就是出口，你们去吧。”
南宫煌诧异道：“你呢？不一起吗？”
“我这身体是已经死亡的身体，靠药物控制，不能离开里蜀山去人间，否则会全身腐烂而死。”
已经习惯了十八年的事实，对着他们说出来时，仍然有些怅然。
蓬絮的脸上出现了黯然的神色，似乎是难过，又似乎是为难。星璇猜到她在想什么，微笑道：“没关系，这里是阴性里地脉，和里蜀山息息相通。再说思堂是空间法术高手，他会帮我的，你们快走吧。”
南宫煌点点头：“好吧，那你保重，顺便也帮我跟思堂说声谢谢，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好。”星璇转过目光，看见蓬絮仍是那副复杂的神情，于是悄悄向她摇了摇头。
少女领会到他的意思，目光闪烁了会儿，轻轻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目送着几人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背影，星璇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不由自主闷哼了一声。
身体里足够他支撑下去的力气已经不多。他用仅剩的法力运起法阵，脱口而出的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思堂，来帮我。”
那个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精神，却有些黯然：“首领，你这是何苦？”
“不要废话那么多，你是女人吗？”
“我是关心……你，”那边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别忘了我们还要养精蓄锐做大事呢……先说好！我只帮这一次。”
星璇在失去意识前，听到这句，嘴角忽然浮现自信如常的笑：“下次你还会帮我的……你一定会的。”
眼睑越来越沉重地垂下来，身体也撑不住向下倒去，混沌一片压向脑海。
思堂在那边没有再说话。法阵在地面上渐渐消失。
风起了。
蜀山故道一直这样荒芜苍凉，风一起，便是满眼黄沙。
蓬絮一接近蜀山便维持不住人形，变成了桃子形状，忽扇着一对粉红色的小翅膀躲在树后偷眼张看——煌哥哥和温姐姐还没有上来，不知面对这山上突然出现的乌压压一片军营，他们该如何应对？
唉，若她往日修炼得再用功一点就好了！不然也不至于变不成人形，在这里干着急。
若是、若是用心修炼了……惶惶然的心跳间，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银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裳、结着紫色的衣带……是那个长得好看、做的东西也好吃的人。
身为五毒兽的敏感让她知道星璇身体里的毒一直在渐渐加深，侵蚀着那具身体。那种毒不解，不仅他不能离开妖界，更随时可能因身体腐坏而魂魄无归……
蓬絮的心空空的，她想起那人脸上温暖的笑，眷念、不舍种种情绪都冒了出来。假如……她能炼成五毒珠……
不，不是假如，只要她用心修炼，一定可以来得及。只不过代价是付出她仅有的十几年的修为。
想着正在走向这条路上的南宫煌，她又低下了眼。纵然心有七窍，也不知如何抉择……如果是为了星璇，放弃自己与南宫煌平等的人的形态……她愿意吗？
回到里蜀山一炷香的时间后，星璇的脸色已经不再苍白，然而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思堂看着他安然沉睡的样子，忍不住想：倘若他刚刚一时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