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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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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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记得这双波光洌滟的蓝眼睛──这个国度中极少极少能够遇见的稀罕颜色,一起被记取的,还有夕阳中刀剑反射出的鲜红光芒。
  
  然而碍於周围人员纷杂的环境和两人的身份,他不能立刻出手。自己是有官职在身的武士,另一个更是一方城主的近侍,在这里动手会引起太多太大的麻烦。不二选在这样的场合会面,就算是战势上占有先机的冥户也因为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反而显得被动起来,他绷紧了脸看向不二──从窗户进入室内的明亮日光里,当初在佐云藩邸门前向自己挥剑的修罗和这个白瓷人偶般无害的少年难以置信地重叠在一起,并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这平静表象之下的动摇。
  
  不二希望自己能像手冢一样能同时精确思考很多桩事情,而不是呆呆地任由自己手脚发凉。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冥户的手仍在袖中保持著警惕。拜不二所赐留下的伤尚未愈合,最近托辞患病一直在家里休养的他脸色在接近光线时有些不自然地泛出灰白色。
  
  “不知道。”不二摇了摇头。
  
  冥户虽然和手冢一样领著官俸,却是没有觐见将军的权力的。在众多令人头疼的大人物之中不可能存在他的名字,今天之前他们的生活根本毫无任何交集可言。偏偏命运总是那麽爱开玩笑,玩笑开得太多太频繁,他怕总有一天自己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僵持了一会,不二轻轻解下了腰间的剑放到坐垫边,说道:
  
  “请坐吧冥户桑,我不是为了寻仇特地把你约来这里的。我要找的人不是当天的刺客,也不是江户城的守备,我要找的是凤君故事里的那个冥户亮。”带著伤单刀赴会,是不是处於焦急之中的表现呢?不二抬头看著对方,武士有一张凌厉而清俊的脸,看不到一丝阴影或者是犹豫──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长太郎……他在哪里?”这是落座後冥户的第一句话。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麽?!”
  
  砰──
  
  重重一拳敲击在桌面上发出的巨响震惊了整间茶屋。原本欢声笑语的人像是一下子被捂住了嘴,忙碌的店员探头查看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发现不二镇定自若的样子之後也就各自继续忙开了。很快,店里的情况就恢复如初,只有冥户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的表情和握得“咯咯”作响的拳头还沈浸在不二的话语里挣脱不出来。
  
  在生死面前,很多事情都可以淡去。他们此刻不是敌人,但也绝对不是朋友,那是因为人们对於自己关心的人身上发生的任何坏消息都会照单全收拿来担忧。不二开始渐渐放下了戒心,因为在他的试探面前,这个看上去好强的武士几乎顷刻间就溃不成军。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冥户的语气接近於威胁。
  
  不二偏首看著他笑了起来。冥户看上去身材并不魁梧,甚至可以算是清瘦吧,加上浅褐色的皮肤,神气逼人的眼睛,让人容易联想起他小时候一定是那种自大孤僻、对人不友善、又难以相处的孩子。凤君说的没有错,他的旦那桑就是那种不管长到几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人。
  
  而凤君每次说起冥户的事情时,脸上的表情亦是一尘不变的。
  
  “冥户桑和凤长太郎已经没有关系了,还在乎他的生死吗?”
  
  “你……”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替凤君问你一声,两年前为什麽没有遵守约定?是为了前途吗?凤君为了你可以不做旗本家两万石的当主,你却为了小小一个官职就弃他不顾?”
  
  冥户的脸色变了,“长太郎是这麽对你说的吗?”
  
  “难道他说的不对麽?”
  
  出乎不二意料的是,冥户沈沈地干笑了一声。沈默片刻,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却露出好像喝著比乾的药更加苦涩难耐的脸色。
  
  “长太郎还活著,对不对?”冥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把目光死死压在茶碗上,不敢抬头迎接不二的答复。
  
  “他病了,去年秋天诊断的结果是严重的肺炎。听说已经药石枉效,病人也没有求生的意思……凤君在你婚礼之後独自离开江户,他想在琵琶湖边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被日吉神社的祭司所救,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病……”目睹冥户的神态跟著他的话语从焦急逐步转向震惊,不二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说些什麽?两年前长太郎不是调任去京都了吗,他为什麽会在比睿山?他明明已经有了妻子,又为什麽会想不开去投湖?”
  
  
  
  注:
  (1)盟兄盟弟是当时对众道(同性)情侣的称呼。
  
  
  
  
  那天从芝小姐口中得知凤君的事情後,只留下自己慌慌张张地跑去请求手冢帮忙打听消息的模糊记忆,而等他昏昏沈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睁开眼睛後看到的是他的旦那桑正在替他擦拭额头边在睡梦中溢出的细密汗珠,衣袖轻轻拂过他的耳边,留下紫云香的气息和温度。
  
  “我已经派了人日夜兼程赶去大津,不久就会有消息。”手冢还穿著正式的玄色纹服,像是刚刚登城回来。
  
  “我也很想去那里看看呢。”
  
  “不二,等查清楚情况,我让大石陪你一起去。”
  
  不二怔怔地望著苍白的天花板,望著望著,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见了面,我能对凤君说些什麽呢?请你保重,打起精神这样的话麽?手冢桑,你知道吗,两年前他就已经死过了一次了……”可惜凤君驻留在人世间的时间越久,就越清晰地看到无法忘怀的绝望。即使是被背叛,被欺骗,时间磨去的只有憎恨,最後遗留下来的只有像琵琶湖一样深刻的悲伤而已。
  
  手冢的手掌伸过来抚摸他的头发,也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不二眨了眨眼睛,面前是光线明亮的茶屋隔间、还有武士满是疑惑的脸。
  
  “你和长太郎不是在京都认识的吗?”冥户追问道。
  
  不二隐忍著胸口惶惶的跳动,试图清理眼前混乱的局面──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和冥户像是站在了与凤君完全相反的方向,想大步朝同一个地方走却离得愈发遥远。
  
  “当年你在约好一起离开江户那天一直没有出现,却如期举行了婚礼,凤君才会独自……”
  
  “是迹部殿的家臣告诉我长太郎已经被调去京都,而且还会娶所司代的侄女为妻,我一气之下……後来我去凤家找过他,他的家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说他在我婚礼那天就上京赴任去了……”冥户的声音被头脑中一闪而过的预感给狠狠地掐断了,他的眼神几乎失去焦点,无比茫然地在空中游移。
  
  谎言。
  
  不二现在全明白了。
  
  等待的尽头只是一个骗局。
  
  “冥户桑,所司代大人要是有什麽侄女,第一个被列入考虑的人绝对我的家主啊。凤君从来没有去过京都,他在看著你的婚礼如期举行後决定独自开始旅程,只不过还没有走到京都就已经失去了走下去的勇气。”
  
  当头一盆冷水,泼醒了深陷在重围里的人。冥户凄惨地大笑起来,笑得彻底,笑得毫无保留,张狂的笑声渐渐湮灭下去之後,他捏紧了拳头朝身下的榻榻米重力地砸下去──“咚,咚,”沈闷压抑的响声像是捶在他自己的胸口,隔著身体,听到崩坏的声音。
  
  不二无言地看著他,和凤君一样,冥户一定也是一边悔恨著当初为什麽不自己去寻找答案,一边自以为是地认为对方可以得到幸福,背负著这样的心情走到今天。但是发现忍耐著疼痛的理由到头来却是一个苍白的误会,自己成了被周围最亲近的人所欺骗的可笑的家夥……这个骄傲的武士该怎麽去承受这些现实呢?
  
  渐渐从剧烈的情绪中恢复镇定的冥户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向卜形窗缓缓地开口:“长太郎他,从小就迷迷糊糊的是个老好人。他的剑道明明有很强的攻击力,却因为不想伤害到别人,每次在道场里交手都会刻意保留实力。他和我不一样,没有那麽强烈的好胜心,即便天赋比我高得多却从来没有真正赢过我。我这个出身底下的武士在同门中从来没有什麽朋友,只有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整天‘前辈前辈’地。其实我只比他早入门一年而已,这个傻瓜……”
  
  “凤君他很後悔,错过了当面质问你为何失约的机会。冥户桑,请你去见见他吧,在最後的时间给他一个明白。”
  
  “然後像我一样无地自容地嘲笑自己吗?”
  
  “那也总好过带著被你放弃的悲哀和不甘心离开人世吧?他一直守在那里等著你,不过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你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冥户突然问道。因为他肩膀上的伤因为刚才的剧烈的动作被扯裂了,滚烫的痛感一路焦灼到胸前,被身体上的疼痛所提醒,冥户再一次意识到不久之前给他这个伤口的人正坐在自己跟前。
  
  不二苦笑,“如果说是为了还凤君一个人情你会相信我吗?半年前他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我只是报答他一下而已。要是你还是没办法相信我的话,可以去问一下丹波屋的芝小姐,凤君病倒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
  
  “并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冥户叹了一口气。
  
  “呐,冥户桑,我的家主常常说,‘虽然天下大定,世道却依旧混乱。’这样的世道不仅拆散了你和凤君,还让你我这种拔刀相向的敌人坐到一起喝茶。”不二笑眯眯地拾起榻榻米上的剑,起身走到隔间的缘侧,他在那里停顿了一下,“比睿山脚下有一座名叫萱屋的驿馆,老板名叫井上,若是你遇到什麽困难他可以帮到你。”
  
  “长太郎他……真的没救了吗……”
  
  “冥户桑,江户的春天很温暖呢,现在能救他的只有这样的温暖了吧。失礼了。”朝冥户微微颌首,不二踏上木屐径自步出了茶屋。
  
  几天後,芝带著一封信来到藩邸。不二拆开信纸後看到的落款是冥户亮,信上请他当日下午去浅草桥会面。
  
  不二如期赴约,由於见面的地点靠近浅草寺的市集,即便到了晚饭的时分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冥户只身站在桥头河畔的樱花树下,肩头和发辫上落了不少细碎的花瓣,他浑然不觉地呆望著河水,像是被独自孤立在喧闹之外的一个岛屿上。
  
  “冥户桑。”走近後,不二轻轻地招呼。
  
  “对不起,急著把你找出来。我已经向幕府告假,明天就会动身去大津。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回头,但是我还欠他一个解释。”冥户的脸色非常差,眼睛里带著浓重的倦意,像是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的样子。他的语气已经比第一次见面时柔和很多,“我想走之前应该向你告个别,有什麽话要带给长太郎的话……”
  
  “那就麻烦你转告凤君,我很好,请他安心养病,不要为我担心。”
  
  “你和长太郎,有时候真的很像呢……”冥户凄然一笑。
  
  “冥户桑也让我想起了一个亲人。”
  
  一阵风吹过,花瓣像正月漫天落下的飞雪。夕阳之下的金红色河水在桥下静静地拨动,向河边倾斜下去的堤岸上有不知名的幼小花朵星星点点地在草叶之间绽放。不二突然有一种错觉,他正站在大阪的道顿堀边,等著两岸的商铺和民居亮起灯火之後,就可以牵著弟弟的手回家去了。
  
  “你不问我关於刺杀世子的内情吗?”告别之前,冥户望著不二问道。
  
  “我不想借凤君的病情刺探这件事,而且你也有你的立场吧。”不二把视线从河面上收回来,也收起了脸上除了笑意之外的神色,“实情相信家主自然会查清楚,只是希望你的主人不要再有这样的行动了,很多无辜的人会被牵连进去。”
  
  冥户忽然郑重地弯下身体行了一个礼,“我们各自为了不同的家主效命,下一次如果不幸又要与你为敌,就算对不起长太郎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转过身,走上宽阔的木桥。
  
  “路上请小心。”不二。
  
  “跟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冥户停下脚步说道,“授命我刺杀世子的人是丹波屋的大老板忍足侑士。”
  
  不二睁大眼睛望著他的背影逐渐没入人群,最後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丹波屋的忍足侑士在附近一带可以说是颇有人气,十七岁继承家业之後,吴服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不出六年,忍足家的字号已经遍布整个江户。不单只做大户人家的生意,甚至江户御城里也有他们的客户。
  
  商人在江户的地位与京都等地又不能同日而语。二十年前德川家康在这里开设幕府,带来大量的武士阶级,为了养活这座消耗过剩的城市又引入了商人和手工业者。各地逐渐进入向太平盛世过渡的阶段,商人们为统治城町的武士们输入全国各地的物资和消费品,同时也以惊人的速度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并富足起来。
  
  总而言之,江户就是一座巨大的消费性都城,不但有将军居住的御城,还聚集了全国的大名府邸,再加上旗本和中下级武士,以及以手工业者为主的庶民阶级,众多的商人和小贩就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著。很多店家的规模不断扩大,导致近些各行各业的年奉公人(1)数量也跟著剧增。那些大商大户们往往衣著华丽,根据自己的家底建造起不输给武士家的府邸,在大街上大可以扬眉吐气地走路,虽然不能进入幕府参与朝政,由政治带来的种种利益却能体现在与上级武士们的缜密交往中。
  
  如果说把江户分为两半,一半是武士的世界、一半是庶民的世界,那麽商人就是连接著这两重天的桥梁了。
  
  没有什麽人比那些店老板和掌柜更能审时度势了吧?与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武士不同,他们目标明确,是非观念淡薄,只要能获取利益,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是朋友。相反地,若是阻挡到获益,不管是谁也必须作为敌人来对待。
  
  尽管,忍足会掺和进这个刺杀事件依然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便家财万贯,他又有什麽权力去指使有官差在身的冥户呢?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天之後不二从手冢那里得知的故事──
  
  “手冢桑,你说忍足侑士原来是武士出身?”手冢说起关於忍足的往事时他们正一起坐在敞廊上观赏院子里的夜樱,只起了一个开头,原本安坐倾听的不二就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二的腿上蜷成一团的黑猫也跟著在睡梦中惊了一下,脖子上的铃铛一阵纤细的鸣响。猫的腿上还绑著整整齐齐的白布条,被龙崎医生细心地裁成比普通绷带细一半的宽度。
  
  “啊,这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就在迹部家担任小姓的工作,直到七年前被逐出家门他一直是迹部景吾身边最亲近的侍童。丢了武士的身份之後,他被丹波屋的老板收养并且改名换姓,养父去世後就继承了家业。”
  
  “那麽冥户呢?”不二紧紧地注视著那张藏在阴影中的侧脸。
  
  “冥户家是落魄的下级武士,从他的父亲病故开始,忍足就一直不断地在暗中接济他们。而冥户亮那一身忍者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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