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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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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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间的湿露蒸腾起一片冰凉的雾气,深蓝色的夜幕中细微流动。映在水池子里的月亮缺了一瓣,偶尔被晚风吹皱了,散成满池的波光碎影。一个女子素白的身影站在池水中央,豔丽的脸被弦月的光芒抽去了色泽。他记得这个妇人,去年京都的樱花正当繁盛时,她也曾在番所的庭院里出现过。
  
  是眷恋尘世的灵?还是前来复仇的亡魂呢?
  
  “请问……”他跨下走廊,只穿著白袜套的脚踩上冰冷的砂石地。“你从京都跟我来到江户,是有什麽原因吗?”
  
  女子没有说话,她的半张脸被衣袖遮住了,像在哭泣。
  
  “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有什麽愿望没有达成,我可以帮你。”他向水池走近了一些,水面上的月亮和女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她身後的朦胧浅雾中盛开了一树虚幻的山樱,血色的花瓣像雪片一样不断散落下来,落在女子纯白的衣裳上面变成点点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没有面目去见太阁大人和我的孩子秀赖……燕千代,你不认识我了麽?我浅井茶茶(1),是亲手迎接你到这个世上的人啊。”
  
  “你说什麽?”他的心跳仿佛在女子报出自己姓名的时候瞬间停滞了。
  
  “燕千代,是时候了。为了守护你的誓言,请奉献上你的生命吧……”
  
  一阵骤起的狂风吹迷了他的眼睛,他举起手挡住扑面而来的树叶和沙石。“啪”地一声,手中的烛台翻倒在地。等到周围平静如初,水面上的妇人和红樱倏忽不见,雾气散开後天空一片清朗。取代她站在水池中的人一身白衣红裤,用灰蓝色的瞳淡淡地凝望著他。
  
  “姐……姐姐?”
  
  他的喉咙颤抖得难以发出声音,巫女依然是带著些许神秘的笑意,她抬头看了看夜空里的星子,最後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江户城和天守阁的方向。
  
  “周助,你答案只能自己去找,你的人生也必须自己去决定。要相信自己,相信你爱的人。”
  
  “等一下,姐姐!”
  
  叮──
  
  喵先生轻轻地叫了一声,转身隐没入黑暗里。
  
  “姐姐……”
  
  不二听到自己的低声轻唤後醒来,房间里已经满室光亮。手冢和喵先生都不在,只有一天前新插的粉色山茶落下一朵在他的枕边,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墙上的书画、垂著细细流苏的圆窗、镜台上的珐琅梳子,梦里梦外,并无二致。
  
  推开门,院中明晃晃的日光下面,像一匹花团锦簇的西阵织。江户的春色,热闹得尽兴,是那种会让人眼盲发晕的浓烈。从江湖凑而来的温暖湿润的风扑面而来,大好的季节。今天是四月朔日的更衣日,身上的妆花唐绸直垂是去年在京都时做的,一直没有动过,穿上之後觉得稍显空落落,就算系紧了衣带也没有用。
  
  四处找了一圈,没有喵先生的踪影。往常早上一起来,它总是跟在他身後准备一起吃早饭。
  
  “怎麽新做的衣服不穿,反而把旧的拿出来了?”大石问。
  
  “它在箱子里待了一年,不是很寂寞麽。”不二弯起眼睛笑笑,“对了,大石桑看到喵先生了麽?”
  
  “没有啊,会不会去找英二玩了?”
  
  “是呢,喵先生很喜欢英二的,”手掌举到眉前,头顶上是晴朗无边的天空,“呐,真是个好天气……”
  
  只是从这一天早晨後,喵先生没有回来。
  
  人世间的缘分本来就不能勉强,不过有时候会觉得膝盖上少了一团毛茸茸的暖意显得有些清冷,走路的时候身後也不再出现银铃细微清脆的响动,袭上心头的寂寞还是难免。
  
  菊丸得到一段时间的休假回到近江老家去探亲,在他启程的数日後,不二接到了凤的死讯。信是冥户写的,“长太郎走的很安详,最後几天神志有些不清楚,反反复复地叫著你的名字。他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请你不要为他伤心。我不会再回江户了,长太郎生前说过,希望看到岚山上的红叶,我会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寥寥数语,倒是很想冥户的风格。
  
  他终於还是带著凤君一起走了,去实现当年没有遵守的誓言。
  
  不二握著小小的信纸,反反复复地看。上面的字迹隐忍到僵硬,可以想象写信人是怎样强压著手指的颤抖才完成了这封短笺。“我会替他完成这个心愿”,不管经过了多少艰难曲折,最後一切总是要回归平静。每天都有人消失不见,但是生者的光阴必须继续流转下去。
  
  夜里不断重复著往生者的梦境,有时候悲泣声仿佛大风喧嚣尘上。但是不二已经不会感到害怕了,那些穿越过他手指缝隙的记忆,在四月的阳光下汩汩流淌,最後注入心里的一面湖,从此悄无声息。
  
  手冢的伤好转了不少,肩上的绷带拆除之後又开始勤快地登城议事去了。偶尔听他和大石说一些幕府中的人事,似乎是远远地、抱著听物语的心情,听著听著,在和煦的春风里慢慢坠入梦乡。
  
  开始频繁地去神社,为了祈祷手冢的伤势可以尽快康复,也为凤君祈求冥福。江户人真是非常爱好庙会,三天两头的堵塞神社前的参道,再上演个打群架什麽的也是常有的事。庶民和武士,不分贵贱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到处是鲜豔光彩的衣裳。这样的江户,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乐园,渐渐地让人忘记了前尘往事。
  
  那天心血来潮去了隅田川的多闻寺,路上碰到了将军家浩浩荡荡的行列队伍,想必是结束了菩提寺的参拜後顺道巡游。时值各种各样赏花集会的时期,绵延数里的人马自然得到了夹道欢迎,连将军也来凑热闹怎麽不叫人们更加兴致勃勃呢。
  
  “听说世子今天祭拜完祖先就要动身去京都面圣了。哎呀呀,到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盛况呢……”
  
  “你听说了吗,这次德川家全体出动进京,只有忠长大人被留下了。”
  
  “那麽说兄弟不和的传闻是真的咯?”
  
  人群忘乎所以谈论著将军家各种传闻轶事的声音不绝於耳,不二跟著人潮随波逐流,高照的豔阳和周围人们散发出来的热量开始渐渐蒸腾,像一条从地底冒出来的沸腾水泉。时不时被周围坚硬的肩膀顶撞几下,他有点站立不稳。
  
  恍惚中,见到梦境里自称浅井茶茶的女人和姐姐的脸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哭泣还是微笑。四周汹涌的人群变成了奔腾的河水,岸上有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望著他落入水中,望著他盲目而徒然地挣扎著。一抬头,天际映成赤红,被冲天的火光和飞溅而起的血液……
  
  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不二猛然清醒,眼前是世子含笑流光的眉目。
  
  
  
  注:
  (1)丰臣秀吉的侧室,淀殿。也是秀忠正室阿江的姐姐。
  
  
  
  
  他牢牢地牵著他,用力拨开人群向前走去。在後肩显眼的位置,鸠羽色的京缎袍服不知从哪里蹭来了一片半湿柳叶粘在上面。偶尔露出下袭的白袜子被踩脏了,赫然留下了木屐长条形的脚印。不知道世子殿下是如何从那座精致的驾笼里逃出来的……
  
  好不容易离开了大街,世子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像是担心身後有追兵似的拉著他在小巷里七拐八弯地奔跑起来。风声呼呼地擦过不二的耳边,他也不去挣扎,任由自己在星罗棋布的店铺和长屋之间晕头转向。这些对他来说如同迷宫一样的存在,但是家光却无比熟门熟路,只管带著他一路疾行。最後到了一座偏僻的小寺庙前面,他们终於停了下来。
  
  家光什麽也没有说,径自走了进去。不二只好跟上他,绕过前院和正殿,两排古松渐渐分开一条通道,面前是一座墓地。芳草萋萋,偶尔飘过一缕寺庙的香烟,凄清得不见人迹。
  
  驻足在墓地隅边的小墓前,世子从衣袖里取出小小一束野菊轻轻放下。无名的石碑上爬了些青苔,他举起袖子仔细地拭去。
  
  矗立良久,鸠羽色的背影才转了过来,世子略显清瘦的脸庞上有一种凌厉的疼痛。
  
  “我只知道他叫卯月,生前是玉井座(1)的当红歌舞伎。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拉著小叔一起去看戏,就是为了给他捧场。看到他跳舞的样子,我就会忘记所有不痛快的事情……”
  
  不二看了看石碑,又微扬起眼望著世子,他不明白家光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可是世子似乎无视於他的疑虑,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後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得肺结核的弟弟,为了给弟弟找大夫,他欠了座长(2)很多钱。为了还债,出卖身体给那些富商和武士。我拜托小叔帮忙治好了他弟弟的病,他却说为了不让弟弟将来因为他卖身而成为别人的话柄,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去世的时候,他才二十二岁。”
  
  面前的家光和记忆中的判若两人。还是俊秀依旧的轮廓,却已然不是当初头顶搞笑面具後颈插著团扇的松平君了。原本温润的脸颊瘦削了不少,像一块坚硬的青玉。在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用冷峻的光芒画出了高高在上的界线,这道线不仅隔开了他与他,也隔开了他与这个世界。
  
  “发生什麽事了吗?”压下胸口升起的不安,不二问道。
  
  “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这样值得麽?不二,如果要拿你的命来换你弟弟,你愿意吗?”
  
  不二的话语还出口,视野忽然晃动成一片怪异的影子。肩背传来的温热的重量,等到意识过来,世子已经紧紧地拥他入怀──
  
  猝不及防地,一阵骤起的风,卷起了茜草色的发丝和水蓝衣衫。
  
  世子的脸深埋在他的左肩,有什麽冰凉的东西,一滴又一滴,落入他的衣领。
  
  让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不二抬起头去仰望那红日沈暮的天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像天际一样的悠远:
  
  “松平君,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幸能与自己流著相同血液,那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呢。你们从出生开始就连在一起,彼此攸关,彼此束缚,比起那些孤独而终的人,不是很值得庆祝的恩赐麽?如果性命可以等价交换,我这条命随时为亲人准备著。”
  
  “不二,我的弟弟,那个和我流著相同血液的人,先是刺杀未遂,接著又是请阴阳师祈求我在上京途中枉死,无法继承将军之位。就在德川家的菩提寺里,在祖先沈睡的地方,他们每天偷偷进行这样的法事。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呢?”
  
  不二皱起眉。视线越过世子的肩头望见那座小小的墓碑,久久地,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现在告诉世子,刺杀事件不是忠长殿所为,他会好受一些,愤怒会减少一些麽?如果除下那枚金光闪闪的葵花图腾,此刻趴在他肩头哭泣的只是一个被高高孤立在将军宝座上的可怜人而已。
  
  被手足刀剑相向的感觉,不二不是没有经历过。如果这也算是同病相怜的话……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触摸到家光颤抖的背脊,轻柔地拍了两下。这一瞬间,他有些想念手冢。渐渐涌起疲惫和寒意的身体,无处放置。
  
  
  
  
  第一次如此深入庶民群居的地区,不二站在狭窄清浅的河道边,对面就是整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屋,形形色色的人进出其中。在这片广阔的屋檐底下,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生命和故事。
  
  世子的情绪已经安抚下来了,怔怔地坐树荫下供人休憩的长凳上望著水流发呆。
  
  “对了,你怎麽会一个人出门呢?”侧过脸,家光的视线落向不二扶在柳树树干上的左手,露出衣袖的手腕上缠绕著檀木佛珠。世子的表情随即一变,“也是去神社的吗?”
  
  “有个朋友最近去世了。”不二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异样,淡淡地答道。
  
  “为什麽不戴我送给你的念珠呢?不喜欢吗?”
  
  “对不起,我不小心弄丢了。”总不能说一顺手送给了吴服店的夥计朋友,只好面不改色地扯了小谎。不二并不清楚那串珠子其实是萨摩藩在世子去年生日上贡的物品。
  
  家光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不用道歉。那也不是什麽宝贝,丢了就丢了。只是以後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乱晃了,刚才要不是遇到我,你就被挤成肉饼了吧?”
  
  不二轻笑不语。西斜的夕阳留了一天空的余晖,落入树叶之间,丝丝缕缕地映在他的脸颊上。家光记得这个笑脸,只要看著它,他世界里的那些纷扰就能立刻平息下来。目光慢慢游移到洁白幼细的颈边,衣领上有被沾湿的痕迹,蓦地想起刚才的失态,连忙懊恼地别开了脸。
  
  “我过几天就要启程了。总有一种感觉,这一去好像就再也回不来似的。”世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尽管如此还是露出了不稳的颤音。
  
  “害怕了麽?”
  
  “不是。”
  
  “真的?”不二转头看他。
  
  “……”
  
  家光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然後再次攥紧。不敢抬头去看那两道弯弯的笑眼,那天被白樱的刀鞘和狠狠击中时的疼痛至今让他浑身犯怵。庆幸的是今天的不二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身上没有凌厉杀气,手里只有一串佛珠。
  
  “松平君,你还记得只园会上说过的话吗?”不二走近,坐在了世子身边空出来的一半竹凳上,和他并肩看著河岸,那些熙熙攘攘的街道──放工归来的工匠,收摊的小贩,还有背著婴儿在井边提水的女子……“虽然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存在,你却拥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不是吗?河对岸那些人,他们的命运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家光低下头,琢磨著嘴边苦涩与甘甜并存的味道。他怎麽会忘记呢……只是现在比邻而坐的人,对他来说就如同那段逝去的时光一样,若干年後只能是一个纪念。
  
  深吸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家光沈吟道,“不二,迹部最近是不是去见过手冢?”
  
  不二没有回答,低垂眼帘算是默认。
  
  “他和手冢不一样,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家夥。虽然是我弟弟忠长的人,我倒是很喜欢去他那里转转。你知道吗,我身边很少有人对我说真话,不管处於好心还是恶意。只有迹部,有时候不免奇怪这个连说场面话都不屑去说的人怎麽会爬到今天的位置。也许手冢也是这麽疑惑著,才对他另眼相看俄吧。”
  
  就在不二试图在他话语中寻找重点的时候,家光继续说道,“父亲的意思我不是不知道,但是这麽做显然太多余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昨天迹部亲自带人去肃剿了一个异教徒的据点,我已经向父亲保举他提升为侧用人。”
  
  那天他在父亲秀忠面前大加赞赏迹部时,将军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家光忠长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一向好呢淡薄,但是最近世子用一连串举动表明了对弟弟的爱护。忠长的生日正逢上京期间,家光不但提前赠送了贺礼,还亲自撰写了贺文。不出数日,迹部立功,他又毫无芥蒂地大力推举。经过这种种事迹,再加上阿福拍胸脯保证这是世子有了身为未来将军的自觉後比从前快速成熟起来的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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